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空出手,快步到他们跟前施救,不住地探脉。
帐内火光越来越暗,满满一盏灯油几乎要烧没了。赵伦取了几支蜡烛点在床头,站开了一看,这光景有些不妥,忙着一一拿远了,放回烛台边上。
林晗忍不住去摸聂峥鼻息,试了许多次,终于探到一丝微弱的气息。他长出了口气,歪坐在地上,浑身被冷汗浸透,仍是心有余悸,手脚疲软发抖。
赵伦喜道:“没事了?”
林晗擦了把汗,捂着聂峥的手,担忧地看向大夫:“怎么样,不会再出事了吧?”
医生实话实说:“说不准。这会没事,可人还在鬼门关前,这几日须好生照看。”
林晗一听,浑身又绷成了弦,望着聂峥惨白的脸。医生在盆里洗净手,写好方子交给林晗过目。他瞧不出门道,只得再三嘱托大夫,定要救回聂峥的命。
赵伦拿着药,把风炉搬进主帐,坐在烛火跟前煎。林晗定定地守着聂峥,生怕再出纰漏,一刻不停地握着他的手,像是怕人跑了。
帐内很快暖和起来,他们的身体也涌上股温热。静默许久,林晗环顾四周,突然记起件事,惊道:“聂琢呢?”
赵伦放下蒲扇,垂头轻叹:“还没回来。听将士说,他们在黑山一带遭人围困,聂二是拼死突围回来的。他伤得极重,本来在路上就要撑不住,结果硬是挺下来了。”
林晗默然,手上握得更紧了些。
“陛下,”赵伦柔声劝道,“他心里还是放不下你的。否则这军营里,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像他这样忠心的,更是罕有。要是能捡回条命,等他醒了,陛下就跟他和好吧。”
林晗点点头:“我知道的。”
“赵将军!”
帐外响起声仓皇的喊叫,竟带着些哭腔。两人听了,神色乍然凝重,心知又有噩耗传来。赵伦把人叫进来。那将士斥候打扮,衣甲破溃,右手臂断了,不断往下淌血,显然也是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他一见赵伦便跪下,铁骨铮铮的汉子,霎时哀哭起来:“将军,郭方顺带人杀过来了,就在黑水河方向,五里开外。”
赵伦惊诧地站起,抖着扇子:“什么!”
“赵将军,怎么办,主帅和聂小将军都不在,营中空虚,万万抵挡不住的。”
赵伦背着手走来走去,十万火急地想主意。
“聂二带走五百多号人,怎么就你们几个回来了,聂琢去哪了?天杀的郭方顺,向来不是咱们的对手,见了聂二就像耗子见了猫,这回怎么搞的嘛!”
将士呜呜咽咽地抹眼泪:“将军……”
林晗从床边站起身,朝他轻声道:“你们将军没事,姓郭的来了也是送死。你下去治伤,等他醒了,就领你们出征。”
赵伦一时愕然,随即会意,把长跪的伤兵打发出去治伤。
帐外脚步声不断远去,直到听不见了,林晗便拎起聂峥的血衣和战甲,也不嫌脏,闷不吭声往自己身上套。
“陛下?”
“我去会会他,”林晗淡淡开口,“你千万照顾好聂峥。”
“这不成!”赵伦反对得斩钉截铁,愁着眉,“陛下还有伤,这回情形古怪,万一出点岔子……”
林晗很快穿好了衣裳,动作麻利地系玄甲,全然看不出是重伤在身的人。他体格消瘦,套上苍麟军的战甲,立时威武了许多。破损的玄甲上血红淋漓,一股肃杀之气逼得人不敢直视。
他一边整理戎装,一边道:“连情形都没摸清楚,深更半夜杀到别人大营跟前,郭方顺是笃定聂峥受伤,没人治得了他,成了骄兵。你放心,此战我只胜不败。”
赵伦沉吟良久,飞快踱到门前大喊:“苏忱!”
