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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龙(竟夕起相思)


裴信默默地捡着棋子,不时轻咳两声。裴子玉捧着棋笥,忧心道:“近来天寒,叔叔务必保重身子。”
他脸上难得露出个宽心的笑容:“子玉近来长高了,也瘦了些。你及笄后就难得见一面,再往后等成家,一年到头才能见一回。陪我一起出宫吧,今日在家中用个便饭。”
当年兄长临终,裴子玉便交托给了他抚养,亲眼看大的孩子,自是亲近许多。及笄后子玉搬出相府,这段时间一直陪着祖母独孤夫人,和叔父许久未见。也不知是否是思亲之故,她忽地拿起手帕掩泪,泣涕不止。
“叔父,侄女不想出嫁。”
裴信温温柔柔的:“哪有女孩子不出嫁的。”
裴子玉红着眼眶,泪如雨下,“我不愿出嫁,子玉愿为先皇守孝,以报陛下恩义!”
裴信沉默了一会儿,“我知道你跟陛下自小知交。人活一世,来来往往都需看淡,不要心怀妄念。”
裴子玉道:“陛下不在了,我的心也不在了。”
他似是不喜这话,略微皱了皱眉头。裴子玉收敛心绪,绝望地擦干眼泪,恢复成端庄大方的世家小姐模样。两人从偏门出了宫,门口停着两乘车驾,上车之际,裴子玉忽然道:“往日父亲的婚事由不得自己做主,他必是想不到,同样的命运也会落到女儿身上吧。”
她说完这话便不敢看叔父的脸色,慌乱地躲进车帷里,一路上心绪不宁。到了丞相府,叔侄两个沉默不语地吃了顿气氛诡谲的饭,待到辞别之时,她才听叔父妥协似地开了口。
“先皇的丧仪是大事,明日灵柩移往清都观。你们幼时感情甚笃,子玉不妨跟我同去。”
林晗举着一盏烛火,残烛在风中摇曳不止。他的手指在一张舆图上反复勾画,对着面前的卫戈道:“清都观在盛京城西,郁山北麓,他们人马浩荡,定会走这条大道。难为裴允之替我置办个棺椁,你就地把他解决了,省得浪费。”
数日前两人从东都动身,星夜兼程到了盛京,在皇城里逗留几日,找了家鱼龙混杂的邸店住下来,探听到风声共谋大事。此时天色熹微,东方浮现出丝缕透亮的云,他手里的残烛终于耗尽,倏地灭了。
晨光洒在灰暗的房间里,他看不清卫戈的面容,凭着印象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既然诚心归顺我,我自然不会亏待你的。百万人中取敌酋首级,我相信你做得到。”
卫戈有心探问:“谢了你的信任。先杀聂铭,再杀裴信,陛下真是好胆识。”
“你手段那么高明,杀裴信不难吧?”林晗皮笑肉不笑地瞅着他,“我不是没见识的莽夫,自有我的计较,你做好这件事,算你从龙首功了。”
那小刺客往后仰着身子,垂眼觑着他,“他知道你没死,必定防范着。”
林晗笑着摇摇头:“他机关算尽,却算不到我要杀他。”
“如此说来,他待陛下真是情深义厚呀。”
话音未落,林晗便皱着眉头,生出一股烦躁:“牙尖嘴利,我看你什么时候金盆洗手,去做个说书的,倒是合适。”
卫戈浅笑拱手:“怪不得我听说帝王善变,方才要许我从龙之功,这会便要赶我去说书。也罢,等我支了摊子,定将陛下伟业传扬于世。”
林晗跟他深交才发现,这人不光用刀子杀人,那张嘴也是个杀人诛心的。每每针锋相对,他必是被气得七窍生烟那个。往日在宫里,谁敢跟他如此说话,卫戈却不犯悚,乐此不疲地往他心头点火浇油,像是喜欢见他气急败坏的模样,刻意招惹他生气。
他做了多年皇帝,自是心胸开阔,久而久之也不跟他见识,耐着心性修炼出反唇相讥的本事。林晗将手里地图交予卫戈,惋惜道:“是啊,我许你从龙之功,你这次可得把事情办牢了,要是有个万一出师未捷,可只能深藏功名了。”
卫戈听他话里有轻蔑之意,轻嗤一声拿过地图:“你也别小看我。”

第6章 天狼祸星
