风险收益(峨嵋刺)

龙寅川有点小小的惊讶：“他有三十？”
“之前听他说过，差不多吧，你看看人家那个状态，说二十出头我都信。”
龙寅川确实没想到，本来以为白赫怎么着也比他小点儿，结果两个人差不多同岁。
说到这个周英就忍不住念叨自己儿子：“看看，人家可跟你一个年纪啊，看着多年轻……”
这一点龙寅川承认，很配合地点头，心里却想到些别的。
另一侧的沙发轻响，龙寅川回头：“爸，又头疼了？”
龙柏靠在柔软的沙发背上叹气：“唉，年纪大了，多看会儿就头晕脑胀的。”
“那就歇会儿，”龙寅川边说边拧开保温杯递过去，“晚上少看会儿吧，伤神。”
龙柏嗯了声，靠着沙发休息。
龙寅川顿了下，忽然对周英说：“妈，以后周六下午，都换我去接你吧。”
“嗯？”
“我爸开车累，你上完课也累，回来路上堵成那样，加上现在天黑得早，我不太放心。”
周英看了他片刻，笑得还挺欣慰：“没事，还有公交地铁呢。”
“有我在还能让我妈去挤公交挤地铁啊，”龙寅川看向电视屏幕，“不用觉得耽误我什么，我有事的话肯定接不了你，没事过去一趟就当散步了。”
听起来是这么个道理，周英也不纠结，点头说好，以前儿子常年在外，他们享受不到，现在儿子回来了，孝心该收就收下。
从说好这件事开始，龙寅川连续几周都会在周六下午去接周英，当然，醉翁之意不全在酒。虽然白赫一开始就告诉了他自己的底线，他也往心里去了，但如果试都不试一下就直接放弃，也不符合他的风格。单身了挺长时间，难得一回来就遇到个符合心意的，何况巧合这种东西，总会给人一些名为缘分的预感。
他不是什么十多二十岁容易上头毫无章法的人，接近一个人是一门学问，不能守株待兔，也不能贸然出击。他每次会提前个十分钟去教室，然后透过半开的帘子看里头的人，而他也不是每次都会买吃的，显得太刻意，只是偶尔“顺便”留下点什么。
这些白赫都看在眼里，他不可能不知道，龙寅川不是个会让对方为难的人，所以度一直把握得很好，很符合作为同校同行，学员家属的身份。也就是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让白赫不知道怎么应对，龙寅川看起来不像在追人，也不像死心的样子……反正不能往深了想，越想越难捉摸。
就这么过了大半个月，也到十二月下旬了，眼看着一年就要结束，他也工作一个月了。
发工资前负责财务的老师打电话让他过去一趟，结果离门口还有几米的时候，身侧一个男生匆匆跑过去，径直冲进财务室。龙寅川在门口望了眼，干脆站在门边等。
刚掏出手机看了两分钟，里头忽然传来带着怒气的责备声——
“都说了多少回了，不要这么多单子一起交，很麻烦的……啧，怎么还有上半年的啊！”
“不好意思啊，我们老师今天才签字。”
龙寅川往里看了眼，那个学生背对着他，看不见脸，说话还带着明显的喘，估计是一路跑过来的。
“你们老师真的，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了，回回提醒他，回回不记得，”沉闷的拍桌声后那位女老师继续道，“看看这单子，啧，这个项目号有问题，单子也不规范，你们也不看着点，你们老师忙得很，出了问题还怪到我们头上……”
龙寅川没有听墙角的癖好，这会儿确实是被迫得听了。
那个男生好像一直在道歉，又过了几分钟才拿着个文件袋出来。对方没注意到他，离开时脚步也匆忙，龙寅川只是瞥了眼，还是看到了他脸上忍耐着的不悦。
越长大烦心事越多啊。
又过了半分钟他才敲了敲开着的门，里面的那位财务老师抬头时还很不耐烦，看到是他后顿了顿，牵出个勉强又匆忙的笑容来。
“龙老师来了啊。”
龙寅川点了点头：“嗯，来签个字。”
对方在电脑上操作了下，迅速打印出一张个人信息表，递到他手边后又从笔筒里抽了支签字笔给他：“这里填一下你的信息，最下面签个字按个手印就行。”
