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这时,回家过年的古静渊,第一次看到了迟寄。
少年在书案前挥洒笔墨,漂亮张扬,胜过万般美景。古静渊一眼心动。
“钱叔......”游判再次打断了他,艰难地问,“收养后的事情您是从何得知的?”
“我和古静渊见过面。”钱刀说,“在他养伤的时候,我亲自从他口里问出来的。”
游判不解道:“我也和他见过,可是——”
“你已经预感到我即将说的故事和古静渊跟你讲的故事会不一样了,对吗?”钱刀欣慰地看着他,“你具备警察的敏锐,而我也知道你听到的另一版故事是什么样的,因为古静渊也同我讲过,那是他用来欺骗人们的说辞,直到我捅出迟寄生病的事情,他才自知暴露。”
“所以......”游判咬着牙,被欺骗的愤怒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古静渊知道迟寄有自闭症?”
“没错。”钱刀说,“古静渊在大学里选修过精神病学,自他见到迟寄的第一面起,他就看出了迟寄的病症。”
游判敏锐发问:“他没事选修精神病学干什么?”
“游队,你忘了你是在哪见到古静渊的吗?”
游判双耳轰鸣。
是了,他是在精神病院见到的古静渊,因为对方被诊断出精神疾病是在自杀后,所以游判自然而然地认为他是在认识迟寄之后才患上的精神病,他甚至一度坚信是迟寄把他逼成疯子的。
如果......如果古静渊从一开始就是个疯子呢?
所以他才会选修精神病相关的学科。
一些可怕的猜想捏紧了游判的心脏,他惶恐地瞪大眼睛。
“你猜的不错。”钱刀的话让残酷的真实再无粉饰的可能,“古静渊智商很高,学识渊博,他在青春期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自己不对劲的一面,害怕被关进医院治疗,便刻意隐瞒,为了不留线索,他甚至都未曾偷偷看过医生,只是利用学习的便利去了解自己的病情。”
古静渊是一个没有道德感的疯子。
从发现迟寄生病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了一场精妙的计划。
他装作无意地向父母灌输出国经商的好处,两夫妻最终决定出国,本意要带上迟寄一起,却被古静渊以学业作借口,将迟寄留在国内。
“我可以照顾他,爸妈你们就放心吧。”
“也好,之前联系的学校资料都放在文件袋里了,等他心情好点了,你就带他入学。”
就这样,古静渊将迟寄带去他家,顺利地成为他在国内的监护人。
当时迟寄才接受一年的干预治疗,与人的正常社交只保留在很基础的表面,尚不熟练。古静渊借着时机,开始了对他长达三年的错误干预。
“钱叔......我......我喝口水。”听到这里,游判被一种可怕的预感压迫住,喉咙干扁。
钱刀等他颤抖地喝了口咖啡,才继续填补这往事的细节。
那时迟寄十七岁,还未成年,防止被人抓住把柄,古静渊利用他的病情诱导他主动做出亲近行为。
“当别人为你做了事情,你想表达感谢的时候,就要用嘴巴亲对方。”
“你看,你古叔叔和阿姨是两人一起生活,你的父母也是两人一起生活,所以人是必须和另一个人一起生活的,这是社会的规则,你要融入社会,就必须遵守这样的规则。”
迟寄就在他的干预和诱导下,渐渐对这个社会产生了错误的认知。
“他不理解人与人之间的社交距离,只要觉得对方是个好人,或者心存感激,就会追着对方的嘴唇亲吻。”钱刀头疼地抓了抓脑袋,“这点我亲历过,那时候我刚发现他的病情,于是对他多有关照,在审讯的过程中会为他备蜂蜜水,他想谢谢我,直接冲着我嘴巴来了。”
“还好我躲得快!那孩子,当时吓我一跳!”
游判像是被什么重锤了脑袋,耳朵里嗡鸣阵阵,没太听清钱刀后面的话。他对迟寄的认知正在粉碎瓦解,碎片重组的过程中,那些他曾经对迟寄说过的恶言,做过的暴行,都成为刀片割在他心上。
原来迟寄根本不是一个没有底线和羞耻的勾引狂,在他心中,那些亲密的举止只是正常地表达友善和感谢,而他一次又一次地因着那些举止,对他恶语相向。
——“低俗的疯子”
——“你的前夫还尸骨未寒,你现在就想要勾引别人了吗?”
