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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龙(竟夕起相思)


独孤毅领着林晗走上一艘船。守卫的军士足足比林晗高半个头,低眉顺眼地冲二人行礼,给他们让开道。
林晗躬身走进船舱,船里空无一人,心中咯噔一下,满腹狐疑地看向独孤毅。
独孤毅一愣,往船里扫视一圈,两颊霎时通红,磕巴道:“那,那个,公子见笑,不是关在这,我记错了!这就带你去见他!”
他一股脑认完错,也不管林晗跟得上与否,拔腿就走,逃似的朝别处领路。
林晗松了口气,摇头跟上。他倒不是介意带错路,只是怕段成恩逃了,问不出有用的线索。
这个独孤毅,看上去冷漠不可轻近,实则竟是如此憨直的性子。林晗不由得想起聂峥。
他跟聂峥从小就认识,两人往常喜欢打闹,偶尔还会动手,殊不知如此别致的相处之道,从二人初遇时就注定了。
林晗幼时在聂家待过,和聂峥不打不相识。他身份尴尬,性子喜怒无常,府里人都把他当疯子,又不敢怠慢,只得捏着鼻子供起来,私下里却不免传出许多难听话。
他被关在深宅大院中,日子十分难捱,偶有一回到花园,见着个年纪相近的小郎君,上来就眨着大眼睛问:“你就是我大哥关在南苑的疯子?”
林晗一拳朝他脸上挥过去。
他当时不知道,聂峥问出那句话来,并非带着恶意,只当是这家伙找事,故意触他霉头。聂峥将门虎子,哪里受得这等委屈。林晗动手虽狠,可体弱身板小,聂峥一认真,他就是被摁在地上揍的那个。
两人打得不可开交,吓坏了一众仆从。几个随从费劲地把他们分开,聂峥摸着青紫的眼圈,骂道:“你真是疯子啊!怎么就打人了!”
有个妇人匆匆忙忙地赶来,拉住聂峥训道:“二郎这是在干什么!小心将军抽你!”
聂峥指着林晗,不满地告状:“秦姨,是他先打我的!”
那妇人看林晗一眼,板着面孔:“肯定是你招惹人家了。他比你小,你是哥哥,应该让着弟弟。”
聂峥鼻青脸肿,捂着腮帮“唔”了声,若有所思。
两人打架的事传到聂铭耳朵里,林晗便出不了南苑。
那时正值仲夏,暑夜濡热,他坐在白玉阶前,百无聊赖地看星星乘凉。院墙头忽然传来瓦响,紧接着,一个身影矫健地翻下,落在院子中。
林晗戒备地盯着他,两人面面相觑。聂峥扭捏半天,从背后掏出只漆木食盒,里头装着新做的杏仁酪。
林晗怎么也想不到,白天才跟他打过一架的世家郎君,会因意识到自己出言不逊,内疚得夜半难眠,屁颠颠跑来跟个陌生人赔礼道歉。
那段日子有聂峥相伴,多少给他些慰藉。聂峥纯善,是个极好的朋友。可是天意弄人,挚友居然姓聂,和仇敌流着同样的血,他们的缘分注定不长久。
“公子,就是这里。”
独孤毅的轻唤打断了林晗的思绪。他微微点头,推开紧闭的船门,躬身走下木台阶,钻进昏暗的舱室。
几缕天光斜斜而下,照亮角落里灰扑扑的人影。段成恩手脚都上了铐子,被铁链紧紧锁着。
他动了动,直起蜷曲的脊背,身上锁链当啷作响,眯起眼打量着林晗。
林晗饶有兴致地垂目,审视着他满身狼狈。
“你还来做什么。”段成恩受了伤,衣物上尽是血迹,有气无力地挤出句话,“今日落在你手上,是天命如此。你休要得意。”
林晗轻叹一声,抬眼迎向几束射入的天光,照得他面孔半明半暗。
“段成恩,死到临头还要面子,说什么天命不天命。不敢承认自己无用,输给了我?”
