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刺客静静地望着他许久,从怀中取出那封书信,“他给你写了封信,要不要看?”
林晗不假思索,“烧了。”
卫戈正要把信扔进火里,却又听林晗道:“我箭伤发作,没精力看,你读给我听吧。”
他只好把信攥进手里拆开,借着火焰瞧见一行遒劲的小字,迟疑地看向林晗,“是两句诗。”
“什么诗?”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卫戈皱起眉头,观望着林晗的神情,“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林晗嗤笑道:“早知道就该烧了。”
第10章 百密一疏
“那就烧了。”卫戈将那信纸揉进掌心,似是觉得不够,又折起来撕掉,丢进火堆里,“眼不见心不烦。”
坠火的纸屑好似飞蛾,刹那便化成灰烬。林晗闭着眼睛,额角不停滚落汗珠,忍着痛呻吟两声。卫戈替他查看了箭伤,皱眉道:“这情况不妙,得快点找到医生。”
他用剩下的伤药再为他处理过一次。完事过后,林晗浑身发着抖,缓慢地拉起衣裳,口中念道:“若璞去了很久,是不是遇上了事,怎么还没回来。”
话音刚落,聂琢便神色仓皇地闯进山洞,一见林晗就屈膝半跪,嗓音中有按捺不住的激动,“陛下,此刻四面都不见追兵的踪迹,若要逃脱,机不可失。”
林晗沉吟片刻,盯着跟前跳跃的火苗,喃喃道:“是么……四面都没有追兵,难道他不准备抓我?”
既然卫戈带回了书信,那便说明裴信知道林晗就在郁山。他怎么会把追兵全部调走,放他一条生路?是他百密一疏,还是在耍什么阴谋诡计?
卫戈的看法跟林晗相同,道:“此事恐怕有诈。”
“陛下,千载难逢的机会。”聂琢不知他二人在忌讳什么,苦口婆心劝道,“趁现在天还没亮,我们一鼓作气冲出去,有何使不得?”
林晗仍是犹豫不决,卫戈便接口道:“夜里天黑,要突围不是难事,再拖下去恐怕夜长梦多。”
拖得越久,对他们越不利,这个道理林晗当然知道。可他就是觉得古怪,好像有一柄刀悬在空中,正对着脖颈,不知道它何时会落下见血,因而忐忑不安,不敢做出任何可能让那把刀斩下的举动。
他轻叹一声,“怎么连你也觉得该走。”
“你的伤拖不得了。”卫戈垂着眼眸注视着他,晦暗的眼底隐藏着担忧。
两人的对话落进聂琢耳里,聂琢惊诧地望向林晗,垂下头不做声。林晗思量片刻,终是拿出果断的气势,“也好,我记得郁山下有好几个村庄,村里百姓常进山采药。万一追兵还在,我们不走官道,就走采药小径。”
聂琢手下剩的十来个天狼旧部都是骑兵,骑兵走山径不如徒步方便,于是就放了马匹,只留下一匹马给重伤的林晗。通往山下的小路荒芜崎岖,两侧杂树荆棘丛生,夜里天黑,走起来更险,一不小心便会掉进荒草茂盛的山坳里。
走了半刻,战马实在难以通行,卫戈便弃了马儿,背着林晗走。聂琢原本有心斥责他,却见皇帝都不开口说什么,便只能憋着。
子夜时分狂风大作,鬼哭狼嚎一般,树木发了疯似的摇晃,东南方突然冒出煊天的火光。那火光顷刻间便烧红了半边天,发出骇人的叫嚣,再过片刻,已经能瞧见炽盛的明焰。
林晗大惊失色,凝视着夜里跳跃的山火,风助火势,耳旁犹如万鬼呼啸。
“怎么回事,哪里来的山火!”
他骤然意识到了一件极为疯狂可怕的事。他们为什么要把追兵全部调走,必然是因为用不上了。为何会用不上,因为这帮人居然放火烧山!
聂琢遥望着重叠树影后气势汹汹的火海,气愤地骂道:“真他娘是个疯子!”
能把教养良好的世家公子逼得骂娘,裴信疯得不是一星半点。卫戈亦是满脸怒气,高声道:“赶紧跑!”
林晗急怒攻心,胸中梗着一口气,快要昏厥过去,便与卫戈贴得更近了些,两臂圈着他的脖子,手心里满是冷汗,紧攥着卫戈的领口。远处越来越明晰的火光照亮他的半边脸,扑面的热浪好似一个个狠毒的巴掌,毫不留情地抽在他脸上。
人不如故?有裴信这样赶尽杀绝的故人,算林晗倒了八辈子血霉。
情势急转直下,一行人卯足了劲奔走逃命。山火无眼,一旦放任便是排山倒海的气势,席卷之处统统化为灰烬。然而林晗最忧心的不是这个,郁山是东南起火,而不是四面放火,说明裴信在有意驱赶他们,这时候沿着路下山,万一下头有伏兵怎么办?