他刚要落笔，忽然发现下面垫着什么，拿开信息表一看，是一沓报销单。心下了然，想到刚才那个男生，他试探着问：“财务工作压力还是比较大吧。”
这位女老师一滞，知道龙寅川刚才肯定听到了，也不掩饰什么，叹了口气：“其实都是程序上的事，按照规定来就好了，但总有些麻烦的人。”
龙寅川写得比较慢：“刚才出去的，是哪个老师的学生啊？”
“单子做成这样的还能有谁，那位马教授呗，”财务老师无奈道，“我不催吧他肯定不交，我催吧就嫌我事儿多，也就催我审核拨款的时候积极点。”
这种环境里做这类工作的人一般都比较含蓄，能让人用忍无可忍的语气对一个新来的同事这么吐槽，怨念真的很大了。
龙寅川签上自己的名字，顺着轻轻感慨道：“都不容易啊。”
“谁说不是呢，哦，印泥在这儿——”
“啊——待会儿又要去见识下年轻人的想象力了。”秦乐民大爷似的端着茶杯坐在椅子上。
龙寅川抬头看他：“现在对学生开题的要求高吗？”
“嗯，怎么说呢……”秦乐民带着椅子赚了半圈，对着窗子喝了口茶，“学院的标准还行，只要花点心思肯定能过，但老师这边就不好说了，我跟你说啊，去年，唐老师直接让他们那一组挂了三个。”
“这么严？”龙寅川顺着问，“那挂了有什么后果？”
“开题的话倒是没什么太严重的后果，就是让他们回去重新选题，要不大改，过段时间再答辩一次，”秦乐民站起来锤了锤后腰，“但确实吧，现在的一些学生好像知道后果不严重，做点儿东西根本不认真，那学术态度，啧，我都看不下去。”

龙寅川笑道：“那你今天打算挂几个？”
秦乐民叹了口气，“我还是很温柔的，希望那帮学生争气吧。”
开题答辩时间在九点半，还有十多分钟，秦乐民收拾好东西，忽然问他：“诶，龙老师要去看看吗？提前感受下我院学子的水平。”
龙寅川犹豫了下，还是拒绝了：“算了，这份项目书得尽快交给院长，我还是先把这个弄出来吧。”
“可以啊，”秦乐民半开玩笑道，“不愧是院长看重的人才，啧，股肱之臣。”
龙寅川失笑着摇头，看他背着包大步离开。
手上这份项目书还差一点，收尾工作今天就能完成，龙寅川本打算一鼓作气早点做完，结果没过去几分钟办公室就被敲响了——
“呼……龙老师，来帮个忙吧……”
龙寅川坐在宽大的会议桌前，抬头看了下已经准备好的投影。这间会议室挺宽敞的，不过现在四周坐了一圈学生，答辩还没开始，但周围没有一个人说话。等人差不多齐了，他四下看了看，视线落在墙角那边时停了下。还挺巧，昨天在财务室见过的男生刚好也在这一组。
答辩秘书是个研一的学生，被学长学姐们问了几次怎么还不开始后就有点着急，进进出出好几趟，说已经通知老师了。
龙寅川看了眼手机，九点四十，会议桌主位上的人还没来，另外两位老师倒显得很镇定，还在低声聊天。
等到四十五了，会议室的门才啪的一声被推开，拎着电脑包的人快步走过来。
“不好意思啊路上耽搁了。”
龙寅川朝看过来的人回以一笑，原来是这位马教授啊，难怪迟到也没人意外。
马鞍成迅速坐下，椅子在地上拖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他一边打开自己的电脑一边对答辩秘书说：“好了，开始吧。”
答辩秘书打开评分规则，简单介绍了今天的流程和要求后就直接叫第一个同学开始了。路过龙寅川这边才发现他没有名单，又迅速找了一张给他。
一组十来个人，快一点的话应该能在上午全部结束。
龙寅川本来不该在这里，就算要参加答辩他也该去经济那边，但因为管理组临时缺老师，这才把他拉过来凑数。说到底，在学院老师眼里，开题基本就是个走流程的事。
龙寅川对这个专业有一些了解，但并不深入，因此就算他对学生的答辩内容有些疑问也很少开口，倒不是怕自己问出什么有失水准的问题出丑，只是在场的老师里红脸黑脸都有人唱了，他就规规矩矩当个凑数的就好。
