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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龙(竟夕起相思)


林晗张了张口,便牵扯着箭伤,连说话的力气都使不出来,颓然靠在他的背上。卫戈走了许久,找到一处隐蔽的山洞,将背上的人靠着石壁放下,顾不上满手鲜血,慌乱地跪在他面前,用手心拍他的脸,“你快醒醒,别闭着眼睛!”
林晗艰难地睁开眼,浑身只能感觉到痛。痛过了头,便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好似什么都不重要了。他恍惚中觉得有双极其漂亮的眼睛焦急地望着自己,艰难地开口,“我,我怕是……”
话没说完,他剧烈地咳嗽两声。卫戈握住他身上的羽箭,带着恼怒道:“你的命是我的,我不准你死在这里!”
林晗苍白着脸,苦笑道:“你是杀人的,又不是救人的。生死命数,凭人说不准就不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卫戈气得眼睛发红,手忙脚乱地替他止血。林晗突然有些感慨,柔声问他,“认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多大了?”
做杀手的卫戈受惯了伤,对处理各种伤势有些经验。他望着林晗的伤口,见血肉竟有些发黑,怆然悲愤:“这箭有毒!”
“有时候看上去还像个孩子,怎么就做起出生入死的行当。”林晗自顾自地慨叹,“说到底还是我不好,我对不起大梁的百姓。”
“你别说话了。”卫戈捧起他的脸,反复摩挲着安抚,“我一定能救你的,我们都能活着出去。”
血腥味充斥在鼻间,他觉得卫戈的手心滚烫,还发着抖,黏黏糊糊的,不知道是血还是汗,“如果我撑不住,你记得去汉阳找聂峥,让他给你个职位,便不必再做刺客,我也不算食言。”
卫戈怒道:“别人给的我都不要!你若食言,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后悔!”
林晗笑道:“还没有谁敢这样威胁我的。”
中了毒箭神思恍惚,林晗的眼皮越来越沉,精神也涣散不堪。迷蒙中,他感到卫戈往他嘴里塞了个东西,然后将他整个人抱在怀里。
卫戈拔出匕首,缓慢慎重地剖出陷进肉里的箭矢。林晗疼得死去活来,叫喊不出声,只能痛苦地闷哼,浑身被汗水浸透。他下意识咬紧口中的物事,尝到腥甜的血气。
“你忍住,我要替你剜去毒肉。”卫戈的声音有些发抖,“疼极了只管咬住我的手臂,会好受些。”
刀锋柔缓地划过淋漓的血肉,像在咀嚼他的骨血,比方才难捱了数倍。疼痛刺激了林晗的精神,放大了他的知觉,仿佛鞭子不断抽在身上,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抽搐,活生生去鬼门关走了一遭。
似乎过了一万年那么久,他听见卫戈松了口气,紧接着嘴里一空,看见卫戈一条白皙的小臂被他咬得血肉模糊。
林晗脸色惨白,萎靡不振,嘴唇被卫戈的血涂得艳红,虚脱地闭上眼睛,昏昏欲睡。卫戈从身上翻出几只瓶瓶罐罐,熟练地给他上药止血,忧心忡忡地观察着他的状况。
他被剧痛磨去了半条命,没一会便失去意识,再醒来时望见山洞里燃着篝火,万幸阎王不肯收他。卫戈不知去向,倒是聂琢满身狼狈地进来,见他睁着眼睛,欣喜若狂地喊道:“陛下!”
外头一阵嘈杂的响动,像是什么东西摔在地上。卫戈急急忙忙地出现在他跟前,手里拿着根削尖的树枝,上头穿着一条半熟的河鱼。
林晗看他手臂被布条裹着,心中松了口气,无力地张口:“我们还剩多少人?”
聂琢挂了彩,迟迟不说话,林晗想也知道他同样遭遇了伏兵,战况惨烈,改而问道:“你怎么找过来的?”
卫戈道:“鹰。”
他点了点头,忍着肩上的刺痛,面色苍白如纸,闭上眼疲乏地思索,“我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难道天狼营中有人通风报信?”
聂琢哽咽道:“陛下,天狼营只剩十来人随我杀出重围,其余的部下全都……万不可能是他们啊!”
林晗恍然大悟,冷笑道:“裴信啊裴信,果然是高招。我中了他的圈套,倒帮他铲除了天狼营这个心腹大患。”
卫戈忽然道:“我走之后陛下去了何处?”
聂琢勃然变色,怒视着卫戈,“难道你说是我告密?”