可现在想这些也没有用,他们已经是走在绳索上的蚂蚱,只有朝前一条路,不沿着走下去,就是被活活烧死。众人一路逃窜,身后的山火越追越近,火焰好像一个张着巨口的魔鬼,渐渐吞噬了整座郁山。
天际乍明之时,一众人终于瞧见了郁山脚下的村庄。村落笼罩在一片沉沉的静寂里,好似全然未被今夜的风波惊扰。林晗回头遥望郁山,只见黑烟滚滚,峥嵘的山岭化作了滔天的火海,炽烈地燃烧着。东方天际被火光灼出一道通红的印痕,好似连高天也被这场业火焚得陷落一块。
他转过头,便知道自己猜测得没有错,一行兰庭卫恭恭敬敬地候在远处小道旁,约莫十来人,腰间雁翎刀闪着寒光,肩上玄黑的披风垂坠到脚边,看上去宛如一群露着森森白牙,静候饮血的蝙蝠。
聂琢率着属下挡在林晗前头,缓缓拔出身上的纯钧剑。天狼营跟随主将的动作,纷纷抽刀向前。暗夜当中,一声声铮然的刀吟刺得人脊背生寒。
兰庭卫中走出个瘦削女子,对着林晗遥遥一拜,声音清冷如泉:“请陛下跟奴婢回去。”
林晗气得干笑两声,终是忍不住,朝着黑夜大怒道:“裴信,你怎么不去死!”
周遭众人皆未出声,像是任由着他发泄怒意。林晗胸膛起伏,一发怒,箭伤愈发沉重。姜拂等了片刻,沉静地重复前言:“请陛下跟奴婢回去。主公现今不在此处,您若是有话跟他说,抑或是想发火,可以回去发个痛快。”
聂琢道:“陛下,何必跟她废话,臣掩护陛下杀出去,跟他们拼了!”
林晗松了手臂,对卫戈耳语道:“让我下来,跟他们拼了,否则我们都走不掉。”
“不必。”卫戈略微朝他偏头,低声回应道。
“若陛下冥顽不灵。”姜拂轻轻抬了抬下巴,唇角勾起一抹冷厉的笑。她的手按上腰间的雁翎刀,霍然拔出半截,“那就莫怪奴婢无礼了。”
她身旁的兰庭卫骤然出击,同聂氏仅剩的天狼部将激战成一团。这两只私军皆是世家大族豢养的军队,迅如鬼魅,狠如虎狼。卫戈一面抽刀应战,一面护着背上的林晗,出入人群当中,竟不显半分颓靡的迹象。但他们奔袭已久,如此耗下去,或者兰庭卫来了援军,必然得不到好结果,只有尽快突围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正在激战之时,忽听一个焦急的女声响起:“住手!姜拂,你胆子也太大了!”
林晗朝声音来处看去,不由得一怔,讷讷道:“子玉……”
夜色昏黑,一时看不清来人的面貌,可她的声音林晗是不会弄错的。
当年初至平留,他在盛京城里举目无亲,终日困于高门深府,身边环绕着一帮尔虞我诈、趋炎附势的人,看似热闹,实则孤独。一年上巳佳节,他在曲江水畔结识了裴子玉,两人就此成为极其要好的玩伴。
她性子温婉,林晗每逢烦心事无处发泄情绪,便会同她倾诉一番。裴子玉不像旁人,别人总是规训劝诫他,要不就老气横秋地阐述大道理,只有她安静专心地倾听,很少出言评价,一双深邃的眼眸柔和地看着他,好像能理解他所有的怨怼,包容他全部的意气。
偌大的都城里,只有裴子玉愿意听他心底的想法,每当林晗去找她,她总是在那,似乎一直在等着,从未离开。
姜拂听见她的声音,飞身赶到裴子玉身边,手握雁翎刀做出护卫的姿态。裴子玉发鬓凌乱,珠钗歪斜,耳环也掉了一只,脚上的云头锦鞋沾满泥泞。她一只手揽着丝裙,另一只手心按着胸口,两颊通红,躬身喘着气。姜拂张口欲言,便被她怒斥道:“我让你停手,你是聋了吗!”