这小子心如古井,只有激将法管用。对于既有本事又有野心的人,最难以忍受的便是被人看轻。
早先他问过卫戈为何主动投奔他,小刺客给的答案很简单。在聂氏手下跟在林晗手下不同,杀一个人是贼,杀一万个便是将军。
林晗大概能猜到卫戈追随自己的缘由,其一在自保,聂铭死后,聂家早晚会被政敌清算,手下豢养的死士爪牙岂会有好下场;其二在野心,这小子谈吐不凡,不似愚昧之辈,争名逐利的渴望昭然若揭。太平盛世,门阀当权,出身寒微的要出人头地难于登天,做世族门下的杀手只能一辈子下贱,还不如孤注一掷,乘机择个明主搏一搏。
林晗道:“好了,时候差不多了。你往郁山去埋伏着,等我安排好京中事宜,便来跟你会合。切记,一旦得手务必速退,若惊动了兰庭卫,想脱身可就麻烦了。”
卫戈沉默着颔首,腰后别着两柄长刀。
此时天际尚未破晓,二人趁夜色出了邸店,分头行事去。街衢上只有零零星星的人影,卫戈径自出城,林晗摸着黑穿越坊门,到了达官贵人府邸麋集的崇乐坊,悄悄叩响了西平侯府的后门。
西平侯是他生父,封地在平留县,此次亦是为了凭悼先帝才进京的。林晗几日前便暗中同西平侯会面过一次,把来龙去脉对他说了,惊得老父亲满面惶恐。
侯府仆从醒得挺早,很快便举着灯笼应了门,一见是他,差点跪下,连呼道:“世子,世子!”
林晗轻叹一声,这人是侯府老仆,是可以信任的。西平侯往年做过西平王,乃是郡王的身份,后来得罪了厌恶宗室的哀宗皇帝,被褫夺王爵,贬成了侯爷。以往老仆都唤他世子的,他走了这么多年仍是改不过称呼。
“噤声。”林晗低声道,“西平侯可在?”
那仆人才从惊惧中回过神来,压低了嗓子,“贵人先进府里来,老仆去通禀侯爷。”
林晗想了一瞬,“不必了。你去取百两银票来,我自有用处。”
老仆得了令,转身回到宅子里取钱,不一会便回到窄门前,将银票双手奉上。林晗拿了钱便走,乔装成聂氏仆从的模样,径直往西城大牢去。
西城大牢里关押的多是疑罪未明的官员贵族,他前几日打听过消息,裴信暂时没跟聂氏家族撕破脸算总账,只把聂峥赶出了盛京,把聂琢关进了大牢。
罢黜的罢黜,收押的收押,聂家年轻一代的两个才俊被他解决了个干净,只剩下垂垂老矣的魏国公聂唐,断绝他们在朝堂上的前路。如此一招釜底抽薪,兵不血刃,跟拔除聂氏的命根没什么差别。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裴信既有胆子留着聂氏,便要让他尝尝被这条断头蜈蚣蜇咬的滋味。
守卫西城大牢的狱监习惯了收受贿赂,想也没想便将借口探监的林晗放了进去。西城牢里关押的不是什么重犯,看守相对松懈,林晗一边朝里头走,一边默记下守卫跟路线。
聂琢被单独关押着,监牢外有好几个守卫盯着他,一见林晗到了,他瞬间便会过意来。旁边的守卫在牢门前来往巡视,两人虚张声势地寒暄几句,林晗笑道:“将军莫急,等二公子在汉阳立了军功回来,便能将您解救出来了。”
聂琢紧盯着他的脸,低声道:“我忧心的哪里是一人一家的命运,那天未能护好陛下,是若璞无能,此后未尝有一日不是战兢怖惧,胸怀遗恨。”
林晗道:“聂将军一片忠心,陛下自然也是记着你的。”
一个守卫见他俩叽叽咕咕半天,不耐烦地凑过来赶人,“行了,聂琢是上头交代咱们要看好的,你们也叙够了吧,说完了赶紧出去。”
林晗笑吟吟地称是,颔首作势退去,趁那狱卒不备,骤然出手袭向他面门。那人哪里料到他如此大胆,惊慌之下受了一招,拔不出刀,捂住眼睛惨叫倒地。林晗迅速追上去,抽刀利落地割断那人喉咙,一人对上剩下几个狱卒,刀刀见血。
为了不惊动别处的守卫,他每一下都朝着咽喉而去,敌人只来得及发出几声浑浊的呜咽,便倒地没气了。林晗解决掉这头的狱卒,匆忙在尸首上翻找钥匙,垂地的衣摆被漫流的血污染成深色。聂琢两手握住牢栏,整个人趴在牢门口,殷切唤道:“陛下!”