林晗皱眉,疲惫不堪地挥手,“若璞,他不是说你,如今还跟在我身边的都是忠心耿耿。我已经知道是谁了。”

第8章 巧语机锋
若排除掉此刻跟在他身边的人,是谁告的密不言而喻。林晗疲乏地闭了闭眼,叹息道:“罢了,现在不是商谈这些事情的时候。当务之急是离开郁山,有脱身计策么?”
山洞里火光晦暗,巨大的阴影在石壁间游移跳跃,卫戈轻声道:“还不知外头追兵情况如何,今晚怕是走不了的。”
林晗思忖片刻,对聂琢道:“若璞,你带几个人去看看,千万要小心。”
聂琢顿首领命,按剑而去。待他走远了,林晗对着卫戈招招手,“坐下。”
卫戈听话地坐在他身边,两个人并着肩,身后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他把树枝上的鱼伸到篝火中,火焰舔舐着鱼身,发出滋滋的声响,不一会便能嗅到一股清甜的香气。
“还会抓鱼?”林晗笑着问他。
卫戈只点头不说话,林晗长叹一声,心满意足地端详他。山洞里光线幽微,他的脸一半映着跳跃的火光,一半浸入阴影当中,好似温润的美玉,瞧得林晗不禁在心头赞赏了几声,暗道就是在整个盛京也难得一见如此好的皮相。
他出声长叹,用有些为难的口吻跟卫戈闲话:“世家子弟,矜贵些,性行乖张些,正常不过。同在我身边效力,你们两个可不要生出什么隔阂才好。”
卫戈凉幽幽地瞥他一眼,转了转手心里的树枝,“把我留下就为了说这个?”
林晗奇道:“这可是大事,你觉得我说错了?”
“你怎么不去跟聂琢说。”卫戈弯弯唇角,饶是这副冷淡的笑面,亦可见清俊丽质,“是我好说话,怕他不买你的账?”
这话叫林晗有些不高兴。他在位的年限里天天跟世族打交道,经年累月不知受了多少气。当初他颇为赏识一个叫王经的尚书郎,有意将他提拔成得力助手,哪晓得世族高门瞧不起王经寒家子的出身,日日夜夜在他跟前说道,搅得林晗心烦至极。
他身为皇帝,怎会轻易受人挟制改变主意,非要提拔王经,还把他塞进了御史台当差。御史中丞赵之晤是世家高官,居然毫不给做皇帝的面子,明目张胆地轻慢王经,不是避之不见,就是给人家脸色看。
兴许是他脸色有些精彩,卫戈笑意温柔地补了一句,“陛下别多心,你跟我说这个我肯定是高兴的。既是关心,也是宠信,对不对?”
“你要是听话,我怎会不信你。”林晗道,“先前你做过聂家的部从,我怕你跟他之间有什么误会,故而出言提醒一句。”
卫戈冷哼一声,“别人跟我有什么误会,我才不在乎。既是陛下开口,再委屈我也受着了。”
林晗柔声笑道:“哎呀呀,果然生气了。要不然我哄哄你?”
他莫名地顿了一瞬,瞧向林晗脸上的笑意,“陛下要怎么哄?”
林晗一怔。他哪里会哄人,都是别人哄他,连权倾朝野的裴信都不例外。说着客套的话,卫戈怎么就当真,也怪不解意的,但这会要是反悔说不会,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思索一瞬,将卫戈手里的树枝拿过来捏在手心,专心致志地烤鱼。卫戈轻笑一声,竟有些撩人,眼波盈盈地瞅着他烤。
“下头那面要焦了,陛下。”
林晗将烤好的鱼递给他,笑道:“来尝一尝,看看合不合口味,适不适心?”
卫戈拿着烤鱼,迟迟不动,仍盯着他,“没味道。”
“这就恃宠而骄了?”林晗挑了瞬眉梢,“罢了,你不要的就退回来吧。”
“陛下倒是会借花献佛。”
“哪有你这么难缠的佛。”林晗接过他递来的烤鱼,轻轻咬了一口,觉得滋味尚可,玩笑道:“顶多是个妖精,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妖精怎的了。”卫戈讽笑道,“聂琢倒是尊大佛,不见得陛下乐意跟他说心底话。”
“怎么好像我有什么厚此薄彼的心思。”林晗将手里的鱼分他一半,“两位爱卿都是我心里的重臣,以后别说这个话。”
卫戈没接,林晗眯了眯眼,“张嘴,我亲自喂你?”