段成恩冷笑一声,缓缓靠紧船壁,扬起下巴傲视他。
“你?”他讥讽道,玩味地看向林晗,“你这等阴险小人,如何有脸在我面前炫耀那点鬼蜮伎俩。”
“要论阴险,我甘拜下风,如何比得过聂氏。”林晗笑道,“你给聂铭做了多年拥趸,他军中的招数,想必比我清楚吧?”
段成恩浑身一震,脸色惊变,厉声喝道:“你要做什么?”
林晗轻轻抚着手指,偏头看着他,眉梢微挑。
“段将军为何如此惊讶?连我都知道,苍麟军大狱豢养着众多蝮蛇,若有人犯过,便将他投入蛇池,活活受刑而死。”
他停顿一瞬,眸中有些惊讶:“啊,我倒忘了,这时节荆川找不到蛇。不过鳗鱼牙齿锋利,擅长钻洞,想必比起蛇来差不离,还不会把人毒死,是不是仁慈得多?”
“你这奸人!”段成恩瞋目怒骂,扯动锁链清脆作响,像是要扑过去把林晗吞了,“你也配提仁慈二字?聂家忠心不二,世代守卫我朝国土,而你却跟那奸贼裴信沆瀣一气,几次三番排挤忠良!苍天有眼,你这样的人,终会不得好死!”
“忠心不二?”林晗反问,冷冷地看着他,“段成恩,你真以为聂家背地干的事朝廷不知道?还是自欺欺人惯了,活魔怔了。单就望帝宫一事,你还敢跟我装什么忠良?”
思及前事,林晗眼底一片寒凉。他才登基时,裴信的手还没伸到西北,灵州凉州两处重地都在聂氏掌心。聂铭为防皇帝削他的势,多年来养寇自重,和寒疆达戎一块演戏,把全天下都唬得团团转。
出击外敌不力,一面找朝廷骗空饷,年年要银子,白花花的银钱流水似的,全进了他的腰包。
后来裴信兼任凉州知度,遥领边关大权,在西北跟他分庭抗礼,两个外邦才老实了许多。
聂氏族人学着他那一套,当官在任的行事拖泥带水,一昧搜刮。若是遇到剿匪捉贼这类事,压根不管庶人死活,一日日往后推,匪寇越剿越多,无休止地跟朝廷要钱。
“罢了,我不逼你。”林晗嘲道,居高临下地瞧着他,“既然段将军没想明白,那再给你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要是还想不通,可就不要怪我了。”
他轻飘飘地撂下一句话,扫过段成恩要吃人的眼神,干脆利落地转身回去。
天色渐渐变亮,雪小了许多,空中浮着白绫似的光束,颇有些云开雾散,日阳高升的征兆。
独孤毅忐忑地等在船外,见他出门,便走上前问:“公子,要如何发落这厮?”
林晗盯他两眼,奇道:“要处置段成恩,怎么你比他还紧张?”
独孤毅脸上一红,结结巴巴的:“第一回做,这不是怕,怕丢人嘛。”
“把他看好就行。”林晗道,“我回去看看卫戈。”
独孤毅满头雾水,老实地杵在雪地里。
林晗朝他一笑,照原路飞快地回去。他走到寨门口,正瞧见大夫背着药箱,垂着脑袋往外走,白胡须被风刮得左右飘摇。
“先生稍等!”
他连忙追过去,一声大喊,雪风混着冰凌灌进喉咙,冻得浑身发抖。
“我家……他怎么样,伤势严重吗?”
医生朝他拱拱手:“世子已经醒了。伤势如何还需观察,老夫定会竭尽全力。”
林晗一喜,几乎蹦起来:“真的?!”
他忙不迭跑到船边,掀起棉帘钻进内室。屋里坐着个小药童,拿着蒲扇扇风煎药。林晗一看便皱起眉头,道:“怎么在这煎药?”
