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跟着商队回到凉州。途中林晗毒发一次,在三月艳阳里冻得浑身抽搐。清徽一声不吭地背着他走了几里,林晗靠在他的背上,做了个混乱的梦。
梦里下着大雨,他变成一只鹰,站在枝杈上抖着湿淋淋的羽毛,凶狠地鸣叫。忽然有只海东青从天而降,直勾勾盯着他。他本以为他是来抢地盘的,于是叫得越发凶狠,可那鸟儿却张开雪白的翅膀,把他遮在温暖的羽毛下。
林晗从湿冷的梦里惊醒,活动手脚,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天光从竹窗透进室内,窗外一帘青翠,细雨濛濛。
苦涩的烟气飘进屋里,他披衣起床,走出卧房。清徽在门廊煎药,面前一只小桌,放着十来个青瓷碗。他把药匀进小碗,每只碗里药量不同。林晗本以为是给他喝的,不想清徽自己端起一只,面不改色地喝下。
没过一会,他就脸色发青,唇角溢出鲜血。
林晗看傻眼了,惊呼:“你这是做什么!”
清徽擦去血,回答依旧简单:“试药。”
他抬起眼,看见林晗震惊的模样,叹了声:“近年天暖,冰雪融化,雪参已经绝迹了。要想解毒,只能试试以毒攻毒的法子。”
林晗顿时明白,碗里的都是毒药。他偏过头,有些哽咽:“你我非亲非故,何苦做到如此地步。”
清徽看着他的眼睛,一时有些失神,片刻后淡淡一哂。
他喝完药,取了笔墨纸砚,在廊下对着青葱草色走笔描绘。一只瞧不出名字的鹰隼掠过天际,捕食纷飞的雨燕。林晗坐在他身边,眺望着天空中叽喳的飞鸟,出神地呢喃:“鹰。”
清徽停下笔,忽然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林晗摇头:“我不喜欢姑娘。”
他抬起头,见清徽板着脸,眼底冒着寒气,便改口:“我喜欢漂亮的。”
清徽点头,蘸了些墨,继续绘画:“还有呢?”
“要高,比我高半个头,身手要好。禄州人,家世显赫,跟我两情相悦,出生入死,彼此定情,山盟海誓过。”
清徽搁下笔:“你不如直接报他名字。”
林晗神色一动,道:“道长,我真的想见他。自从分开,我没有一日不想他。”
一想到卫戈,即使再苦也感知不到。而所爱分隔天涯,甘甜过后,铺天盖地的痛苦接踵而至,几乎能杀人。
清徽长叹一声,将此事拂过:“今日适合踏青,你重病初愈,跟我出门走走。”
林晗不依不饶:“道长,求你。”
清徽皱紧眉头,良久后终是心软:“等你身子大好再说。”
他领着林晗出门踏青,走过曲折的山道,踏上绿草如茵的河畔,正遇上乡间庙会。有人家办喜事,锣鼓鞭炮喧天响。
清徽在庙会街上买点心,林晗站在一旁,怔怔地看。一家迎亲,一家祝寿,大门刚好对着,两家门前人来人往,红火喜气。
缭绕的烟雾在巷陌间穿梭,祝寿那家搬出几大屉刚出炉的寿桃,热气滚滚,分发给庙会上的行人。林晗捧着两只寿桃,油然想起句话。
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双亲高寿,又因他们年事已高而常怀忧惧。
入夜时分回到宅子,清徽试了回药,这次剂量合适,没再吐血,便让林晗喝下一小碗。林晗从没喝过这么苦的东西,苦得他几乎把脏腑呕出来,不知清徽是如何面色平静地咽下去的。
喝完药,清徽拿出点心,喂他吃了块甜腻腻的云片糕。
晚间落了雨,他在冷清的卧室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浑身一股燥意。
月亮照进窗户,落在床边。林晗弓着身子,一只手不自觉伸到枕头下,摸出面具。铁石打造的面具有温度似的,灼烫着他的指尖,林晗眼中有些热意,手指发抖,喉中干渴。
月色清凉如水,小河似的环绕着他,可他的心思却化作野火,迅猛地燃烧。往天夜深人静时,他也会想卫戈,但没有一次像今日这般热烈。
林晗暗暗猜测,兴许是合欢毒发作了。不仅想他,更想他的怀抱,他的亲吻,他的抚摸。
他蜷成一团,拿被子紧紧裹着身躯,浑身都在发抖,一手握着面具,呼吸越来越粗重。
想要,想被他……
“唔。”
他控制不住,发出声急促、黏腻的低吟,慌忙捂住了嘴,懊恼不已。
短暂的失神后,他的魂魄飘飘欲飞。快意混杂着苦涩,窜过脊骨,直冲天灵。
林晗掀开被子,满身热汗,疲乏无力地坐起,取来巾帕擦身。夜风卷进窗户,细碎的叶子洒了一地。他再无睡意,干脆起身,走到窗边,听见几声熟悉的啾鸣。
院子长着几棵野树,如今都吐了绿,发出新叶。密匝的枝条间立着个漆黑的影子,像是只大鸟。
林晗盯着那鸟,惊愕万分,心间狂跳,试探地叫它:“碧霄?”