除了他和马鞍成，另外两位都是女老师，提问点评都相对温柔，马鞍成就不一样了，虽然看起来一直盯着自己的电脑，但也到了提问环节可是相当犀利，毫不留情。他在几个人老师里职称最高，也没人反驳，顶多打个圆场。
其中有三名学生应该是同一个老师门下的，做的内容很相似，都与绩效管理相关，前两个马鞍成没怎么发力，都是那两位女老师主要提问，等到了第三个，可能他的事忙完了，翻了翻这位同学的纸质报告，简单看了两眼就往椅背上一靠。
“……以上就是我的汇报内容，请各位老师批评指正。”
会议桌边的几个老师很安静，马鞍成率先清了清嗓子坐直：“你这个研究，我看是要发问卷吧，你打算发给谁呢？”
前面的学生顿了下，立刻回答：“呃，我有在政府部门上班的亲戚，可以请他们帮忙发一下。”
“嗯，”马鞍成把报告书翻得哗哗响，“我看你这个问卷已经做出来了是吧。”
“对，在导师指导下设计了这一版。”
马鞍成没说话，龙寅川往前看了眼，这位女孩儿看起来很紧张。
会议桌啪的一响，马鞍成把报告往桌上一拍，倒不是有情绪，应该就是单纯的个人习惯：“你这些问题，啧，没有科学性啊，你让人家填，肯定都是往好了填，根本不能保证真实性啊。”
这姑娘愣了下，问题有点尖锐，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气氛安静又凝重，最边上的女老师开始打圆场了：“咳，我看你的导师是冯教授，他是研究心理学的，你这些问题确实比较偏向心理学的问法，可能还需要好好思考一下怎么完善。”
“嗯，这一点我之后会再跟导师沟通交流。”
一口气还没松下去，马鞍成又提问了，这次把前面俩学生也带上了：“我看你们几个都是研究一个类型的东西，都没有区别啊。”
“不是的老师，”姑娘赶紧解释，“我们每个人的侧重点都不同，问卷内容研究对象这些都不一样的。”
马鞍成看着另外两份报告，眉头皱起，还断断续续发出不满意的啧嘴声，片刻后，他叹了口气：“你们研究的这些早就有人研究过了，而且这种研究很难做得严谨真实，都是很主观的东西……”
前面那姑娘只能抿着嘴点头，马鞍成还在说：“最后得出来的结论都是很显而易见的，都是常识，没有意义啊。”
龙寅川在心里叹了口气，他也是学生时代过来的，答辩时最无法反驳，最无可奈何，但杀伤力最强的一类问题就是这些了——“没有创新点”、“没有价值”、“早就被人研究透了”。
前面的姑娘脸色有点发白，龙寅川甚至能感受到身后其他学生陡然紧张起来的心情。好在另外两位女老师比较温柔，又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就换人了。
“下一位，谢齐尧，请张梓桐做好准备。”
角落里的男生站起来，把书包放在凳子上后坐到前面汇报的位置上，面无表情地打开课件，然后公式化地开口：“各位老师好，我是谢齐尧，我的研究主题与公共政策相关，接下来我将从几个方面介绍……”
可能是财务室的印象深刻，龙寅川听得比较仔细，了解了大概后觉得还不错，虽然有些不足的地方，但没有硬伤，都是可以优化的，而且用的研究方法他比较清楚，对管理类的学生来说有一定难度了。
等他结束，下面的老师看着报告书准备提问。这会儿马鞍成没反应了，拿起手机回消息。
名单上没写，但都清楚这是谁的学生，两位女老师对视一眼，边上那位斟酌着先开口：“既然要研究国家的政策，你为什么会选择这些区域呢，长三角珠三角这些地方都是发展比较好的，代表性会差一点啊。”
谢齐尧表情不变，应该是早就料到了这个问题：“关于这个问题，首先，从数据方面来看……”
他答得比较全面，老师也没有追问，另一位女老师也提了两个问题，都是定义方面的内容，很温和。到了马鞍成这里直接略过，虽然开题不讲究什么避嫌，但他也没那个必要提问。