——“收起你的嘴脸,真的太让人恶心了。”
未得真相的游判不懂迟寄举止中单纯的含义,只道他低媚,只道他无心,所以喜爱他的同时也残忍地对待了他,总是待他不够好的。
刀锋般的语言,自以为在惩罚恶人伸张正义,却不过伤害了一个懵懂的灵魂。
于是利刃刺回自己,鲜血淋漓,痛彻心扉。
他知道接下来的真相只会更残酷,却像是惩罚自己般,催促着铡刀斩下。
“然后呢?”
钱刀忽而换上一副沉重的表情,“接下来......迟寄的生活是我们无法想象的,那种被疯子折磨的痛苦。”
第34章 他需要帮助
古静渊成功将迟寄诱导为一个无耻勾引狂之后,终于等到了迟寄成年的那天,他开始了新的计划。
拥有缜密心思的高智商精神病,从一开始就给自己铺垫了脱身的后路,即便他疯狂地渴望着迟寄的身体,在那一年间,只靠着迟寄主动的亲吻缓解欲念,真正的情事等到了成年合法的那一刻。
迟寄成年的那天,他就开始循循诱导,告诉对方情事只是一件寻常的接触,每个人都可以做,生活在一起的人更是应该做。
那时的迟寄虽然在他的干预下认知已经完全扭曲,但或是出于人类的本能,他会对古静渊更亲密的触碰感到抵触。当他光着身体面对古静渊的那一刻,他本能的开始反抗。
“不喜欢......不喜欢......”在迟寄贫乏的语言系统里,只能用重复的句子,刻板地,僵硬地拒绝。
自大的疯子没想到自己教出的小玩具突然有了自我意识,于是丢失耐心,变得暴躁。
“这跟喜不喜欢没关系!人和人之间就应该做这件事!必须做这件事!这是社会的规则!你不遵守的话,文明社会是不会接纳你的!”
想要强硬地控制他。
迟寄吓坏了,拼尽全力推开他逃跑,却在客厅被抓住,被粗暴地摁在地上。
眼见诱导失败,古静渊已经打算强来,结果迟寄挣扎得太狠,导致他根本无法继续。愤怒催发了他的病情,疯子变得没有理智。
狂躁间看到了迟寄放在地面晒墨迹的宣纸,一把扯过来团在手中,撬开迟寄的嘴巴就塞了进去。
“让你不听话!我让你不听话!”
疯子的手中不会控制力道,那纸团塞进了迟寄喉咙底部,堵住了气管,却仍是不停,新的纸团一个接一个塞了进去。
呼吸被堵塞,迟寄艰难地喘气,无论怎么用力起伏胸口都无济于事,空气吸不进气管,干呕着,窒息着,只有双腿徒劳挣扎。
那一次迟寄差点死掉。
古静渊在最后一刻恢复了理智,抠出纸团救下他,却对迟寄的痛苦视若无睹,活络的心思开始转动。
一把揪住迟寄后脑的头发,不管他还在呛咳,凶狠地警告道:“这是惩罚,迟寄,人在做错事的时候需要接受惩罚。”
痛苦的教训让这句话深深扎根在迟寄心中,自此他再也没敢忘了这个规则——
做错事的时候,会得到惩罚。
游判像是跟着窒息过一样,抽了一口深长的粗气。
杯子已被他捏扁了,没喝完的咖啡淅淅沥沥地流出来。钱刀吓了一跳,慌忙找出纸巾递给他,对他过激的反应有些惊奇。
“游队你......”
游判耳朵里的鸣音一直没散,听钱刀讲话时像隔着一层膜,挪眼睛的动作略显迟钝。
嘴唇里什么破了,好像有血腥的味道。
手中咖啡渍的湿腻和之前他捡起纸团时的触感一样,只是颜色忽然变成了红的,也成了一股血味。
是从他心脏里烂出来的味道。
“游队?”钱刀看出他越发不对的状态,担忧地拍拍他,“没事吧?”
