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晗捧着汤碗,直勾勾瞅着他,不知所措。清徽见状便上了车,用手巾给他擦额头上的汗,轻声叹道:“我在,不会走。”
林晗把热烟滚滚的参汤喝下肚,只要醒着,便受疼痛折磨。夜晚湿寒,清徽出去一趟,肩上一层薄薄的霜露。他用被子裹着林晗,给他喂完药,彻夜不眠地守着。林晗在睡梦里疼得痉挛,嘶嘶抽气,清徽便把他抱在怀里,低声唱着歌谣,哄他入睡。
“虫儿飞,草儿长,月弯弯,照山岗;
“风儿吹,鹊儿唱,盼阿耶,归故乡……”
词曲简单悠扬,跟哄小孩的童谣似的。他在盛京多年,唱这首歌时,却是乡音未改,带着些北调。
商队沿途易货,走得很慢。从荆川到凉州,昼夜不停,耗费两月有余。林晗一路上重病缠身,先是发热,几度在鬼门关前徘徊。等刀伤渐好,尸毒又发作,感觉时而置身冰窟,时而沦入火海,短短几天就瘦脱了相。
清徽照顾他之余,没日没夜地抄经发愿。
先前他虽满头白发,但不曾显露老态,这两个月一过,他亦是精神憔悴,骤然老了几十岁。兴许是这白发人的心愿被上天聆听到,林晗的情形虽凶险,但终究保住命,活着到了凉州。
临下车时,清徽给他穿上新裁的衣服,直把林晗乔装成个女孩。他自己也改头换面,换了衣裳,拿布包着头发,斗笠遮脸,晃眼间倒真像个年过半百的老头。两人便是一对流落边陲,相依为命的父女。
城关把守森严,需得盘查身份。清徽早已备好文牒,交予凉州守军,万事无虞后,便背着林晗进凉州城。
他们只在城中呆了一夜。清徽找了家邸店,拿准备的药材给林晗熏身药浴,事无巨细,皆是亲力亲为,给他备水脱衣,再抱进浴桶泡浴。林晗原本难堪至极,但见他行事磊落,毫无他意,便也不再推拒。
第二天,两人雇了骡车,继续赶路。直走到凉州和塞外的边界,一处山丘环绕,白杨成片的小村里。
村子荒废多年,极目眺望,树林里坐落着许多老旧的空屋院落。人去楼空,屋宇年久失修,此处就成了荒山野岭。清徽牵着他走到一间大宅跟前,林晗盯着门楣上的燕巢,一时失神。
清徽竟然摸出串钥匙,打开灰扑扑的院门。林晗跨进高低不平的门槛,放眼望去,只见深堂老树,枯藤黄沙,一派空落寂廖。
这是间二进大宅,院里堆着许多杂物,多是铁具,锈成了疙瘩。林晗打眼一瞧,那堆铁疙瘩还不寻常,尽是枪尖、矛头、辔头,蹄铁。
正堂里摆着众多座椅,落满灰尘。当中悬挂着一幅地图,因为年久,已经瞧不出笔迹。
林晗惊讶道:“这是……”
清徽:“往年我任肃州知度,北上出击番族,行军路过凉州,在此扎过营。”
林晗想了想,问:“要在这待多久?”
清徽垂眼审视着他:“等你伤好,再去别处。”
他在院里拴马石上铺了层布,叫林晗坐着,便去腾扫屋子。此时将近黄昏,等收拾好睡房,两人草草吃过晚饭,月亮已爬上树梢。
林晗身上的尸毒不时会发作,晚饭后浑身发热,四更天才好转。清徽一宿没睡,晨曦时守着他收拾包袱,伸手摸摸林晗头发。
月色照进门扉,林晗盯着他逆光的身影,迷迷糊糊问:“你要去哪?”
“塞外,月牙山。”清徽道,“去采给你治病的雪参。安心等我回来。”
“什么时候回来?”