林晗扯下尸身上的钥匙,利落地打开牢门。聂琢手脚上都带着锁链,猛然朝他跪下,双眼晶亮:“臣见过陛下!”
“起来,不讲虚礼了!”林晗扔给他一把带血的刀,“跟我逃出去,敢挡路的就杀。”
聂琢将门出身,往日掌管宫中禁军,官拜虎贲中郎将,自是骁勇善战,乌合之众哪里敌得过他们两个。林晗挑了个好时辰劫狱,这会守卫还没换班,正是昏昏沉沉的时候,两人一路潜逃,竟没遇到什么阻拦,只在门口动了回手,解决掉几个拦路的狱卒。
出了西城大牢,两人唯恐消息走漏,在城中找了个偏僻的地方潜藏下来。此时天色渐明,林晗朝聂琢问道:“你手下还有人吗?”
聂琢一怔,“我被削去职位。陛下可是要起事?”
林晗皱眉,“你家中一兵一卒也没有了?”
聂琢霎时明白他的用意,答道:“有……大哥手下的天狼营,或许还会听我调遣。”
天狼营是聂氏最得力的部从,林晗一时竟有些惊讶,裴信居然没先收拾这帮人,而他选中聂氏,原是瞧中他们在几十万戍边的苍麟军中的威望,他亲手把聂琢捞出来,聂若璞必会对他感恩戴德。
林晗被世族控制太久,聂氏大败,接下来再趁机除去裴信,最大的赢家就是他。
聂琢道:“请陛下放心,天狼营忠心可靠,绝不会屈服于裴氏。他们是大哥培养出的暗军,平日潜行无踪,只有聂氏能召集出来,故而未被裴信处置。”
林晗将信将疑地点头,“这便好。一个时辰,能把旧部召集过来么?”
聂琢点了头。林晗将手搭在他肩头,叹道:“你受苦了,往后我绝不会亏待你们的。”
少年将军惶恐地下拜,“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力,何敢言苦!”
林晗知道他是忧心自己记着望帝宫的仇,自从出了牢狱就忐忑不安。他轻声一笑,便将腰间的纯钧剑解下,交给了聂琢。
“若璞忠心,我看在眼里。此剑交予你,速去召回旧部,随我赶往郁山,诛杀奸臣。”

第7章 请君入瓮
秋风萧瑟,把苍翠的群山吹成滴血般的赤色。郁山附近有五座帝陵,大梁开国皇帝的陵墓就在其中。巍峨壮观的帝陵连绵成一圈屏障,把此地拥护盘绕着,若拿下此处,便能依据地利,同近畿之地对峙一番。
天狼营人数不多,胜在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暗军在盛京城外集结完毕,送灵的队伍已经离开盛京片刻。林晗将部下分为三路,一路由他亲率,往清都观接应卫戈,另外两路由聂琢带领,往郁山南北两个地处咽喉的重镇要县去,务必要控守五陵之地。
三路兵马迤逦而行,各自奔驰在通往五陵的山道上。此时天光大亮,秋高气爽,天际横亘着一道灿金的云,好似把锋利的匕首,斜刺在大地上。
裴信做过帝师,林晗少时曾在他身边学到不少东西,说他是裴信一手教导出来的也不为过。这是他第一回与那人对抗,心中难免有些顾虑,他真的能赢吗,若是输了该怎么办?
林晗只忧心了片刻,便将杂余的心思抛在脑后。做帝王,要天下,犹豫不决是大忌。有时候决定胜负的关键不在权,也不在势,只是看谁的胆子更大,谁的心肠更狠。
孤注一掷,背水而战,如斯而已。
他跟卫戈谋划过许久,知道他会埋伏在必经之路最险峻的地段。那段山道地势险要,形如一把弯弓,直冲西南,像是守卫着帝陵的强弓,故而被太祖皇帝金口赐名为射天狼。林晗想起这回典故,不免有些忌讳,便在临近弯道前将麾下分成小股,顺着道旁密林潜行过去。
暗军前行数里,追上送灵的卫队,急行到禁军前方,埋伏在射天狼等待时机。
护送皇帝灵柩是大事,随行的不光有禁军,还有众多文武官员,宗室君亲。裴信身为百官之首,会率领浩浩荡荡一大帮人走在皇帝梓宫后。
天子为天下人的君父,丧仪隆重,随行而来的高官重臣们都为他披麻戴孝,整条官道上素白一片,好似隆冬降临,下起纷纷扬扬的大雪,老远便能瞧见。
天空中忽地出现一只鹰,在澄亮的云间不高不低地徘徊,林晗知道,这是卫戈的暗号,表明他知道他们来了。
护送灵柩的队列行至射天狼,突然一声响彻云霄的鹰唳,林晗弯弓搭箭,响箭离弓,发出极其锐利的鸣镝声。天狼营尽数杀出,宛如迅疾的鬼魅,手执长刀,扑向道中的禁卫军。
两军相遇,立时哗然,混乱中有人大喊:“诛杀反贼!”
