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晗头痛欲裂,躯干、手脚、骨头缝酸胀无比,没一处不难受的,喉咙好似烧着了,泛着血腥味。
他捂着脑袋坐起身,一阵天旋地转,便无力地栽回被褥。
梦中情态历历在目,好像就是片刻前的事。他伸手一探,身边空空荡荡,只他一个人,又把手伸进被窝,往身下摸了摸,碰到一手濡湿,立时难堪不已。
林晗强忍着不适,往身上套衣服,正走神,听见门外脚步声,霍然竖起耳朵,打起十二分精神。
“将军?”韩炼的声音隔着门板响起,“将军醒了没?”
林晗松懈下来,有气无力地应道:“给我打些水。”
“好嘞。”
“等等,”林晗改口叫住他,“世子回来了?”
“啊?没有啊。”
林晗捂着抽痛的屁股下床,双足踩在鞋子上,憋着没发火,怒极反笑。
“我知道了。你滚吧。去打点热水。”
韩炼心眼实在,没听出他话里乾坤,中气十足地应和一声,便小步跑开了。
林晗扶着床帷,心中怒火冲天,两只脚不停碾动,半晌才套上鞋子。他一瘸一拐地坐到镜子旁,对着铜镜一看,见自己蓬头散发,面容憔悴,一副饱受摧残的鬼样子,不由得火气更盛。
门扉适时地响了两声,昨晚那笨手笨脚的小伙计又来了,一手捧着食盒,另一手墩下盛满热水的木桶。
林晗正捏着梳子梳头发,瞥他一眼,懒声懒气地开口:“我手上不空,你把食盒打开,把饭摆好了。”
那小厮站了半天,没个动静。林晗冷哼一声,啪地放下梳子,伸手指了指食盒,再指了指小桌。他这才舍得动弹,闷不吭声地动手伺候。
梳洗完毕,林晗便坐在小桌前,扫了圈热腾腾的粥饭,皱眉道:“这么烫,让人怎么下口。你去拿个扇子来,替我扇凉了再说。”
话音刚落,韩炼便从半敞的门边探出个头,欲言又止。
林晗瞥他一眼,冷声道:“何事?”
“凉帅的人来了,”韩炼抱拳道,目光落到小桌上,“将军还没用早膳,让他们等等?”
“不必了,”林晗扬了扬手,转而朝那达戎小厮露出个高深莫测的笑,“我这顿早饭可不便宜,照我刚才吩咐的,等能入口了,给我送到太守府来,你明不明白?”
那人双目沉沉的,深邃的脸孔波澜不惊。
林晗笑道:“我可不管你听不听得懂,你要是听不懂,没给我办事,我回来就要你好看。”
韩炼抢着道:“将军,凉帅的人在等了。”
林晗觑他一眼,皮笑肉不笑:“我都不着急,你着急什么?”
韩炼被他一噎,顿时怔住,紧张地瞟边上的人,张口结舌。
林晗镇定起身,越过二人,独自出了房门,没走几步便到了院里。酒肆门口站着五六个缁衣护卫,人高马大,腰间佩着长刀,一派生人勿近的气势。
他一见这些人的刀,便有些慌神。他们的刀都不是凉州府兵配备的制式,而是京中禁卫所使的横刀。再仔细打量那几人,虽故意乔装改扮,穿了最不起眼的黑布衣,却个个英华神武,绝非等闲之辈。
几人远远望见他,微一颔首,沉默地交手行礼。
林晗款步走近,道:“凉帅让你们来的?”
没人答话,护卫纷纷把头垂得更低了些。青天白日,酒肆门口人来人往,嘈杂喧嚣,不时有车马轿辇停留经过。
院门边有棵老椿树,经不住风雪磋磨,叶子掉光了,枝条也折了不少。透亮的天穹下,光秃秃的枝杈曲折挺立,漆黑苍劲,像是铜浇铁铸的。
树下静静地停着一乘青车,车盖上的帘帐随风飘动,好似旋飞的青莲。马车边没有随行,只套了一匹白马,像是在等人,迟迟未动。
林晗瞥向那几人,道:“既不是凉帅叫你们来的,那何必打着他的名号见我。你们主子见不得人?”
“含宁,”藏在青车帘幕后的人倏然出声,“是我要见你。”
林晗听见熟悉的温润嗓音,脊背一炸,连连后退几步。
“你、你怎么来了!”