“十五天。”
林晗坐起身:“你带我一起吧。”
清徽迟疑片刻,点头道:“也好。”
决定同去后,清徽不再着急。两人稍作休憩,等到天明便出发。
此地靠近塞外,到月牙山只需两三日。出关之后,他们沿着商路走,歇脚时打听一番,月牙山下的商路被叛军控制,近来很不太平。
清徽权衡过后,带着林晗到了一处集市。这集市开在草原边上,原是几家旅店聚集在此,因为邻近商道,各国商人络绎不绝,久而久之,就成了市集。
他们要找的雪参极为罕见,往年都是达戎客商贩运到梁国的,数量稀少,一株就价值千金。近年来不知为何,雪参在市面上绝迹,连黑市都淘不到。
不少达戎人在市集里开了铺面。清徽找了几家药铺,都似没见过雪参。两人辗转许久,始终问不出消息,清徽便让林晗在药铺前等他,独自去集市里问。
林晗身子虚弱,只好答应,找了个墙角坐着等。他身旁支着许多摊子,摊主都是发色各异的胡人。离他最近的一家摊上摆着牛皮羊皮,老板约莫中年,红发褐眼,对着来往行人中气十足地吆喝,一口官话口音浓重。
胡商跟前坐着个五六岁的小孩,戴着小锥帽,圆脸冻得通红,水汪汪的眼珠好似玛瑙,好奇地盯着林晗看。
林晗容貌被毁,忧心吓到小孩,连忙低下头。过了很久,那小孩突然走到他跟前,往他手里塞了团雪白的东西。
林晗定睛一瞧,是块干羊奶。
那胡商的货卖得很快,不一会车上就见空了。胡商收拾好摊面,准备带儿子回家,转头一看,小孩调皮,竟跑到路上玩耍去了。
正当此刻,集市里突然炸了锅,响起冲天的喧嚣。林晗听见急促的马蹄,起身张望,四周鸡飞狗跳,乱成一团,麋集的商贩纷纷抱头逃命。
他连忙奔出去,对那孩子伸手:“快过来!”
小孩不解其意,愣愣地望着周围。隔着四散的人潮,林晗瞥见几面虎狼黑旗游移而来,心中霎时一震,不管不顾地冲上去。
他把小孩推到路边,转头便见一列铁骑奔驰而来,马蹄扬起漫漫尘沙。
四目相对的刹那,为首大将英武的眉眼倏然凝住。短暂的一瞥之间,聂峥眼中涌过千万种情绪,惊讶、恍如隔世的震撼、一闪而过的仇恨……
以及须臾的雀跃和庆幸。
林晗看见他淡笑一瞬,一如当年在京中扬鞭策马,潇洒恣肆,意气风发。
聂峥提起马缰,战马扬蹄高鸣,恍如山岳般冲他压来。
林晗再见故人,心绪杂陈,一时忘了躲闪。聂峥转动长枪,倒握枪尖,极快地出手,枪杆勾住他的腰带,将人凌空挑起。
一阵天旋地转,林晗被他丢到马上,身后苍麟叛军山呼高喝。聂峥勒马转身,朝部下扬手示意。一行骑兵立时首尾互换,向来处撤退。
聂峥一夹马肚,越到队首。林晗肋边抽痛,连忙蜷着身子。他的脸埋在温暖的马鬃间,嗅到铁甲上的血腥味。
这列叛军兵强马壮,不一会便把草原集市抛在身后,看不见影了。战马跑得飞快,林晗趴着难受,五脏六腑都要呕出去,偏偏聂峥抓着他的背,好似把他当成马缰,握紧了奋力地驰骋。
林晗抬眼观望四周,辽阔的草原银光万丈,云雾后显出一叠小山的淡影,山顶积雪在太阳下闪闪发亮。
要到月牙山了。
一弯溪流从山脚蜿蜒而来。苍麟军在小河畔停下休整,放马喝水吃草。聂峥把林晗拽下马,扔在一丛野灌木前,而后就地坐下,取下水壶仰头豪饮。
林晗看着他滚动的喉结,垂头轻叹一声。一时不注意,便有个东西朝他飞来,掉在地上。
聂峥抬手擦了擦唇角,见他没接,冷笑一声,起身去饮马。
林晗捡起水壶,略微失神。
聂峥牵着战马回来,看他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便俯身夺过水壶,趁林晗没防备,出手掐住他的脖子。
“你……”
他的力气极大,铁爪似的,仿佛要把林晗颌骨碾碎。林晗说不出话,被迫仰头张嘴。聂峥见状一笑,咬开壶塞,往他口中灌水。
林晗被水一呛,捏着聂峥手腕不住挣扎。清水从壶间倾下,漫出口鼻,源源不断地往脖子领口淌。聂峥灌完水,把空壶随手一扔,也不管林晗捂着喉咙咳得满脸通红,提着他后领将人丢上马。
又是长久的跋涉。聂峥率领麾下巡游草原,在几条商路中来回劫掠,一日收获颇丰。月亮初上时,这列骑兵结束奔袭,下榻在月牙山脚的绿洲。
聂峥拎着林晗下马,风风火火闯进军营。一个人影颠颠地跑来献殷勤,被他一脚踹开。
“将军今天吃炮仗啦?”有人窃窃私语。
“将军在若泽草原抢了个奴婢,那人模样丑陋,却勾得将军一天都心不在焉的。哎,咱将军的癖好还真奇特。”
大营里烧着篝火,各处灯火煌煌,亮如白昼。聂峥推着林晗进主帐,里头两人正在吃饭,看见他来,立时起身站直。
“出去。”聂峥怒道。
聂琢和赵伦捧着碗,不知他为何发火,面面相觑一阵,灰溜溜出了营帐。
他松开林晗,挥手扯下门帘,便要过去亲他。林晗不让他碰,往后一闪,聂峥扑了个空,抬手一个耳光招呼过去。
林晗被他扇得转了半圈,眼冒金星,唇角溢出血丝。聂峥抓住他,丢到床边摁住,单手解开自己的衣甲。
林晗挣动不休,脊背被床角抵得生疼,颤声道:“你若这样,我们就再也做不成兄弟。”
“兄弟?”聂峥嘲道,“你还想跟我做兄弟?”