有人遥遥地应了声,随后慌慌张张地跑进帐来,正是方才的医生。苏医生正在配药,外袍上系着身围布,冷不防一声吼,以为聂峥又出事,惊掉了半条魂。
赵伦道:“进帐来忙,照顾好主帅。我和穆将军出去一遭。”
林晗听他变了称呼,不由得一笑。赵伦是文官,武艺只是粗通,向来不会舞刀弄枪,运筹帷幄的,这番肯陪他去抗敌,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两人收拾停当,穿戴衣甲,手握兵器出门。夜色深深,天空中繁星点点,银河璀璨,光芒落在雪山顶上,熠熠生辉,好似星河从九霄上垂落。
林晗戴上面具,丑陋的刀伤不见踪影,露出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和半截白皙的下巴。赵伦跟在他身后,交掌一拜,低声道:“我不懂兵法,全听陛下的。”
林晗微微一笑,示意他安心,而后快步去到营中,点了约一百人。这一百人是绿洲仅存的兵力,一旦带走,大营便空虚到能被一阵风刮跑。
他将一百人分为前中后三军,一路中军由他率领,皆执矛佩刀,负责决战冲锋。一路左军交给赵伦,战时听从号令,与另一路协同夹攻。
百余铁骑迤逦而出,直奔黑水河畔。大夜长弥,万籁俱寂,连风也不曾吹过,林立的黑旗半卷着,凝垂不动。
林晗先前看过聂峥绘的图,心中有个大概,领着军队找了处浅滩,在夜色中渡过黑水河。马蹄漫过河流,踏碎潺潺流水和雪山漂来的浮冰,还未至战场,便感知到萧瑟彻骨的寒意了。
渡过黑水河,回报的斥候越来越密集。天际黑云被一道霞光撕破,过不了多久就是日出。
“禀报聂帅,西北一路敌军,似是先锋!”
“再探。”
“报!南边一路弓骑,正朝河畔而来!”
林晗从右军分出一路,令道:“去把弓手引开,等我回援。左右二军静听鼓角,中军听我号令,随我冲杀。”
他狠狠甩下马鞭,战马扬蹄长嘶,奋力冲了出去。几十余黑骑随后跟上,铁蹄踩踏如雷,须臾便消失在黑夜深处。一众骑兵疾行片刻,果然发现敌军的影子,宛如一溜飘忽的鬼魅,逐渐浮出长夜。
林晗双手持戟,身背长矛,率众冲杀上去。对面敌酋一见这股骑兵,隔着几十丈辨认许久,扬鞭笑骂:“聂峥,你居然还没死,既然自己找上来,我就再送你一程!”
林晗捏紧马缰,厉喝道:“郭方顺就在前面,换阵!”
话音一落,麾下骑兵便侧握长矛,变长阵为横方阵,做出冲击的姿态。林晗虽为主帅,却身先士卒,立在首排,而后铿然令下,领着铁骑冲锋。
马匹扬起四蹄,两股骑兵越来越近。郭方顺仗着一身悍勇,全然不把重伤的聂峥放在眼里,大笑道:“什么高门显贵。聂峥!你做了半辈子梁廷的狗,最终落得不忠不孝不义的骂名,怕是无颜面对地下先祖吧!”
这几个字好似针尖,刺得林晗血脉激涌。背君叛主,是为不忠;违逆家亲,是为不孝;叛离母国,是为不义。
连这名不见经传的郭方顺也能如此骂他,足可见天下人如何看待他。可林晗明白,聂峥没做错什么。他沦落至此,全是因为他,因为他一个,去做这天下唾弃的不忠不孝不义之人。
他攥紧画戟,喉头一阵翻滚,似有鲜血涌动,大喝道:“给我杀!”
两军相接之时,左右鼓角雷动。一鼓起,两侧骑兵弯弓搭箭,一鼓二角,弓弩齐射,三鼓响起,三军唱杀。
郭方顺一怔,环顾四周,不料有埋伏,正欲喊令,林晗已率中军奔驰到他跟前。画戟寒光如月,一闪而过,刀锋狠劈而下,人马俱裂。
惨烈的叫喊响彻在草原上,此起彼伏。
一轮冲锋过后,林晗拔出长矛,率众掉转马头,再度冲击。敌军受了重创,已是一盘散沙,林晗认准主将,长矛携着奔腾的飓风穿刺过去,把郭方顺挑下战马。
不过一刻,两轮冲锋已过,他勒马回身,高声震吓:“郭方顺已死!苍麟军,不留活口!”
长风雷动,黑旗舒展,三路铁骑合围而上,黑甲骑兵爆发出激越的山呼。
天边霞光破晓,冲开浓稠的夜色。金辉散落在荒芜的草原上,将鲜血染成了胭脂色。林晗没有清点首级,带着三军迅速回援,在黑水河边遭遇弓骑,再度下令全歼,连河水都被杀成了血红色。
战事完毕,他领着骑兵回营。留守的将士望见风中飘舞的黑旗,知道自家凯旋,忙着奔走呼告。
赵伦先下了马,欢天喜地去扶林晗。林晗却在鞍上一动不动,注视着灿金的天际。
“将军?”
