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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茧(余酲)


晨起一般都没什么胃口,黎棠喝了半杯豆浆,返回楼上,打开卧室斗柜的抽屉,连表带盒一起丢了进去。
这已经是这些年收到的不知道第几块手表。
走到房间门口,又定住脚步,折返回来,拉开最上层的抽屉,里面也躺着一块表。
不过并非黎远山所赠。记忆中从五岁起,妈妈就不再为他过生日,这支表是他刚上高中时,某次饭桌上,黎远山让张昭月去买的。
“有空出门走走,给黎棠挑块表。”当时黎远山如是说。
于是那天放学回到家,黎棠就在自己的书桌上看到这块手表。
所以准确来说,也不能算是张昭月送的。
盯着看了一会儿,黎棠终究没把手表拿起来。他用嘴咬着纱布的一头,将它在腕上一圈圈缠紧。
出门之前,黎棠本打算向往常一样叮嘱阿姨留意张昭月的动态,及时联系他,抬头看一眼紧闭的房门,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手机还是揣进书包带去学校。
今天班长兼同桌李子初罕见地迟到缺席,又是语文晨读,黎棠乐得没人管,在课桌下面摸鱼。
进的是二(2)班的同学群,没有老师在的那种。黎棠早就加进群里,一直默默围观。
点开群成员列表,算上他一共五十二个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说明蒋楼也在其中。
哪个是他呢?黎棠不想高调地在群里问,决定自己研究。
莫名有一种玩解谜游戏的快乐。
除却几个被黎棠备注过真实姓名的,群里的同学几乎都没有改名,想要知道是谁,只能靠猜。
采取的是排除法——卡通头像的不是,自拍照做头像的不是,奥特曼头像的不是,搞笑表情包不可能,萌宠也不对。
剩下几个老年风景画风格,还有看不懂的抽象派。黎棠挨个点进去看,又筛掉几个朋友圈对陌生人展示,且签名栏内容比较活泼的。
只剩三个。
挨个点进头像再观察一边,黎棠举棋不定。
要不直接问蒋楼吧,可是以什么由头,他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
虽然,莫名其妙跑到别人家里的行为更奇怪。
舔了下嘴唇,似是回味起昨晚那廉价蛋糕的味道,黎棠的耳朵慢慢热了起来。
他说会让他分心,是什么意思呢?
是嫌我吵,影响他学习,还是……
正想着,李子初从后门进教室,在位置上坐了下来。
黎棠转过去,一眼扫到李子初挂着血疤的唇角,诧异道:“你的嘴怎么了?”
李子初把书包塞桌肚里:“被狗咬了一口。”
“狗?什么品种的狗能跳这么高。”
“中华田园蠢狗。”李子初咧了下嘴,疼得皱眉,“光长个头不长脑子的那种。”
黎棠没见过这样的狗,便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昨晚你走了之后。”李子初说,“其实也不算,去你家之前就惹到他了。”
黎棠越听越迷糊,心说小区附近好像没有流浪狗啊。
二节课后的大课间,上操整队的时候,黎棠假借系鞋带扭身往队尾看,蒋楼正和后排的几名高个子男生说笑,而他身边的霍熙辰似乎不太对劲。
仔细一看,他嘴巴也破了,伤口在上唇正中,结疤后颇为滑稽。
似是有所察觉,霍熙辰转头瞪了黎棠一眼,黎棠肩膀一抖,赶紧收回视线。
课间操之前,广播里宣读了运动会的相关事宜,除高三外,所有年级的全部班级都要参与。
回到教室,体委周东泽将运动会参赛名单张贴在教室布告栏。
在几位班干部的努力下,高二(1)班几乎每个项目都有报名,运动员数量占班级人员总数量的近三分之一。
黎棠也被安排了工作——广播站的后勤,主要负责整理收来的稿件,还有买水搬桌子之类的后勤杂活,不用上场挥洒汗水,算是最轻松的岗位。
李子初看了名单大呼不公平:“老周你怎么这样,让我去跑三千米,让黎棠坐广播站?”