言毕,他便扯下林晗的腰带,轻松剥去外衣。林晗手脚并用,雨点似的往聂峥身上使。两人在床板上互殴起来,弄得周边器具歪倒,一片狼籍。
聂峥扣住他双手,把人掀趴下,欺身骑上去,像只狼似的贴在林晗后颈喘气。
“这是什么意思,”他低声揶揄,鼻息滚烫,“别人能碰你,我碰不得?”
林晗奋力一扭,将他掀翻,而后坐起身,扬手一个巴掌。
聂峥左脸挨了这一下,渐渐浮出几道红印,指印当中三道血丝,宛如野兽的抓痕。他摸了摸脸颊,眼中充斥着暴怒,下手更是不遗余力,将林晗揍了个半死。
林晗被他打得动弹不得,趴在床上喘息,再无反抗的力气,心中一片绝望。两人只剩里衣,聂峥见他蔫蔫不动,伸手去摸林晗面颊,触到一手冰凉。
“哭什么?”他有些惊讶。
林晗没应,细微的抽泣声却在帐内明晰起来。不知过去多久,他身上一轻,见聂峥翻身下床,连鞋子也不穿,阔步出门去。
帐帘被重重地掀落。
林晗爬起身,捡起聂峥的鞋,快步走到门边。他撩起门帘,望见火光前站着个颀长精壮的人影,正拎起一桶冷水,哗啦啦往自己头上浇。
林晗往外走两步,把手上的鞋子朝他砸过去。
第122章 爱恨交织
绿洲湿润温暖,不同于别处,才三月开始,便已积雪融尽,草木青翠了。大营中火光摇曳,草丛里螽斯鸣叫,月色朦胧,山风阵阵,夜晚格外宁谧。
林晗手脚无力,鞋子没砸中人,刚好飞到聂峥脚边。他扔了水桶,转身望着林晗,单薄的里衣被水浸透,服帖在身上,勾勒出一截坚实的胴体。肌肉鼓胀,沟壑凹陷,水滴顺着躯干淌落,亮汪汪的。
聂峥盯着他看了许久,火气非但没平息,反而烧得更旺,一双眼亮得要吃人。他趿上鞋子,几步跨到林晗跟前,把他拦腰扛到肩上。林晗伤处一痛,难耐地呻吟一声,却被身下人会错意,扬手抽在他臀上。
“叫什么叫!”
“关你屁事!”林晗忍够了,双手拼命捶打他后背,怒骂道,“王八羔子,把老子放下!”
聂峥沉默一瞬,恼火道:“行,还有力气充我老子!”
大营里的军士很少看见他这般发怒的模样,皆屏息敛声地退到一旁,不敢挡聂峥的道。聂峥扛着林晗到辕门外,找了根木桩子,把人放下,拿着拴马的绳索捆住他的手脚。
林晗滚到地上不住挣扎,想要跑开,却被聂峥拎回来,绑在木桩上。
“疯够没有!你要是恨我,杀了我就是!”