赵伦疑惑地喊了声,朝他望着的方向看去。下一刻,他听见当啷一声,转头一看,矛和戟都落在地上,林晗的身子紧跟着一歪,从战马上颓然摔落。
“将军!”
赵伦连忙扶起他。林晗脸色青白,沉重地摇摇头,说不出话。几个士卒连忙将他扶进帐中,交给苏忱照看。
林晗脱去染血的衣甲,裹着毯子坐在风炉前。苏忱替他细心诊治过,叹道:“幸好没危及旧伤,只是力竭之症,损耗了元气,这段时日一定要好好休养啊。”
林晗微微点头,目光从聂峥身上移开,朝赵伦喊了声。赵伦忙凑到他跟前,竖着耳朵问:“将军有何吩咐。”
他想了想,犹豫道:“那天晚上吃的古楼子,味道甚好,还有么?”
赵伦一怔,而后仰天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最后拿袖子抹眼泪。林晗唇角弯弯,轻叹一声,望着帐内温煦的烛光。
“甚好,甚好!”赵伦眼角通红,破涕为笑,“我这就让他们做来。”
第126章 清宵孤梦
他正要出门,外头一阵人马嘈杂,夹杂着兵甲的喧嚣。聂琢按着佩刀冲进主帐,身上甲片一步一响,脸上满是血污,哭天抢地的。
“二哥!”
“你哥没死,嚎什么丧!”赵伦皱着眉头,厉声数落他,“你跑哪去了,知不知道大营差点被人端了!”
聂琢酝酿了半天,哑声开口:“我们去哈兰商道,预计着赶跑郭方顺就回,半路遇见一路番族人,二哥看他们形迹可疑,让人去探,果然跟姓郭的是一伙,便把他们都抓了。本来到这都好好的,番族人说黑山有种灵药,二哥听了非要跑去,结果被围困在勒桑城里。”
他抽噎一声,抹了把脸:“二哥说番族人冲他来的,让我拿着药突围,他去当靶子,把人引开。等我出去,再想办法接应他。出来后,我就到说好的地方找他,满地都是尸首;等了好久,跑回勒桑城找他,还是找不到人。我不信他骗我,更不信他死了,就在草原上不停地找。”
赵伦看他可怜,飞快瞟了林晗一眼,声音弱下来:“回来就好。他让你带的什么药,药呢?”
聂琢从怀里摸出只拇指大的玻璃瓶,瓶身雕刻莲花,当中一截丹砂般的凝脂。他只知药名,番族人叫做灵血胶,不知药的用处,便交给苏忱查看。苏医生握着殷红的小瓶子,沉吟半晌,毕恭毕敬地交给了林晗。
林晗捧着药瓶,瓶身犹带着体温。苏忱道:“这种药,我往年只在太医局一本记载西域秘方的藏书里看到过。”
苏忱把古书记载的话流畅地说了遍。番族首领欲向达戎可汗示好,进献灵药血胶,在宴会上召来个小儿,取刀断其四肢,把血胶敷抹在创口上。不出半刻,小孩行走自如,伤处肌肤恢复如初。
赵伦不信:“真有这么神奇,你们怕不是上当了吧?”
他就是著文的,知道文人胡吹乱侃的本事,让苏忱把药拿去验。门外进来个小卒,在赵伦跟前耳语片刻。赵伦听得眉头拧起,一脸狐疑,犹疑地问林晗:“陛下,外面有个怪人,自称你长辈,是哪位王侯?”
林晗看出他的戒备。他们在塞外漂泊,与梁廷势如水火,一有风吹草动便惶惶不安。他缓缓起身,捡了件衣服披上,轻声道:“我去看看。”
赵伦踌躇道:“既然是贵人,不如请进来吧。”
“不用,”林晗心中有底,“他不会来的。”
他快步出了营帐,还没走近辕门,便瞧见个衣袂飘飘,纤尘不染的人影。
清徽看见林晗,言简意赅:“走。”
林晗朝前走两步,回首望了望大营:“去哪?”
“回家。”
林晗点点头,拨开被风吹乱的鬓发:“好。”
他没问清徽,从失散到今日,过去了将近十天,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他似乎真有仙术傍身,总在不可思议的时候找到他。
清徽老喜欢把他当小孩对待,临走时伸出手,紧紧牵着他。
“陛下!”