林晗从未见过裴子玉如此模样,她向来是盛京城中贵族女子的典范,温和贤淑,大家闺秀。姜拂挨了一声训斥,面上竟然一片红一片白,既惭又怒,转身朝着部曲们下令:“都住手。”
这一声犹如金科玉律,兰庭卫纷纷抽身而退,不再同他们缠斗,而是隔着几步的距离把人围困起来。林晗往地上一跌,右肩洇出一块血迹,好似狰狞的窟窿。
卫戈扶着他站稳。四下风声嚎啕,夹杂着山火可怖的呼啸,裴子玉朝林晗轻轻地望去一眼,两人目光交汇一刻,她径直转向姜拂,嗓音清冷:“放人。”
姜拂不为所动,只是将头垂着更低了,“请恕奴婢直言,姑娘此举,会让奴婢在主公面前交不了差事。”
裴子玉平复了呼吸,在夜色中亭亭玉立,秀丽的眉略微皱起,忽地出手夺向姜拂的雁翎刀。姜拂离她很近,未对她设防,更唯恐伤了她,竟然被她夺去了刀。
“子玉!”“姑娘!”
林晗焦急地唤出声,眼看着裴子玉手握雁翎刀,用刀刃抵着细白的脖颈。她往后退了几步,几缕发丝缠绕在颈侧,朝着姜拂斥责道:“好,我的话你也不听。我知道你们想做什么,只要我还活着你们就休想得逞。仔细想想,我手里这把刀若是斩下去,你在他面前能不能交得了差?”
姜拂隐忍道:“姑娘这是打算以死相逼了?”
裴子玉道:“你知道我的脾气。放行!”
“子玉!”林晗往前两步,脚下跌撞,“别做傻事!”
她像是不曾听见,握刀的手没有挪动分毫,跟姜拂沉默地对峙着。风声呜呜地刮过,好似毛骨悚然的哀泣,姜拂往旁侧让开,对着手下一众兰庭卫道:“都让开。”
兰庭卫效忠的并非头目,而是他们的主人,姜拂明着违抗命令,他们自是不敢跟从。裴子玉冷眼扫过暗夜里一众黑色的衣影,看向一侧静默的姜拂,“他们不听话,你说该怎么办?”
姜拂掌心骤然握起,从中现出一道淬着荧光的银镖。只听一声轻快的破风响,仿佛哨音,那些站定的人影中猝然倒下一个,没有发出一丝呜咽。裴子玉似是没有意想到如此的结果,脸色倏然惨白,手里的刀歪了一瞬,惊诧地盯着倒地的人影。
兰庭卫听话地让开一条道路,姜拂目光哀冷地望向裴子玉:“姑娘可是满意了?”
裴子玉这才看向林晗,挤出一个苍凉的笑容,对他做出口型:“快走。”
她为了他明目张胆跟裴信对着干,还不知回去会有什么下场,林晗道:“你跟我一起走。”
她颓然垂首,并不多言。聂琢亦赶至林晗身侧扶着他,劝道:“陛下,眼下最要紧的是脱身,才能替裴姑娘计议。”
他回首望向自己仅剩的部从们,每一个都带着伤,满身血污,不知还能撑多久。一抬眼,他再度对上裴子玉的目光,刀刃闪着寒光,她朝他缓慢地摇摇头,裙裾被狂风吹得飘摇,纤秀的脖颈显得脆弱不堪。
卫戈附耳过去,轻声道:“你忍心看她在军中遭受流离颠沛之苦?”
林晗骤然醒悟过来,深深地望了眼裴子玉,对聂琢道:“我们撤。”
残兵败将走上小道,从分列的兰庭卫中间穿过,两军仍旧剑拔弩张,气势凛栗地相对。眼望着他们就要走远,姜拂似是不甘心,向着手下挥手命令。兰庭卫正要拥上前去,被裴子玉一人拦下。
林晗回头望去,只能瞧见她的背影,她张着双臂,单薄的身子挡在一众杀人不眨眼的府卫前。郁山渐渐远去,听不见哀哭的夜风了,烧红的云能挂在天幕,云里透出几道衰微的晨光,好似溃烂生脓的皮肉。
沿路朝着北去,晨光大盛时分,他们撤到一处葳蕤的山岭。十来个人潜进老林中,林晗下令休憩,将卫戈和聂琢两个叫到一块商量去处。
“再往前面走就是青门关,出了青门关就到了朔方地界。”林晗眺望着远处连绵苍翠的山峦,长叹一声,“去灵州,还是去凉州?”