林晗随军冲锋在前,怒极反笑:“反贼?谁才是反贼!”
他在仓皇逃窜的官员之间眺望一圈,没有找到裴信的影子。另一边,卫戈手持两把柳叶刀,在禁军当中如若无人地出入。几乘车辇停在慌乱的人群中央,他一路厮杀过去,提刀掀开车帷,猛然对上惊惶失措的裴子玉。
卫戈迟疑一瞬,并未动手,反而匆匆离去。混战一番,禁卫军所剩无几,却始终找不到裴信的身影,林晗立感不妙,下令众人撤退,陡然听见一通震地的战鼓,随即从四面八方涌出无数白袍银甲的骑兵官军。
他立马认出了这帮人的来历,正是裴氏手底下的燕云军!
燕云军中步出一个年轻将军,横枪立马,倨傲地喝令:“把乱党全部拿下。”
他们似乎是早有准备,人数比天狼营多了几倍,银甲仿佛几股苍白的洪流,转瞬便将林晗带来的人吞噬殆尽。
林晗拼死抵挡,却长不出三头六臂,哪里能敌过数人围困。卫戈折返回他身边,杀出一条血路,护卫着他仓皇出逃,燕云骑兵认定他们是乱首,在身后紧追不放。
他们所在的地方离北县较近,林晗道:“去北县,我留了人手在那!”
各方都是涌来的燕云军,朝他们逃脱的方向包抄,卫戈皱紧眉头:“人太多了走不了,先上山避一避!”
山林地势复杂,对骑兵来说不易突进,确是比逃往一马平川的北县好。林晗未及细想便跟在卫戈身后,向着郁山深处前进。响彻山谷的喊杀声令他回忆起望帝宫的晚上,浑身的血液似乎都被一股恐惧唤醒了,在手足心脏间沸腾不止。
他果然是小看了裴信,上山的路上也有许多布置好的禁军,像是早就等着他来。只是他想不明白,他们的计划已经进行得很快,丝毫没有拖延,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被裴信得知了消息?
思绪烦乱间,他的前方和后方又响起追杀声。卫戈挥舞着两柄刀,宛如一尊杀神,凌厉地劈倒胆敢冲上前来的人。围军人数太多,前仆后继,不要命似地困上前来,把他们套在一个圈里。林晗手上受了伤,气喘吁吁,握刀的手止不住发抖,和卫戈相背而立,防卫着周遭晃眼的刀尖。
困进这等绝境,他反而平静下来,甚至对小刺客出言玩笑:“我知道你很能打,也不怕死,等出了郁山,必定十倍犒赏你。”
刺客眼神专注地逼视着全副武装的敌军,不知为何忽地上了脾气,沉声道:“闭嘴!”
话音刚落,他一刀自身前扫去,飞身投入厮杀。众官军不料他突然出手,只得仓皇持刀迎击。林晗乘势而上,闯进铁衣的禁军之间,把生死置之度外,一心只剩厮杀的念头。两人势如破竹,一时间竟无人能挡,居然杀出一条道来。
林晗拼尽全力,已是强弩之末,无力再逃。卫戈二话不说便收刀回鞘,将他拉到背上背起来,快步往山里逃。逃了一会,前路又被人挡住,卫戈一面护着他,一面跟人拼命,丝毫不敢恋战。林晗先前受了一刀,此时伤重,鲜血染透了两个人的衣裳。
他蓦地听见身后有弦响,下意识护住卫戈,只觉肩旁一股锋锐的剧痛,好像要把他的骨头击穿碾碎,俯首去看,暗箭从身后穿透他的右肩,露出半寸长的箭头,冷硬的锋芒上沾着血光和碎肉,疮口汩汩冒出血。
林晗强忍着没有出声,痛得快要昏过去,卫戈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急迫地喊道:“你撑住,我这就带你走,咱们一定能逃出去的!”
他的刀势乱了,宛如狂风骤雨,迅疾地落在敌军身上,一得空隙便抽身而去。不知奔逃了多久,林晗听见卫戈哑着嗓子唤他:“林晗,还能说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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