赵伦急忙跟来,雪青的袍袖衣摆在风中狂舞,气喘吁吁道:“陛下不能走!”
清徽先一步开口:“他不是陛下,只是个普通人。你们认错了。”
“这……”赵伦被这强硬的态势堵得哑口无言,求援似的望着林晗。
林晗却道:“确实是个普通人。”
“那也不成,”赵伦忙道,“苏忱还没验过药,现在一走,你的伤怎么办?”
“我会替他医治,”清徽淡淡道,“不劳他人费心。”
赵伦怀疑地看着他。林晗笑道:“你回去吧。我的命就是道长救回来的,他不会害我。”
赵伦见他态度坚决,只好叹了声:“要走也行,道长总得报上姓名来历吧。”
“四郎,”清徽合目一瞬,“我吃过你的周岁宴,在席间抱过你。漪光送了一对八宝长命镯,是我给你戴上的。”
赵伦惊得后退两步,脸颊霎时通红,结巴道:“你你你怎么知道我姑母送的镯子?”
清徽摇摇头:“你爹前段时间还来空山烧香,盼你回家。当年的事,他很是后悔。”
“别说了!”赵伦叫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走吧,快走吧!”
清徽立时收声,拉着林晗踏上布满砾石的路。
天色渐亮,万丈金光照耀着大地。高空湛蓝清澈,没有一丝云彩。太阳极亮极烈,草原也在发光,辽阔无垠的旷野上找不出半寸阴影。
热气从土地间上涌,走了不久,林晗便觉得疲累,轻轻拽了拽清徽衣袖。清徽知道他累,寻了处背阴的山丘休憩。
山丘背面是宽广的草滩,风一吹过,徐徐泛起万千清波。草滩一侧布满车辙,一直延伸到巍峨的远山。远山近处,长城横亘在黄沙之中,在骄阳下亮如铁壁。
清徽取出包袱里的笠帽,戴在林晗头上,而后盘腿坐下,闭上双目,仿佛入定。
林晗打量着他这淡如清风的模样,不经意问:“你当年为何要出家?”
“因缘。”
林晗微怔:“修道真能长生不老,羽化登仙?”
“信则有,不信则无。”
他失望地耷拉着眉毛,腹诽道:跟他谈天好没意思。
“道长,玉虚的武功好厉害,怎么做到杀人无形的?”
清徽睁开双眼:“习武是为强身健体,修身养性,不是为了杀生。”
林晗却回想着当初江千树那一招凝气化形,以柔克刚的功夫,简直跟神迹一般,不用动手就击退了强敌。
他自顾自说:“我看江道长也会。”
清徽问:“想学?”
林晗失笑:“你们的绝学能传给外人吗?”
“我自创的功法,想传谁就传谁。何况,你不是外人。”
春风掠过草地,野草纷纷弯下腰,左右振荡,簌簌的清响不绝于耳。惊蛰已过,万物复苏,虫蚁都从地下爬出,在草窠间繁衍生息。
一只白蛱蝶在草间款款飞舞,乘着风直上青云。
“你看。”清徽柔声道。
林晗听他的话,望着头顶翩飞的蝴蝶。清徽摊开左手掌,缓缓并拢食指、无名指与小指,剩余两指朝天一比,立时有风声轻啸,宛如珠玉落地。眨眼之间,蝴蝶双翼僵直,骤然坠落。
林晗惊呼一声,伸手去接,蛱蝶便飘到他的掌中。
清徽注视着蝴蝶,温和一笑,嗓音轻柔:“体内气息运转,经穴位打出,拇指少商,中指中冲。就是你说的凝气化形,隔空击物。”
林晗紧盯着蝴蝶,若有所悟。那蝴蝶昏厥片刻,在他手心颤了颤,重新爬起来,抖抖触须飞走了。
清徽望着蝴蝶,眉眼带笑:“回家吧。”
林晗见过他一招杀人的模样,对这小小的蝴蝶,他却毫不吝惜慈悲善念。他说的武功太过玄奥,若非亲眼所见,林晗根本不会相信。清徽能将如此玄妙的功夫施展自如,足可见他的修行,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他越发不懂,这人离开空山是为了什么。
清徽牵过林晗手腕,仔细摸了摸,默然许久才开口:“体质弱了些。”
林晗无谓道:“我小时候身体是不好,练武也是为了强身。”
两人等了不久,远处慢悠悠地显现出一列商队。商队停在草滩边上,十来头骆驼、矮马埋头喝水,人声呼喊响彻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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