此言一出,卫戈只好伸出手来拿着,沉声道:“谈这些‘亲亲爱爱’有什么用,聂氏什么德行,陛下应该早就领教过了,务必细心才好。”
林晗笑道:“原来是会疼人的呢,嘴上偏这么别扭。你说的话我会记住的。”
卫戈道:“若把话说早了,怎么能见到陛下斩获人心的本事,怪不得别人说后宫三千人,三千情谊系陛下一身呢。”
林晗吞掉一口鱼肉,道:“那是‘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不是说玄宗,是说杨妃的。你化用此句,把朕比杨妃,朕可不高兴了。”
“乡野鄙人,文才粗疏,陛下原谅我吧。”
“行了,不扯淡了。”林晗一改笑颜,神色有些肃穆,“你功夫比我们都好,有件事要交给你。”
卫戈镇静地等着他发号施令,不说笑不玩闹时眉目显得疏离冷淡,那股刀锋似的凛意重新回到他的身上,锐不可当。
“你去清都观一趟,探明虚实。”林晗皱着眉头,“依裴信的性子,他就是满腹狼子野心也在乎忠孝清名,不会不来的,去看看他到底准备玩什么花样。”
“那你呢?”卫戈蹙眉。
“我暂且待在这里,不会有事。”他将手里的树枝扔在地上,末了又说,“之前多谢你救我。”
卫戈摇摇头,起身往洞口走了几步,而后又折返回来,“我让碧霄待在你身边,如果有什么事,就把它放出来。”
林晗有些狐疑道:“什么碧霄?”
“就是跟着我的那只鹰。”卫戈道,“通人性的。”
林晗点了头,卫戈有些忧心地朝他肩上的伤口看了看,终是赴令去了。他走之后,一痕月光寂寥地落在洞口,照出满地霜苔。无人之时,林晗才深切地感知到怒潮般的疲累,像是要把他整个人吞吃殆尽。
有人说哀莫大于心死,此言不虚。林晗早以为自己跟裴允之不共戴天,可是多年情谊,待到他如今真把刀子刺向自己颈间,却还是生出满心哀凉。仁义礼智信,是他教的,无毒不丈夫,亦是他教的,只是到底他不比裴信狠毒,故而输得难看。

第9章 心狠手辣
清都观是皇家出钱供奉的庙宇,修建得浩丽宏大,无数殿堂楼阁占据了整个郁山北麓。因要接应先帝灵柩,清都观内外把守森严,各处都布防着披头坚执锐的禁卫军。
此时月明星稀,鸦声凄切,尊客下榻的厢房内还燃着灯,白日里那个骄矜的燕云将官在长廊下候了许久,终于整顿好心神,步履款款地朝丞相所在的香堂里去。
屋子里点了一盏灯,正对门的位置开着一扇轩窗。这里装饰简朴得过了头,除了供桌香台,只剩一竹床,一草席,一桌案,实在清苦。
桌案上放着一尊错金铜博山炉,炉子里正袅袅地燃着水沉香。沉香旁边摆放着一张旧雕弓,其上镶嵌的宝石美玉在灯下散发出莹润的光辉。
裴信除去礼服官帽,披了件月白鹤氅,以白玉簪束发。窗外月色照进室内,轻飘飘地落到他身上,这副模样不像个只手遮天的权臣,倒似雅歌儒服的文士。
他正拿着笔伏案写字,抬头看清来人,视线又回到纸上。裴纯行做人跋扈,可是怕极了这个大权在握的族亲叔父,自进门来便战兢惶恐,一时间竟忘了要禀报的话。
他的目光落到书案上,看不清丞相在写什么,像是抄经,又像是写信。待到镇定了些,裴纯行谨慎谦恭地行了个礼,垂着脑袋道:“叔父安好。”
裴信目光不动,一心写他的字,轻声道:“让你做的事怎么样了。”
闻言,裴纯行松了口气,抬起头露出微笑,“已经办好了,特来呈上名单请叔父过目。”
他捧着一本巴掌大的名册,朝前恭敬地走了两步。裴信搁下笔,取过他手里的名册,展开细细地浏览过一遍。那书册薄,每一页上罗列着几个名字,有些名字下头被人拿笔做了记号,裴信看完后便将它合上,点头道:“辛苦了。”
裴纯行得了这一句夸奖,顿时喜形于色,便有意在叔父跟前表现,“这些人平日里不思家国社稷,一昧挑事攻讦,以为凭着一张嘴就能青史留名,把朝堂弄得乌烟瘴气,实在是国蠹家贼,可恶至极。”
裴信微微一笑,瞧不出喜怒,“来盛京这么些时日,倒也不是没长进。起码口齿伶俐了些,媲美这上边的御史们了。”
他朝裴信交掌一礼,道:“叔父,御史可恶,您为江山操劳,他们却不识好歹上奏本参您。您不计前嫌,让他们为先皇伴驾,全了这帮人渴慕的忠孝美名,实在是太仁慈了。这上头有个叫王经的,侄儿听说他就是个疯子,骂起您来比谁都过份,侄儿实在不平,为何这回要放过他?”