那车帘被人撩开一角,伸出只苍白纤瘦的手,腕边垂曳着一弯天青色的织锦袍袖,更衬得冰肌玉骨。重叠的宽袖顺势一落,几缕银光浮动,上头竟绣了腾云蟒纹,而后露出截皓白的小臂。
裴信缓缓走下车,一手捏着折扇,长身玉立,全无往日那般生杀予夺的气焰,倒像是哪家温秀儒雅的贵人公子,乘着车驾往外踏青来了。
“顺道过来,”他眉宇温和,好似漾着一池春水,柔声开口,“想看看你。”
第155章 回不来了
在凉州城看见裴信,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稀奇。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总揽政令大权,裴信身居高位要职,不在盛京当差,居然跑到千里之外的凉州。
林晗小心地朝他周围望了圈,除那几个护卫,裴信身边再无随从,当真是轻车简行,全不似往年前呼后拥的气派。
他耐不住心中疑惑,小声道:“你为何到这来了?”
裴信沉静地盯着他,只把方才那句话重复了遍:“想见见你。”
林晗眉头动了动,定下心神,往他面前走了两步,道:“盛京的事情,你都不管了?”
“一个地方待久了,早晚会厌倦的。”裴信微微一笑,双目好似蓄着烟波,看人的时候,虽有股缠绵的温柔,却又显得深不可测,“若是一辈子做不成几件随心的事,也太辛苦了。”
林晗怔了怔,目光落到他消瘦许多的手腕上,沉默半晌才道:“听桓儿说你病了,既然有机会歇着,就好好养病。”
“无非是旧病,不足为惧,”他兀自一哂,朝林晗走近,动作之间,腰上玉佩叮当清鸣,“听闻你找息慎有事,恰好我也要见见他,不如同行。”
“恰好?”林晗眯了眯眼,不由得想笑,“这么多年你还是没变,老喜欢跟我耍这些心眼子,你当我看不出来息慎是你的人,我前脚到凉州,他后脚就给你报信?”
裴信静默一瞬,垂着眼睫,意味深长地笑道:“这么多年,是缘分还是设计,有什么重要的。人和人之间的牵绊,哪是一两个词就说得清的。”
林晗闭了闭眼睛,长舒口气,道:“行了,别翻旧账,免得彼此都难堪。你等一等,我让人牵匹马。”
裴信笑吟吟地望着他,温声应道:“好。”
林晗见他一副悠闲模样,也不怕费事,便折返回酒肆,找康姑娘借用马匹。清晨正是酒肆忙碌的时候,他在堂中后院转来转去,却找不到老板娘的影,便只能拉着大堂里的账房问。
林晗拿出几个钱,站在酒肆柜台跟前,道:“康姑娘去哪了?昨晚来的时候没骑马,想跟你们借一匹。”
账房抬头看了看他,知道是熟人,老实道:“可不巧了,一大早官差来了趟,康姑娘现在衙门呢……”
“衙门?”林晗一惊。
那账房先生顿了顿,眼神飘到林晗身后。裴信不知何时进了酒肆,正在林晗背后站着。他姿容仪度超尘绝伦,举手投足皆是风雅不凡,十分引人注目。
林晗敲了敲柜面。那人方回过神,挪开视线,咳嗽了声。
“本来有马,后院专门备了几匹。不巧昨晚有个胡商歇脚,喝多了,忘记把车马赶进院子,便被贼偷了个干净。他们从塞外来凉州一趟不容易,就跟康姑娘商量,买走后院的马,重新置办货物。两人报了官,这会都在衙门呢。”
裴信轻笑道:“看来有些麻烦,不妨坐我的车。”
林晗一时没了主意,便穿过酒肆,返回院子里。两人并肩走着,一言未发,等到了院门边上,忽然听见一阵马嘶。原是林晗房里那装聋作哑的小瘸子,不知从哪弄来辆马车,轰轰烈烈地越过长街,赶到老树下。
日阳清亮如水,云影树荫在地面上徐徐摇曳。奔踏的马蹄扬起水雾似的尘浪。
林晗瞥向身旁的裴信,道:“看来是不用了,好意心领。”
裴信淡淡瞟过那人,轻声道:“那便走吧。”
达戎小瘸子坐在马车上,手里拎着条皮鞭,一条长腿屈起,另一条随意地垂着,瞧来落拓不羁,活脱脱一个潇洒恣肆的异族浪子。他不说官话,一双眼睛却胜过千言万语,此时定定地盯着林晗,炽热的眼神似乎能抓牢人心。