痛苦被强行压制着,他长呼一口气,声音嘶哑:“没事儿,钱叔,你继续说。”
往事接续上演。
那天古静渊用暴力惩罚过迟寄后,致使对方心中又多了一个错误认知,只要他做错事情就会惩罚自己,小到打破东西,写坏书法,零零种种,他都认为是自己的错误。
唯有一点,他始终不肯满足古静渊的欲望。
歪曲的观念告诉他,违背古静渊的意愿是错误的,但本能又让他坚持自己的反抗。钱刀说起这段时语气十分惊讶。
“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意识,甚至说是一种觉悟,或许是本能,或许他天生对爱情有正确的见解。”
即便他不知道自己的反抗因何而起,但他坚定地明白,自己绝不愿意和古静渊做那件事。
古静渊尝试了多次,每次都站在教育的立场指责他。迟寄为了逃避,总是主动认错,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往嘴里塞纸团惩罚自己。
“我错了,我做惩罚抵消掉错误,你不要碰我......”
算得上悲壮的反抗。
这般坚持,他总算保护了自己的身体,但代价是逼急了疯子。
疯子加倍地惩罚他,将他关在家里,限制了他的自由。
“一个不能正常玩手机网络的人,长时间被关在家里,是一件特别恐怖的事,他会被无聊折磨得疯掉。”
游判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钱刀关怀他后,继续说:“迟寄也是从那时候被逼出了另一种反抗的方式。”
“他学会了讨厌一个人。”
“自闭症患者表达讨厌的方式很简单,他会封闭自己,无视外界的一切。他开始拒绝和古静渊进行任何交流,也就是古静渊那些谎言里所谓的“冷暴力”。”
“之后的一切和报道已经没有太大出入,疯子终于被迟寄的反抗逼得发了狂,他喜爱迟寄,受不了被无视被忽略,终于在忍无可忍的一天之后,用自杀逼迫对方回应他。”
“迟寄,看着我,回答我,不然我杀了自己。”古静渊举着刀,癫狂地哭着叫着。
迟寄冷漠地看着他。
一直被他诱导摆弄的人,在这一刻,宛如站在云端俯瞰闹剧的天神。
“你去死吧。”
天谕降下。
鲜血泼满回忆。
钱刀缓了片刻,补充道:“事情的全部经过就是这样了。迟寄之所以会那样说,是因为他对死亡只有非常浅显的认知,只知道一个人死了,就不再说话不再活动,会安静地躺着。他不懂得其中更深层的含义。至于什么教唆杀人,他更是不明白的,他只是想让古静渊安静地别再折磨他。”
“教唆杀人必须要有主观的意识,他根本没有那种想法,而且他这个情况,怎么也够不上罪犯的。”钱刀目光郑重,“相反,他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游判费力地开口:“所以您才特别关照他,保护他档案不被污染。”
“是的。”钱刀说,“当时这案子太过戏剧性,漂亮少年教唆杀人,那是多么吸人眼球的故事,媒体想要关注度,根本没有了解案件的实情,抓住这个罕见的爆点肆意写文章。”
“那时候我忙着查案,无暇阻止媒体,再有古静渊那孙子到处编纂故事,把迟寄描绘成了一个贩卖美貌的冷血少年。”钱刀愤恨地说,“你知道我是怎么了解这些细节的吗?因为古静渊,那孙子,在发现无法向我隐瞒实情时,将这些往事亲口告诉了我。他说这些事情的时候,竟然充满了炫耀,你能相信吗?那个疯子,他很骄傲自己可以把迟寄玩弄成那样。当时我气坏了,差点动手打他,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忘了录音留证。”
“之后再想撬开他的嘴是不可能了,我只好寻找别的证据,可惜这人钻了法律的空子。在法律上,他是迟寄的合法监护人,他们同居合法,明面上又是迟寄次次主动勾引的他,甚至他都能忍到成年再对迟寄动手,在表层真相里,他没有违反任何法律。唯一的希望就是从迟寄这边着手。”
“只要迟寄的诊断报告出来,再让他当面指证,说不定还可以定古静渊的罪。可是在我找精神科专家的时候,迟寄忽然就消失了。”