“堵死言官的嘴,能堵住天下人的嘴么。”裴信放下名册,拢袖蘸饱笔墨,继续写他的字,“先帝在时极其爱护这些士人,上面好几个名字我瞧着都眼熟。往年他跟我提过多次要开科取士的事,可惜最后都闹得不欢而散。他如今走了,有这帮忠心耿耿的清流相随,想必是高兴的。”
裴纯行一怔,随即不屑道:“开科取士?先皇帝也太可笑了,岂是什么人都能登堂入室的。”
这句话不知何处惹恼了裴信,他倏然停下动作,冷冰冰地盯着跟前的年轻人,直叫裴纯行惊骇得变了脸色。
“我把你从燕都调来,不是听你在我跟前嚼舌的。”裴信再度放下笔,将桌案上的纸折了两折,放在一旁,“有这个闲暇功夫,不如将兵书多看几遍。你要是有聂家那兄弟两个一半的能耐,也不至于在燕云赋闲多年入不得京。”
他惊得冷汗涔涔,连忙道:“叔父,侄儿知错!”
裴信厌烦地摆了摆手,“倒不必如此,我知道你是无心。白天做得不错,这名册你拿回去,照品阶抚慰他们家人。他们好歹为朝廷倾尽一生,只是运气不好,送灵途中遇上了乱党起事,才在乱军中丢了性命。”
裴纯行心领神会,取走那名册,“侄儿必定不负叔父所望。”
他匆匆退下,身影很快融入夜色消失不见。卫戈隐藏在屋外窗后,听完两人一番话,正欲抽身而去,忽听一声弦响,回身便见暗夜中羽箭袭来,箭头闪着锋利的寒光。
他堪堪躲开,羽箭射落在地,上头粘着一封书信。卫戈循着暗箭来处望去,燃灯的室内已经空无一人,他忽地冒出个念头,掌心摸上腰间的刀柄。那人必定还没有远走,如果他在这里杀掉他……
然而来不及了,他只犹豫了一瞬,四面突然亮起几路火光,铁甲沉重的响动在暗夜里格外清晰。卫戈放开刀柄,拾起地上那支羽箭,紧接着足下轻点,宛如飞鸟般轻盈跃起,踏至房檐上,很快消失无踪。
几路甲胄举着火把,匆忙在房外聚首。这些人身穿玄色袍,衣上织绣着潜鳞戢羽暗纹,身佩雁翎刀与兰字令,正是兰庭卫。
会合的兰庭卫分列两旁,从中走出个白皙削瘦的清丽女子,朝夜色中跪拜请罪,“主公,姜拂无用,来晚一步!”
裴信自黑暗里缓缓步出,并未怪罪,“找到含宁了?”
姜拂答道:“人在郁山中。主公,要不要追上那刺客?”
“不必了,你们追不上他的。”裴信摩挲着手里的弓,“此人实力不可小觑,初时我竟没发现他。”
姜拂垂下头,“主公料事如神。”
他环视众人一圈,道:“让你们找个人,这么久了,竟还没成事。”
她有些为难地回应道:“郁山险要,且范围广阔,搜寻起来并非易事。”
四下刮起一阵狂风,吹得众人衣袍摇曳。他垂眸含笑望着她,“郁山广阔,你们没有本事搜山,就不会学周公瑾凭风借力,早早替我分忧?”
姜拂似有所悟,迟疑道:“主公的意思是……属下明白了,三日内必将人寻回来。”
林晗靠着石壁休憩片刻,越发觉得伤重体虚,眼前重影飘忽。卫戈率先回来,他听见脚步响,猛然睁开沉重的眼皮,虚弱地笑了笑:“打探得如何?”
卫戈神情凝重地半跪在他跟前,“我错过了机会,应该杀了他的。”
林晗摇头道:“往后莫再想着杀他,倒不是放过他,只是那人狡诈奸猾,我怕他给你下套子钻。我可不能没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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