林晗走近马车,低声嘲道:“不是听不懂官话,怎来得如此及时。看来该赏你了。”
小伙计嘴唇轻抿,没说话,只朝他伸出手臂。林晗冷笑一声,慵懒地搭上那只手,借力踩上马车。一坐进车里,他便靠在最里处,指头小心翼翼地把车帘掀开条缝,望见那些恭候许久的黑衣护卫一一起行,守在裴信的车驾周围。
达戎少年一扬手,马鞭狠狠落下,激起一串清响。顷刻间马匹疾驰而出,车厢剧烈地颠簸起来。林晗今日本就身体不适,如此一来,更是受了二道罪,颠成热锅里的炒豆子,不仅晃得两眼昏花,腰腿也跟断掉似的。
等到了太守府门前,他已是两颊煞白,被小厮搀扶着下了车。
裴信盯着二人搂抱在一处,面上像是凝了层寒霜,吩咐道:“旁人都候在这,含宁随我进去。”
林晗挣开肩上的手,慢吞吞走在裴信身后,不一会便穿过厅堂,来到昨日和息慎会面的书房。书房里已经上了香茶,息慎父子都在,一见裴信,便起身恭敬行礼。
裴信身上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纵使他温和地朝人笑,也常叫人心慌神乱,不知所措。息谨年少,一时便被这股无形的威压震慑,惴惴不安地问好。
“见过懿安侯。”
林晗心思敏锐,目光在三人身上兜了圈,看向裴信:“怎都不喊你丞相,改称爵位了?”
裴信淡淡一笑,晃了晃手中的茶盏,道:“说来话长,今天暂且不提,晚些再跟你说。凉帅,把账本呈上来吧。”
息慎使了个眼色,片刻后便有个胥吏碰着一沓本册而来,慎重地呈送到他面前。裴信状若随意地拿起一本,飞快地翻看,一时之间,静谧的书房里只有纸张摩挲的声响。
他向来有才高之名,不足一盏茶,便把厚厚一摞书册读完了。林晗好奇地取来一本,捧在手里看,纸页间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记述了凉州、灵州各地物价,大半是布匹、谷梁、肉蔬等与民生息息相关的东西。
账本上类目杂多,信息繁冗,不仅记了价格,还细分了日期。乍一看,林晗瞧不出头绪,只觉得枯燥乏味,细细一读,便发现门道,账目起讫的日子便是最初下雪那日和今天。
林晗掩不住嗓音里的震撼,怔怔道:“这,粮价疯长十倍有余,灵凉二州米粮如此匮乏么?岂不是大半的人都要饿死!”
“今次雪灾损失惨重,”息慎忧愁地长叹,“凉州城尚未受到波及,然而周边县镇早就哀鸿遍野。番兵围困宛康,两州还需支援塞外,也不知能撑到几时。”
林晗骤然明白息慎那日犹豫的原因,除开丹朱部的骚扰,原来凉州难以出兵的原因也是雪。雪灾声势浩大,州府内政不稳,很难抽调余力对付外患。
他看向裴信,道:“东南、江南一带是鱼米之乡,莫非也遭了雪灾?西北灾情严峻,何不调运南方的粮食,救人性命啊!”
裴信皱眉道:“南方确是粮储充足,那里的粮食却调不过来。”
林晗心头一震,顿时涌起个不好的猜测:“怎么说,你……”
裴信轻轻抬起眼,淡笑道:“含宁,我如今是个闲人,受诏令去职养病,怎能让江南各府乖乖听话。”
“啊?”林晗陡然站起身,难以置信道,“穆献琛居然敢贬你的官,他怕不是个傻……”
裴信多年手握大权,根系深深地扎在朝廷里,穆献琛不会以为贬了他的官,就能把他扳倒了吧。
“这些都无足轻重,”裴信倒是无波无澜,轻描淡写,“当务之急是西北灾情,我本意也不是想调江南的粮。王致的侄子才娶了江南卢氏的女儿,为的就是拉拢南方世族,与我斗到底。他如今在朝中,纵使我发了话,南边的人也未必肯听。”
林晗瞧了瞧他,道:“你怕是有计策了吧?”
裴信笑道:“前两日看了跟达戎的战报,贺兰稚仗着有北越和珈叶两个盟友,全不把桓儿放在眼里。”
林晗心中一惊,回想起那举止古怪的小厮,道:“桓儿还没回来么?”