“整整两年,我都没有他的消息,直到昨天你突然联系我——”钱刀几乎恳切地说,“游队,我不知道慎泽自杀具体是怎么回事,但迟寄绝对不是罪犯,这里面一定有隐情,我很害怕慎泽会像古静渊那样对他,你要帮帮那孩子。”
“我......”游判胸腔有血腥味在翻腾,说话十分费力,“我、我一定会的。”
抹了把脸,迫使自己提起精神,“钱叔,谢谢您不远万里过来告诉我这些,我在酒店给您定了一间房,房号发您手机上了,您好好歇一歇。”
说完,就和钱刀告别。
钱刀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明明挺拔结实,却总觉得肩上有什么东西正在往下沉重地压住他,再有他刚才那些痛苦的反应......钱刀思索着,没有离开,良久,他拿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
游判回到车上,关闭门窗之后才失控地急喘起来。那些过往通过语言全都变为画面,他亲身观察着那段残酷,看着迟寄遭受虐待却无能为力。
难言的痛苦如高涨的潮水淹没他的身体,只留下一双眼睛在外面机械地寻找方向。
他启动车子,坚定地开往某处。
现在还不是沉湎悲伤的时候,他还得继续为迟寄平反。
DN大楼,二十七层。
银港最具权威的心理医生在此开设了咨询室,收费昂贵,只服务于上流阶层。
电梯打开,一个高大的男人急匆匆斩开人群,在一群文质彬彬的西服里扎眼得厉害。导诊护士一眼就看到了他,刚站起身,那人已经伏至台前。
“我找郑屿。”
“先生您好......”这般气势汹汹的态度,护士有些发憷地看着他,“您有预约吗?”
“没有。”游判稍不耐烦,五官里凶狠的戾气就掩藏不住,“但我现在就要见他。”
护士被他一盯,脸都吓白了,哆嗦着维护看诊秩序:“要找郑医生看诊的话,都是需要预约的,要不我现在为您预约,一周后就能看诊了。”
“不如这样——”游判不悦地拧了下眉毛,压着声音凑近说,“你进去告诉你们郑医生,有个姓游的警察发现了他之前向警方隐瞒的事情,如果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拷走,现在、立刻、请他的病人全部离开!”
护士闻言大惊,又犹豫地看了看游判,觉得这人怎么也不像是警察,可又实在扛不住对方凌冽的眼神,白着脸就跑去诊室了。
很快,郑屿一脸严肃地走过来,身后跟了一群护士,正低声和待诊的病人道歉,温柔地清了场。
被游判锋利的目光一刮,心虚的人便讪讪开口:“游队。”
“找间安静的屋吧,郑医生。”
郑屿把游判带到自己的听诊室,要给客人泡茶,被游判拒绝。
“不用麻烦,认真聊一聊,过来坐。”反客为主,倒让郑屿拘束起来。
“游队,其实我——”
“不用解释了。”游判急着挖掘真相,任何多余的话都不想说,“今早我和一位老刑警谈过,知道了一些意外的事情,关于迟寄。”
郑屿绷直了嘴角。
细微的表情没能逃过游判双眼,他完全笃定了自己的猜测,开门见山地说:“迟寄患有自闭症,因为是高功能,又曾接受过专业干预,所以外人根本看不出异常。可我难免想到一件事,慎泽常年进行心理咨询,对一些特殊的表现应该很敏感才对,他作为迟寄的伴侣,朝夕相处的过程中,就没发现不对吗?在他发现不对的时候,作为极度信赖的心理医生,难道不会向你咨询吗?”
郑屿虽然有些紧张,但在游判审视他的同时,他也在审视对方。他分析着对方语气的轻重,猜测对方到底得知多少真相。
尝试试探:“虽然病人会向心理医生坦露秘密,但这种关系不会超过医患范畴,信赖的确会有,但不会把我当成知心人,除了问诊相关,平时生活里倒不会第一个想到和我分享。”
“郑医生说的对啊,我也想到了这点来着,所以就查了查你和慎泽的关系。”
郑屿目光一颤。他慎重地看向面前的男人,没想到对方已经认定了结果——他确信慎泽和他提过迟寄的事情。
警察办事向来会先证据再结果,是什么原因导致这位游队长反其道而行之呢?是因为他太信任那位老刑警,还是说......他太信任迟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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