“黎棠不爱运动嘛。”周东泽笑说,“你那么好的身体素质,必须给我跑上十圈。”
李子初深沉地叹一口气:“早知道不跟你玩了,坑朋友呢。”
“是帮朋友,我给自己报的项目更多。”
“你是体育委员嘛,活该的。”
“嘶,你这话说的……”
趁他俩说话,黎棠把名单拿过来看,蒋楼被安排了两个项目,一个短跑一个跳远。
暗自记下这两项的比赛时间和场地,黎棠又摸出手机,琢磨那三个被筛出来的头像。
到底哪个才是蒋楼呢?
一晃到周五,上午
第四节课结束,整个叙城一中就犹如炸开的油锅,不到半小时,操场上的临时广播台就搭建完毕。
黎棠作为后勤部一员,跟着搬器材布喇叭一顿瞎忙,累得气喘吁吁。
好在忙碌也就到这里,刚坐下,就有人推着食堂的小推车来给工作人员放饭,每份都是两荤两素,装在塑料饭盒里。
高三不参加运动会,高一只能报名比赛项目,因此广播站由高二每个班各派一名学生组成,多是女生。
高二(2)班派来的是苏沁晗,她被分在播音组,这会儿正坐在高高的广播台上,举着小镜子抹口红。
同学喊她下来吃饭,她说:“不吃了,减肥。”
有个女生问:“你都那么瘦了,还减呐?”
苏沁晗懒懒地应一声,手上的镜子换了个角度,照向饱满漂亮的侧脸:“你们吃吧,不用管我。”
黎棠在这里没有认识的人,找了快空地坐,有一下没一下地挑餐盒里的菜。
脑袋里又琢磨上了——那三个人的微信挨个加了一遍,其中两位已经通过了,不是蒋楼,看来只能是剩下的那位了。
为什么不通过呢?黎棠想,已经过去好几天,就算上学没带手机,回家也该看到了吧。
他的头像是半黑半亮的月球,是不是有什么特殊含义?
独处的时候,黎棠的思绪总是漫无边际,因此被外界打断时,难免吓一跳。
苏沁晗不知道什么时候化完的妆,大剌剌走过来,在黎棠旁边坐下。
“前同桌。”她这样称呼黎棠,“下午是你审广播稿?”
“啊?”黎棠措手不及,“……是吧,简单审核一下。”
苏沁晗把手中的运动饮料塞黎棠怀里:“帮个忙,多选几篇关于蒋楼的。”
看着少女明媚的笑脸,黎棠想到自己明知蒋楼家住哪里却不告诉人家的事 ,莫名心虚:“可是,审核不只我一个人。”
“帮个忙呗。”苏沁晗拜托道,“不是写蒋楼的稿子,我实在念不下去啊。”
等人走了,周遭的女生们便讨论开了。
“她以为自己是谁呀,公主吗?全校学生都要听她的?”
“她爸是校长。”
“嘁,有什么了不起。”
“下午读广播稿,她不会只读写蒋楼的吧?”
“那又怎么样,我觉得挺好。”
“有情况,你是不是想跟公主抢驸马爷?”
“什么呀,咱们学校男生整体质量多差你也知道,好容易出个蒋楼,谁不爱多看几眼。”
“也是,下午他参加哪场比赛,一起去看啊。”
下午安排的是田径类项目,其中男子短跑最受瞩目。
比赛快开始的时候,广播台的人已经走了大半,苏沁晗的播音位置被她临时找来的男同学顶上,黎棠翻了下刚送上来的几篇稿子,主角都是蒋楼。
全部审核通过,一篇都没落下。
站在高高的广播台上,俯瞰整个操场,黎棠看见人潮最汹涌的方向,扎着高马尾的苏沁晗站在人群最前面,和蒋楼并肩,蒋楼侧着身,看不清表情,大概率在笑。
黎棠看过校园偶像剧——校园男神,或者称之为“校草”的男生,向来都是冷酷寡言的冰山人设,总有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让心生爱慕的人们胆怯退缩,不敢轻易去采摘那朵天山雪莲。
可是蒋楼是爱笑的,亲和的,因此会让人觉得他并不遥远,更给人一种只要努努力,便能将他拿下的错觉。
再度意识道蒋楼的温柔并不是只对自己,黎棠也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正在经历某种煎熬。
何况,分明做着同样的事情,苏沁晗却比他坦荡许多。
她给蒋楼递水,蒋楼不接,她就把瓶盖拧开,往他嘴边送。
蒋楼只好拿过来,往嘴里猛灌两口。
几十米开外的黎棠也跟着吞咽,似乎看到凸起的喉结上下滑动,胸膛随着呼吸起伏。
待发令枪打响,目光追随着那道身影闪电般飞出去,以卓越的优势第一个冲过终点线。
半个小时之后,男子短跑决赛,那身影不见半点疲态,迈开长腿,风驰电掣如离弦之箭,轻盈地越过终点,赛场上爆发热烈的欢呼。
广播里报了三遍——男子百米决赛,冠军,高二(1)班,蒋楼。
黎棠离喇叭最近,因此听得极清楚,清楚到心都跟着震颤。
下午五时许,夕阳西垂,人潮散去,只剩最后几个冷门项目,黎棠终于得空摸出手机。
微信有未读消息,点开,是以月球为头像的人,终于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
同时发来一条消息:怎么没来看我比赛?