聂峥不应他,冷笑一声,半蹲在他跟前。他拽着林晗头发,迫使他仰起下巴,而后倾身过去,狠狠地亲他嘴唇。
林晗反抗激烈,死咬着牙关。
浓烈的血腥在唇齿间蔓延开,这根本就不是亲吻,而是凶狠的撕咬。
两人嘴边都是鲜血。林晗仰着头,嘶嘶地抽气。聂峥摁住他的脖颈,分开一瞬,抬手擦去下巴上的血,指头探进林晗口中,势要分开齿关。
他一手蛮力,林晗被捏得腮帮酸麻,根本抵挡不住,血水淌了一脖子。聂峥拨开他的牙齿,便抽回手,俯身吻过去。
林晗大张着嘴,口中被条温热的舌头堵得严严实实。他想合上嘴,下颚不停动着,溢出的鲜血便倒流进喉咙里,吞咽不及,呛得他流出眼泪。
聂峥的手很烫,如同烙铁,贴着颊颈间,叫林晗痛苦不堪。亲吻得越久,他越像是沉溺在温软的交缠中,手上的劲慢慢松懈,抬臂揽住林晗的肩膀。
林晗趁他懈怠,重重地咬他一口。聂峥舌尖受伤,霎时退出去,盯着他喘粗气。
林晗吐出一口血,浑身发抖,说话含糊不清:“你够了没有?”
聂峥摸摸他的脸,用手背擦干他下巴上的血:“你是不是很喜欢男人这样对你?”
林晗瞋目骂道:“我就当被狗咬了一口!”
“论下作,我怎么比得过你,”聂峥怒道,“我跟你久别重逢,把酒言欢的时候,你却在想着怎么灭我的族!”
林晗一怔,颤声道:“我……”
聂峥讽刺一笑:“怎么,还有什么可说的。莫非要说你没有,都是你那小跟班干的?你把我当傻子不成,若非你授意,他怎么敢自作主张?”
林晗沉重地闭上眼,咽下一口血沫,无话可说。
两人静默许久,细微的虫鸣在周围不绝如缕。
“你的脸怎么弄的?”
“与你无关。”
聂峥的目光从他脸上挪开,移到渗出血迹的肋间。
“你也有今天。”
林晗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话。聂峥解开绳子,套在林晗手腕上,抱着他回营帐去。
夜色渐深,月牙山吹来的风越来越冷。回到帐内,聂峥没再折腾他,把他往床上一扔,便自顾自收拾散乱的器物。
烛火摇曳不休,聂峥的影子在帐中来回穿梭。借着昏黄的烛光,林晗发现他的眉眼深沉了许多,一身桀骜的锐气被塞外风霜搓磨得不剩多少了。
帐子里只有聂峥走动的声音,偶尔夹杂着烛火噗哧的响动。聂峥关上帐帘,赵伦突然在外头喊道:“你不吃饭啦?”
聂峥侧头往床上看了看,回道:“吃个屁。”
他脱了鞋子,不顾自己满身湿透,便往床上躺。林晗看他一来,慌忙往里挪,拉开些距离。
聂峥:“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林晗手脚都被捆着,行动不便,不再出言惹他,只闭了眼装睡。
他才闭上眼,聂峥搬来一床被子,霍然扇在他头上。棉被遮住光亮,林晗眼前一黑,翻身朝里侧睡去。
聂峥钻进被窝,紧贴着他的背,双臂从后方伸过去,把他搂在怀里。两人前胸贴后背,林晗逐渐感受到他身上的寒意。
“你身上湿,离我远点。”
话音刚落,他听见一声嗤笑,背后被子掀开,一阵风灌进来,冷得他打了个寒战。聂峥脱了衣服,不怕冷似的,赤条条躺进被窝,再度环抱着他。
“破事真多。”
林晗皱眉:“你自己非要抱我的。”
聂峥不说话,手臂力道却陡然加大,把他箍得喘不过气。林晗本就不是好性儿的人,三番两次后发起火来:“松开我!”
聂峥伸手捏住他的下巴,警告道:“你别惹我,我今晚不想再发火。”
林晗被迫侧过脸,咬着牙不说话。聂峥原本怒意翻腾,目光一触到他刀伤斑驳的脸颊,却鬼使神差地消了气。
就像他原本对林晗心怀憎恨,势要他以血还血,可当他伤痕累累,羸弱不堪地出现在他跟前,他心中的怨恨,便仿佛天边的云彩,被一股来历不明的风吹散了。
聂峥从没想过他会变成这副样子。流浪塞外这许多时日,他一直都当林晗过得很好,手握名利,春风得意。
林晗过得好,他就能顺理成章地报仇了。
可他却成了这样,不仅没得到想要的,而且变得一无所有,像是条丧家之犬,谁都能踩死他。
帐内寂静许久,平稳的呼吸声格外清晰。
“我知道你恨我,”林晗忽然出声,“家门血仇,此时不报更待何时。”
聂峥嗤笑一声,松开钳住他的手:“都这种时候了,还对我颐指气使。”
林晗怔然:“我这不是……”
“罢了,你根本就不明白。”聂峥收回手臂,侧身平躺着,“我最恨的是,害我的人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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