但这么一来答辩时长凑不够，就只能由龙寅川来问，他看了眼名单上的名字，抬头对这位男生微笑道：“我看你打算用一些空间计量，你对这个方法了解多少呢？”
谢齐尧思考了几秒，点头道：“简单学习过一些stata的检验和回归。”
龙寅川点了下头，翻到他的研究设计：“你为什么想到用这个模型呢？”
“嗯……因为只用定性分析会太单薄，我阅读这个方面的文章很多学者都用了类似的方法，比较规范。”
潜台词就是说我看别人这么用我也就跟着学，很实诚了。
龙寅川嗯了声，沉默片刻道：“从你选择的这些变量来看，核心变量的相关性可能不太理想，想往下做稳健性检验也会比较困难……”
谢齐尧微微皱眉，他还没完整地跑过数据，龙寅川说的这个问题他并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会议室又陷入安静，马鞍成忽然从手机上抬起头，刚转头看龙寅川，就听他接着说：“提个建议供你参考，可以了解一下DEA，也是个比较成熟规范的方法，同样能满足你的研究需求。”
说完平和一笑。
谢齐尧点了点头：“好的，谢谢老师。”
“我没有问题了，看各位老师……”
马鞍成又看了眼谢齐尧：“好，时间紧，那就下一个。”
秦乐民是下午四点过才回来的，一进办公室就在龙寅川诧异的视线里猛灌了一大杯水，接着才往椅子上一瘫。
“服了，开个会开到现在。”
“嗯？”
“还不是开题的事，”秦乐民无奈道，“唐教授很不满意，忍着没挂太多，就来收拾我们了，说什么让我们当老师的不要只顾自己，还是要对学生负责……啧，她倒是省心，当谁都有她那么好的条件啊。”
龙寅川问：“给你们下什么要求了吗？”
“白纸黑字的没有，”秦乐民撇嘴，“她说咱们学院毕业论文抽检有不合格的，之后上头肯定要下文件，让我们重视起来，别得过且过，不然到时候真的会延毕。”
“学生们自己应该也会重视吧？”
“那可不好说，”秦乐民打开电脑，“谁都在说没有毕不了业的硕士，实在不行上个天台什么都好说了，这帮学生胆子可大着呢。”
“这次开题效果很差吗？”
“其实我觉得还行，唐老师那几个学生肯定是最好的，但其他的也没那么差啊，硕士嘛，规范就行了，你能让人家做出多大的创新多好的结果？那博士又怎么办。”
这一点龙寅川也很赞同，何况今天参加管理这边的开题感觉也还不错，观察了下秦乐民的表情，轻笑道：“你的学生今天被针对了？”
“倒也算不上针对，资历深嘛，”秦乐民叹了口气，“虽然我平时也总嫌弃学生的东西，但工作量一眼就能看出来，认认真真搞了挺久，就被老师们随便一句话否定成果，挺打击人的。”
看得出来，秦乐民属于鼓励型的导师，学生受了委屈他也过意不去。龙寅川忽然想到了马鞍成，看来不管哪个专业都有一样的人，但很多事情无法改变，他也只能说：“开题受一点挫，能让大家重视起来吧。”
秦乐民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了。
不出意外，他未来也会跟秦乐民一样，带着学生做研究写论文，跟各种意外斗智斗勇。龙寅川望着窗外慢慢暗下去的天色，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思考自己要成为一个怎样的老师。
作者有话说:
人情世故这一块，我们龙老师还是很会的。

（十五）
又是一周连绵的小雨后，天气更冷了，在周英的坚持下，龙寅川终于换上了更厚实保暖的秋衣毛衣，用他妈的话来说——“你那衬衫毛衣再厚能厚到哪儿去，这边也不是哪儿都开空调的，一冷一热你不感冒谁感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