那只鸟立刻听懂了他的话,拍拍翅膀,悄无声息地落到窗前,黑溜溜的大眼睛探究地望着林晗。
第127章 暗香如故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臂。碧霄低下头,脚步踉跄,轻轻蹭他的手指。林晗心生疑窦,双手捧起鸟儿查看。碧霄缩着爪子,发出声细腻的低鸣,在他掌心发抖。
粘湿的血红沾上林晗的手,他不禁吸了口凉气。这隼受伤了。
他慌忙抱着鸟儿到桌前,取出清徽给他治伤的药。碧霄左腿有道半寸长的平直伤口,羽毛脱落,血迹汩汩,不像别的鸟抓出来的,倒像某种锐器留下的。
伤口很痛,包扎时鸟儿不停发抖,哀叫着蹭林晗手指,听得他一阵心疼。
“你怎么来凉州了,你主人呢?”
碧霄突然挣脱他,昂首挺胸,羽毛倒竖,狂躁地拍打翅膀。林晗警惕地环顾四周,窗外寂寥幽暗,不时刮过阵风,树叶沙沙作响。他在房中找了把匕首,带着碧霄去寻清徽。清徽的卧房就在院子对面,一推开门却空空荡荡,树影落入室内,在幽蓝的月光里摇荡。
林晗走出房门,庭院寒风乍起,吹来股湿冷的血腥。他攥紧匕首,快步到正门边。还没靠近,大门骤然打开,清冷月下立着个雪色衣影。
林晗眨了眨眼,避开拂面的冷风。
“道长?”
清徽没有答他,款步上前。不知为何,他的周身萦绕着一股阴寒之意,一进门便握着林哈的手,道:“走。”
林晗摸摸他冰凉的手背,追问道:“去哪里?”
他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林晗嗅着风里的血腥,忙扶着他的手臂,轻声开口:“你受伤了,有人追到凉州来了?”
“不必担忧,”清徽皱眉,关上门,拉着他往院里走,“跟我来。”
他没否认,林晗知道猜对了。谁一直想杀他,更是清楚不过。两人快步进了正堂,清徽在墙边摸索片刻,找到个隐蔽的小门,小门后藏着扇夹墙,恰好能容纳一个人。
他把林晗推进夹墙,嘱咐道:“在这藏好,不要出声。”
林晗盯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回忆起他吞下的那碗毒药。配制解药不是一日之功,他拿自己试毒,恐怕也不是头一遭了。
“那你呢?”
清徽站在夹墙外,对他温柔一笑,伸出手。林晗不疑有他,任他在肩头拍了拍,随即后颈被人一按,不知碰到哪处穴位,顿时浑身酸软,双腿无力。
他背靠着墙跌倒,连声音也发不出。清徽看向他怀里的碧霄,颇为感慨:“小鸟儿,你也要好好的。一个时辰后,你们就平安了。”
林晗紧盯着他,忧惧不安地摇头。清徽骤然关上门,隔绝堂中的月光。
他在黑暗里孤坐,听见院里呼啸的风声,仿佛凌厉的暴雪,不断劈落。
脚步声纷乱地涌入正堂,林晗听不出来了多少,一颗心猛然撞动,指缝被冷汗濡湿。
有个苍老尖细的声音响起:“裴知度,别来无恙。”
清徽道:“辛总管。”
林晗浑身一震。这个姓氏和职位,让他立刻想起了一个人。当年禁庭第一高手,聂氏天狼营前统领,卫戈失踪已久的师父,辛诸。
那人笑了笑,叹道:“难为裴知度还记得故人。本以为你出了家,当真斩断尘缘了。”
清徽沉默不语。他接着道:“把那孩子交出来吧,与我作对,有何好处呢?总归不是你家孩子,何苦让他拖累了你。”
清徽答得极为果决:“多说无益,动手吧。”
那人扑哧一笑:“冥顽不灵。”
话音刚落,刀剑出鞘的利响霍然回荡在风中。漆黑的墙壁隔绝了林晗的目光,他却从挥舞的刀吟里听出厮杀的场面。
他听出他拿了剑,兴许是从手下败将那夺来的。