黎棠加好友时已自报家门,因此十分确定这就是蒋楼本人。
心跳微微提速,黎棠打字回复:我在广播台。
发完没有按灭屏幕,捧着手机等待。
然而五分钟过去,对面一直没有回复。
手心里的汗蒸发风干,黎棠呼出一口气,在心里笑自己傻。
几次接触都是自己主动,人家压根没有深交的意思。
正要把手机收回去,忽然有人喊:“黎棠,有人找!”
顺着用课桌搭起、颇为陡峭的“台阶”下来,黎棠尚未站定,就瞧见来者何人,整个人愣住。
蒋楼穿简单的白T运动裤,校服外套搭在肩上,有种朝气蓬勃的清爽。
他看见黎棠便笑了:“这么惊讶?”
黎棠还有点懵:“……你怎么来了。”
蒋楼晃了晃手里的手机:“没电了,刚好经过。”
“我去给你找个充电宝?”
“不用,回家再充。”
“……哦。”
短短两分钟,黎棠已经察觉到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视线。如果他是个女生,现在大概已经被这些目光扎穿。
黎棠轻微社恐,不喜人多的场合,更不擅长应对眼下的情况。
无所适从之感渐生,背在身后的手不由得互相绞紧,手指熟门熟路地去扯那已经松掉的纱布。
“你刚才得了冠军,恭喜你。”不愿冷场,黎棠重起话题。
蒋楼问:“那你不请我喝水?”
黎棠心说我今天可戴隐形眼镜了:“你不是收到很多瓶水了吗?”
蒋楼眉梢一扬:“原来你都看见了。”
“……”黎棠有些懊恼,刚才的话未免酸得太明显。
赶紧找补,“我在广播台上,站得高看得远。”
蒋楼“哦”了一声。不知是否错觉,黎棠觉得他这声“哦”像是在跟自己学。
好在话题并未继续,蒋楼说了声“拜拜”,转身欲走。
脚步一顿,又转了回来。
“明天上午九点。”
黎棠没反应过来:“嗯?”
“跳远,在操场东南角。”
“哦,对。”
这个时间黎棠刻意记过。
“有空的话……算了,你应该没空。”蒋楼还是摆摆手,“明天见。”
返回广播台,收拾满桌乱七八糟的稿件,一同审稿的女生问:“有什么好事吗?”
黎棠不解:“什么?”
女生仔细端详他,评价道:“你还是笑起来比较好看。”

运动会第二个比赛日,清晨下了一场雨,学生们却热情不减,欢呼声撼天动地。
黎棠用一包零食换来一起做审核的女生帮他顶半个小时,在播里喊“参加男子跳远的同学请到操场东南角集合”时,他便带着一瓶未开封的水,往那边去。
广播台设置在操场正中央,去操场边上的沙坑需要穿过跑道。
此时男子三千米长跑接近尾声,运动员一个个耷着肩膀,跑得气喘如牛,黎棠钻过围栏,从场中横穿的时候,正遇上在中间跑道的李子初。
相比之下,李子初的状态还不错,甚至有力气边跑边跟黎棠打招呼:“你怎么来了?咱们中午吃啥?”