裴信温润地笑了笑,半真半假地问:“假如他回不来了呢?”
林晗惊恐莫名,怒道:“你非要开这等玩笑,惹我难过吗!”
裴信摇摇头,轻叹道:“是不是玩笑,含宁日后就知道了。”
第156章 各奔东西
林晗不欲与他过多争辩,便长叹一声,道:“西北雪灾事关重大,朝中应当也会出手赈济,总不会放着成千上万的人活活饿死。”
裴信森冷一笑,修长指节摩挲着手中折扇:“死再多人,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林晗一怔,随即会意。
灵州、凉州知度都是裴信一手栽培的,这二州自然都算在他的阵营里。王致上一回没抢到灵州大权,这次天降大雪,内忧外患,便给他一个剪除裴信党羽的好机会。
他们眼里只有党争输赢,哪会管下头百姓死了多少。
甚至是,王致巴不得死的人越多越好,如此才好治息慎和田淮一个赈灾不利的罪。裴氏与王氏斗得愈发狠,裴信让王经去查高柔,王致显然也不是个傻的,他便要以牙还牙,除掉息慎和田淮。
阴谋诡计往往神不知鬼不觉,叫人不寒而栗,而这等明晃晃的意图,则如直冲面门的尖刀,更是疯癫可怕,光是在脑子里捋一遍,林晗便遍体生寒。
他盯着裴信的侧脸,轻声道:“你打算怎么做?”
“西北二州如今的困局,在于雪灾和征战。”裴信合上扇子,娓娓阐述,“贺兰稚敢挑起战事,无非是因为珈叶和北越给他支持。珈叶遥远,提供助力最多的应当是北越。故而,只要解决了北越,他便猖獗不了多久。”
“解决?”林晗皱眉道,“西北已经在打仗了,北边也开战,就不怕捉襟见肘?”
裴信微微一笑,温声道:“含宁,还记得老师教你的第一篇文章吗?”
林晗霎时愣住。
老师,他已经很久没听过裴信如此自称了。
至于文章,自然是记得的。他小时候并不算聪明,才开始读书时,总是很费劲,再加上忘性大,学过的篇章没几日便记不得了,白白耗费了功夫,还得重头背记。
往年在家中府邸开蒙,请的讲席老师信奉一句“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对他这等天资驽钝的学生,这算是个无可奈何,自欺欺人的笨办法。天下经卷数不胜数,哪一册不是凝聚著者毕生心血写就的,如何能读个几十百遍就理解其中奥妙。
故而,读得再多,林晗当初的书也读得不怎么样。直到遇上了裴信。
裴信虽手段狠辣,但是个极为负责的先生,做过他学生的人,每个都极其尊敬他。每轮到上课,学到哪篇,他都会温和耐心地讲解阐释全文。遇到林晗这样,最初字都认不全,音都读不对的,还会逐字逐句地教。只是进程慢些,每日从五更天,天还没亮时讲学,上课到黄昏,一整日堪堪学完一篇文章。
这种教法,不重在读书的篇目,而在于书中的精要。没过多久,林晗便惊奇地发现,一翻开书本再不是像往常读天书一样了,甚至能触类旁通,举一反三。
再之后,他就能独自读更多的书,兼顾“多”与“精”。几年下来,便是进步神速,脱胎换骨了。很久之前读过的文章,积年累月也不会忘。
林晗略有些失神,斟酌着话语,点点头道:“记得,是‘衡山之谋’。那会儿,教我的先生告诉我,这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典范。”
他稍稍停顿,道:“齐国图谋攻占衡山国,若强行发兵,势必会耗费一番功夫。国相管仲便向齐王进言,高价收购衡山国的兵器。其余诸侯见了,唯恐齐国有不轨之心,于是秦国、赵国等纷纷效仿,购买衡山的兵器,一时之间,衡山兵刃暴涨几十倍有余,国民荒废田地,争相转去打铁。”
“一年之后,齐国再向赵国购买粮食,暴利之下,各国趋之若鹜,都运粮卖给齐国。”林晗道,“正当其时,齐国突然停止收购兵器和米粮,进兵衡山。此时衡山国既无兵,又没粮食,只能乖乖投降。”
裴信静静凝望着他,温和的双眼里显露出赞许之意,而后淡淡一笑,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北越想做渔翁,那不妨给他们些甜头。先购米粮,再买兵器,等塞外战事稍缓,北越的坟墓也掘得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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