惨叫声不断撞击在他的耳畔,纷乱的残杀之中,他听见一股轻灵连贯的剑风,起落、翻转、刺击,一如清徽在地宫击退白莲教众时,那飘然若仙的招式。刺客人多势众,可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没法在他面前活过三招。
即便如此,林晗感受不到半点庆幸,他的剑每挥动一次,都像在他身上剜了一刀。
世上没有神仙,清徽也不过肉体凡胎。这些刺客不是他的对手,却能慢慢消耗他的力气。而真正的敌人,至今按兵不动,仍在暗中窥伺着,寻找一击必杀的时机。
林晗捏紧了手掌,指甲划破肌肤,狭小的墙壁间漫出一丝血腥。血腥味搅得他头昏脑胀,他分不清这血是来自一墙之外,还是自己掌心的。
两道沙哑的刀吟割破长夜,迅如闪电。庭院树木狂舞,叶片噼啪落地,好似一场暴雨。片刻之后,铁剑当啷坠落,宛如一声凄烈的断弦。
所有的声响戛然而止,有人收刀回鞘,惋惜一叹。
“给我搜。”
林晗痛苦地绷紧了身躯。长剑落地的声音徐徐回响在他耳边,他的心头也似长出一把寒刃,在脏腑间翻来覆去地钻动。
他喉中气血上涌,骤然喷出口鲜血,而后颓然瘫倒。心哀至极,堪比血脉寸断。
脚步声在厅室与院落中回荡了很久。
“辛统领,宅子里没人。”
那人沉吟良久,道:“走吧。”
刺客倏忽远去,须臾过后,只余细细的风声。林晗几次想站起来,始终动弹不得。他奋力扭动身躯,趴倒在地,浮起的尘埃混着渗进墙缝的血腥,一刹那淹没了口鼻。
一道暗门隔在他们之间,林晗卯足了劲,用额头撞门。一次不成,直撞得头破血流,终于破开一丝缝。
冷清的月光照在前方,他挤开缝隙,艰难地在地上爬行,小河似的血泊浸透了衣衫。堂中尸堆如山,都是黑衣刺客。林晗在尸堆里找了半天,瞥见一角雪白的衣影。他竭力挪到他跟前,抬起满是血污的下巴,抵在清徽肩上,拼命地摇晃。
他说不出话,只能发出断续的呜咽,热泪不停滚落。
清徽睁开眼,双目无神,只剩无尽的疲累,却在看见林晗时,绽出个笑容。这个笑耗尽了他仅存的精力,他在开口时,嗓音浑浊不清。
林晗看清了他的口型。
“好孩子。”
一道刀伤贯穿他的胸膛,暗红的血仍不停涌出来。林晗靠在他的肩头,陡然被一股撕心裂肺的痛击中。他从没想到,命运是如此难以预料,一切都来得太快了。
而他们相处的时间又是如此短促,短到他本以为,一切都可以水到渠成,或者永远尘封在纷繁错杂的世事后。
他没有料到,清徽不能陪他永远。他甚至没来得及叫他一声——
林晗放声恸哭,哀痛道:“父亲!”
清徽抬起手,无力地抚过他的脸,哑声开口:“别让他们找到你,别为我报仇。”
手指在林晗脸上蹭出一道血痕。他拼命摇头,两臂发抖,猛然攥紧了清徽的手。
清徽见他不肯,眼底泪光涌动,唇角溢出鲜血,缓缓闭紧双目。林晗悲哭不止,再去摇晃他,却如何都唤不醒了。
他扶着尚还温热的躯体,站起身,蹒跚地步入院中。夜风卷动乌云,遮蔽了月光,塞外的远山之上,一束流星悄然划落。
林晗推开宅门,恰逢一弯明月朗照,照彻荒凉的山岗。
凉州城,胡姬酒肆。
大堂四处烧着通红的炭火,屋外冰天雪地,酒肆中却犹如三伏。林晗换了身利落的黑衣,用面具遮住脸,坐在一张小几前,漫不经心地使筷子夹菜。
他身旁立着两个小厮,都是几天前从酒肆老板手里买来,要跟他去塞外的随行。一个年轻肤白,个子娇小,沉默寡言;另一个年纪稍长,略带富态,笑容满面,一见他便滔滔不绝,讲尽奉承话。
林晗听够了马屁,让他说点别的。这小子机灵,眼珠一转,便绘声绘色地讲起不久前凉州城的盛事。
“老爷有所不知,那天的阵仗好比天兵下凡,骑兵从南城门排到北门外,一水儿白袍银甲,真叫做威风八面。咱凉州这地,从没见着那么多达官贵人!”