黎棠怕挡了别人的道,丢下一句“随便”,飞快地跑开。
看着黎棠离去的方向,李子初才明白过来,敢情人家不是来找他的。
暗道着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突然脚下一绊,李子初身体往前猛栽,在跑道上摔了个狗吃屎。
黎棠并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
他一路快步走到操场边的沙坑处,这边正在进行预赛,参赛运动员一个接一个跳得很快,裁判在边上吹哨记录。
由于个子高,黎棠轻易找到蒋楼所在的位置。
今天不上课,蒋楼穿常服,简单的T恤运动裤衬得他肩宽腿长。他已经跳完第一轮,被一帮同学簇拥着,脸上是一贯从容的微笑。
看到黎棠,蒋楼朝他招手:“还以为你不来了。”
缓步走过去,黎棠故作寻常地解释:“刚好广播台没什么事。”
这个理由经不起细究,因为同为广播台成员,苏沁晗就忙到走不开,罕见地没来看蒋楼比赛。
蒋楼却轻易接受了这个说辞,把自己的外套交给黎棠,并拜托道:“帮我听着裁判点名,这里人多嘈杂,我听不清。”
这是黎棠第一次听蒋楼本人提起自己听力不好的事,因而有些惊讶。
毕竟他平时表现得太正常,让人经常忘了他左耳失聪。
自然是郑重答应,接下来的时间里,黎棠竖起耳朵,唯恐漏掉什么声音。
二十分钟后,决赛开始。
听到蒋楼的名字,黎棠一个激灵,转身向示意:“到你了!”
站在出发点的蒋楼冲他点了下头,摆出预备跑的姿势。
裁判哨声响起,蒋楼便冲出去,接近沙坑的那几步跨得极大,因此腾跃也极高。
只见那长腿在空中划了一步,双腿并拢前伸,悬空的时间仿佛被放慢拉长,整个人沿着一条完美的弧线落在沙坑中。
“5.92米。”裁判老师宣布。
又是一阵雷动的欢呼。
广播里宣布跳远比赛结果的时候,黎棠正站在攒动的人群边缘,一棵枝叶扶疏的银杏树下。
苏沁晗的嗓音甜美,语气雀跃,仿佛是她得了第一名。
叙城的秋天比首都来得晚,存续期也长,风和雨都有一种浸湿的凉。
早上没撑伞淋了会儿雨,这会儿冷风一吹,脑袋便晕乎乎的。
他用步伐丈量,以脚尖作笔,在满是落叶的地上划出约莫6米的距离。回头望一眼,黎棠有种遥望天堑般的绝望——5.92米,比三个我还要长。
蒋楼那边应付完同学,挤出人群走向那棵树,还没到跟前,嘴角已经扬了起来。
黎棠当他看穿自己所想,鞋底在地上胡乱擦了擦,将那刻度线抹掉。
没想,蒋楼笑的并不是他的幼稚行为。
他在黎棠面前站定,抬起手。
猝不及防的举动让黎棠下意识缩脖子,偏开脸——结果弄巧成拙,反而让蒋楼举高的手,不轻不重地蹭过他左侧面颊。
蓦地屏息,在暧昧得仿佛被按下慢放键的氛围里,黎棠看见蒋楼放下手,指间夹着一片扇形枯叶。
原来是银杏的叶子不知何时落在他头顶。
而那动听的低音因为距离拉近变得格外清晰:“你发烧了?”
被带到校医务室门口,黎棠还在企图逃避:“我是临时溜出来的,广播台那边还在等我……”
“少你一个不少。”蒋楼几分强势地打断他,推开门,一个眼神瞥过来,“进去。”
黎棠就闭上嘴,听话地进去了。
运动会期间,校医室反常地热闹,两张单人床坐满受伤的运动员,有的跑步摔跟头,有的跳高磕到头,最离谱的是一个在观众席的学生被接力棒打中,正捂着胳膊哀哀痛叫,也不知那接力棒是怎么飞到他身上的。
李子初也在其中,背对黎棠坐在校医旁边的椅子上,黎棠刚想上前打招呼,蒋楼从人群中挤出来,递给他一支水银温度计。
黎棠没用过如此原始的温度计,懵懂问:“这个放哪里?”
蒋楼指胳膊,黎棠点头,挽起袖子,把温度计夹在了臂弯里。
忽闻一声叹息,蒋楼没办法地抬了抬胳膊,指腋下:“是这里。”
黎棠顿悟地“啊”了一声,拽开拉链,小心翼翼地把温度计塞到胳肢窝底下。
五分钟后一看,三十八度五。
清晨淋的雨吹的风,这会儿热度刚升上来。校医忙得不可开交,退烧针是打不上了,蒋楼让黎棠在原地等,他去拿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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