汉阳在灵州,去灵州可以找聂峥谋事。凉州知度*由丞相遥领,可裴信常年在朝中,凉州便是留后知度事*息慎主持大局,这个人好巧不巧还是林晗母族亲戚。两者权衡,仿佛是血缘亲戚更靠得住,但经过郁山的变故,林晗心里的称早已有所偏斜。
卫戈知道林晗心存顾虑,不出声点破。聂琢心向灵州,却担忧惹来君王猜忌,不敢替自家揽功,也不说话。林晗头疼得很,只好自做决定:“去汉阳吧,边境鱼龙混杂,天高朝廷远,裴信的手不一定伸得过去。”
要去灵州,必然要过青门关,关隘守卫森严,岂是能浑水摸鱼的。聂琢道:“不过青门关就只能绕路,翻过小苍岭,迂回过去。”
“小苍岭山高路险,有天障之称,等咱们翻过去,你二哥都七老八十了。”林晗没好气地回他,转头见卫戈双眸灼灼地盯着他,“怎么,你有主意?”
“跟着我,等好消息。”卫戈抽出他的刀,抛下一句话便走。
林晗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笑骂道:“小屁孩,炫耀自个长得俊么。”
聂琢犹豫了一瞬,终是下定决心道:“此人皮相虽好,但陛下务必莫要被表象蒙蔽。”
林晗笑看向他,“哦,我被他蒙蔽了?”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聂琢眉间有些忧虑,“臣是担心陛下,自古至今以色著称,承恩御前的有几个不是祸国殃民之徒,况且他来历不明,出身……”
林晗知道他改不掉世族那套唯论出身的毛病,打断道:“行了,我又不是色令智昏之辈,他也非等闲之流,不信你跟他比划两下,看他能不能在三招之内灭了你这虎贲将军的威风。”
是夜,林晗领着麾下逼近青门关,派出几人探查守军情形。不一会便听斥候回报,青门关守军不知何故夜惊,自相残杀,死伤甚多。
林晗心下一惊:“好机会,我们赶紧过去!”
众人赶至青门关,夜雾之下,重山险水,青门关宛如一座铁堡,巍峨不可撼动。城楼上亮着熊熊的火把,当他们闯到关口,紧闭的城门迟缓地打开,后方静立着一个幽魅般的人影。
卫戈浑身浴血,白玉似的脸上也凝着两道纤细的血痕,他丢了手里破烂的弓,隔了数丈望着林晗。林晗匆忙赶过去,两手抓住他的肩膀,脱口道:“伤得重吗?”
他抹去脸上的血迹,“身上不是我的血。只是没注意让暗器划破了脸。”
林晗盯着他,抬手在他脸上擦了擦,继而往他身后望去,瞧见几具倒地的尸首,“你干的?”
小刺客点点头,把他的手握了握,“趁他们内乱,我们赶紧走。”
过了青门关,一路再无追兵阻碍,一行人日夜兼程,栉风沐雨,终是奔赴灵州地界。边关情势复杂,鱼龙相混,管制不如中原那样严格,常有戴罪之人逃到西北边境,杂居在流民和客籍人中间。
灵州杂居着众多胡人,多在此地经营铺面。奔波许久,林晗和一干属下藏进一家胡人酒肆,终于能够好好休憩一番,有机会沐浴。
他以往在宫中仆从众多,事事都有人侍奉,不需要自己动手,逃出望帝宫前甚至不会自己穿衣裳,此刻想起沐浴的事便犯了难,灵机一动,把卫戈叫到屋里来。
卫戈已经收拾齐楚,换上一身胡人穿的窄袖夹袍,腰肢纤瘦有力,体态轻盈风流。他不知林晗叫他来做什么,进了门便杵着,认真等着听他吩咐。林晗对上他那双极好看的眼,突然说不出使唤的话,心烦意乱地把人驱赶到一边,自个洗澡。
他磕磕碰碰地洗完澡,一抬头瞅见卫戈傻眼地盯着他看,便问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你把我叫过来,”卫戈嘴角上扬,“就是为了给我看你沐浴?”
林晗面不改色心不跳,裹着件干净的中衣,“朕是担心有刺客,让你过来侍候着。”
“原来是这样呀。”卫戈笑了笑,“你怕裴信派人害你?”
林晗冷笑一声,拿着巾帕自顾自擦着发梢。卫戈朝他走近几步,端详着他:“我还以为你当真跟裴信情深意重呢,不然他怎么会给你写信。”
林晗没做声,一手丢了帕子,转身坐在卧榻上,脚底踏上锦垫,留下湿漉漉的水渍。卫戈跟着他过去,半蹲在榻边,全然不管气氛不对,“裴信给你写的还是古艳歌里的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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