林晗放下食箸,微微一笑,不经意道:“我听你口音,不像凉州人吧。”
他初见这人,便觉得十分面熟,思来想去有了答案,原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东都杨家二郎,杨萤的弟弟。杨家出事后,杨二不知怎的逃过一劫,流落到了西北,还成了胡姬酒肆的奴婢,阴差阳错遇见了林晗。
若泽草原上危机重重,万不可独身前去。林晗本想挑两个健实可靠的随从,一认出杨二便顾不得亏不亏,把人买下。这家伙大名杨启,经过一场大难,洗去身上的纨绔气,如今倒是人模狗样的。
杨启讪笑,老实交代:“没落魄前,家里经商,在东都开铺子,小人在店里做了几年账房。既跟了老爷,往后就是老爷的人。”
林晗审视着两人,倒了杯酒。
“继续说。骑兵去哪了?”
杨启嘿嘿一笑,站近了布菜。
“早几个月常有胡人南下,抢东西抢人的。官军来过一回,消停了不久,坊间有些风声,说又要打仗了。”
他说到这,小心地瞧了瞧左右,故作神秘道:“听说呀,朝廷里的大官分成两派,有的说打,有的要议和,闹来闹去,最后决定说和,便派了公主和亲呢。那些官就是送公主出塞的,否则哪来那么大排场。”
林晗波澜不惊地听着,手中酒杯轻晃,目光落在琥珀浆液间橙金的光晕上。
杨启说得兴起,眉飞色舞的,高声道:“送亲的人来头也不小,据说是郡王!”
林晗手里的酒洒了一半,嗓音陡然一紧。
“哪个郡王?”
“还有哪个郡王,”杨启心思活络,忙擦干桌上酒水,“全天下就两个郡王,定康郡王七老八十,总不会是他来凉州。肯定是北边的安国郡王。”
林晗心如擂鼓,面上故作镇定,语气却有几分急迫难耐。
“你见过?安国郡王不是早就战死沙场了。”
“哎呀老爷。先郡王是死了,他儿子又没死。等世子袭爵,不就是郡王?”
林晗默然片刻。难怪碧霄突然出现在凉州,他就知道,卫戈一定也来了。碧霄受了伤,休养几天,已经大好,只是不愿意飞,连主人都不管了,就守着他。鸟儿不肯帮忙,即使他知道卫戈到凉州,也没法找人。
饭吃到这,林晗再难以下咽,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塞外去。他起身拍拍两人,叫了些羊肉葡萄酒,便让他们收拾进包袱。胡姬老板正当垆卖酒,嬉笑逢迎间莺声阵阵,偶一抬藕臂,袖间轻纱顺势滑落,露出截凝脂般的肌肤。
老板姓康,店内人来客往,都唤她康姑娘。这几日林晗在凉州城,多亏有她照拂。康姑娘原是塞外达戎人,来凉州做生意十五年,根基比大部分梁人还深。她口中的消息,也比杨启这等人生地不熟的奴婢准确得多。
康姑娘旋旋转身,水汪汪的眼儿瞧见林晗,霎时秋波含情。林晗淡淡一笑,给她作了个揖。
“康姐姐,我这就要走了,来跟你道别。”
康姑娘的笑容凝住了:“去哪?”
“塞外。不知多久才回来。我心底感激姐姐,特来道别。”
她轻叹一声:“塞外近来可不太平。你要是走,就走西边商道,到宛康城。前才有官军去了,牛鬼蛇神没那么多。”
林晗故作惊讶:“怎还有官军。我可不敢和官府抢道。”
康姑娘掩唇轻笑:“谁让你和官军抢路。你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不就成了。”
林晗颇有些羞怯,轻声道:“还是姐姐聪明。”
他转身就走。胡姬却舍不得,含情脉脉地看着他:“这就走了?”
林晗点头:“是呢。我……家里的人,都在塞外,等着我去找他们。”
两个小厮收拾好行囊,杨启颠颠地来问时辰。林晗望着神情不舍的康姑娘,道:“劳烦姐姐再来些羊肉,要生的,带血的。”
相似小说推荐
-
钓系美人被偏执大佬盯上后(七幸言) [穿越重生] 《钓系美人被偏执大佬盯上后》全集 作者:七幸言【完结+番外】番茄2023-6-6完结字数 27.8万字文案...
-
钓系美人重生末世后(芝芝麻酱) [穿越重生] 《钓系美人重生末世后》全集 作者:芝芝麻酱【完结】寒武纪年VIP2023-6-26完结3168推荐 1644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