卫戈靠在榻上,恢复了些许神采。他肩头裹着棉被,露出一截修长有力的脖颈,眼眸清澈,面庞宛如白玉。
“是我让他在这的。”他的嘴唇朱红,嗓音有些虚弱,一出声便轻咳两下,“外头下雪,天冷。”
林晗在床榻前坐着,伸手摸摸他的额头,烫得惊人。
“风寒了?”他惊呼出声,双眼大睁,满是忧虑。
“没事,死不了。”
林晗听不得这个字,哀声道:“你别这么说。”
两人正说着话,船帘一动,息夫人捧着一方硕大的食盒进来。
她的目光落在二人身上,微微发怔,而后朝林晗笑道:“刚巧你在这,做了些粥饭,一块用膳吧。”
“我来喂你。”林晗急忙起身,接过母亲手中的食盒,小心翼翼地端到卫戈跟前。
卫戈百口难辩:“我自己能……”
息夫人抬起手指,侧过头去,遮住唇角轻笑。卫戈看着兴冲冲忙碌的林晗,未脱口的话咽进肚子里。

第108章 淮阳王陵
他担忧弄洒,小心翼翼地揭开食盒盖子。热烟散去,里头盛着滚烫的炖羊肉和酥酪,最下层用热水温着白粥。
林晗微微一怔。此行艰苦,不知息夫人从何处弄来的食材,烹煮得香气浓郁。
他取出盒中银勺,喂到卫戈嘴边。羊肉炖得软烂,一碰就碎。卫戈的注意却不在吃食上,漆黑双目盯着林晗,亮晶晶的。
林晗若有所思,劝道:“不想我喂你?你手上有伤,快把嘴张开。”
息姮责怪道:“你这孩子。”
卫戈叹了声,认命地张嘴。才吃了两口,他便摇摇头,哑着声道:“不用了,我不是很饿。”
“那等你有胃口再叫我。”林晗捧着食盒起身,朝息夫人道,“娘,炉灶在哪,我去温着。”
息夫人指了地方,他便端着食盒风风火火地跑出去。
等听不见脚步了,息姮突然开口:“我儿性情固执,本质却不坏。往年一意孤行,听不得旁人半句劝告,因而招惹了许多祸事,自己也吃了不少亏。”
卫戈不料她说出这一串话,只是沉吟不语。息夫人感慨地望着林晗离去的方向,抬指抚过眼下,叹道:“与世子结识后,他真是变了许多。你对他的恩情,愚妇不知如何才能报答。”
卫戈道:“夫人不必如此。我与含宁……情比手足,他以真心待我,我怎会不知。”
息姮欣慰地点点头,温和道:“我这个孩子心气高,小时候受了些……委屈,说话便老是带着刺,反复无常的。他就是想对人好,却会弄巧成拙,无形中把人伤了。世子如此包容他,我真是——”
她嗓中哽咽,垂下头揩眼泪,话还没出口,船外便传来脚步声。林晗掀帘进船,举目望了圈,目光落在卫戈温柔的笑颜。
“在聊什么,这么开心?”他狐疑地问道,忽而想起中毒的事,“对了,你手上的毒怎么来的,可跟医生说了?”
卫戈摇摇头:“我被行尸袭击,不知那毒来历。”
林晗忖度片刻,觉得还得撬开段成恩的嘴。方才他挂念着卫戈,心里急躁,便不想在姓段的跟前耗费太多心神。如今卫戈暂且无事,他就能放下牵挂,腾出手“照顾”那厮了。
他皱紧眉头,脱了外袍,从床榻边找出几件衣服套上,边穿衣边说话:“你等着,我必定让姓段的开口。给你解毒,给你出这口气。”
整理好衣袍,林晗在船上找出笔墨,准备给穆惟桢写信,让他先去调查后山密道。舒崇雪说绑走了息姮和郡主,如今只找到息夫人,玉善郡主的下落还不清楚。
南寨只有兰庭卫和燕云军,人手不足,若真要通过密道挖掘王陵,搅了白莲教的老巢,还得靠楚王的势力。
林晗放下笔墨,拈起信纸吹口气,等着墨迹晾干,不忘问息夫人:“娘,东都那日是谁绑的你?玉善呢,她在何处?”
息姮眉间染上忧色,叹息道:“那日我确是和玉善在一块。我俩走到花园,忽然闻到股异香,便神思迷蒙,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等娘醒来,已经在水寨里,你兄……檀王戴着面具,一开始我不曾认出他。”
林晗冷笑道:“又是香。鼓捣这些下作玩意,他倒是得心应手!我那日在长公主府遭人暗算,想必也是他在酒中给我下毒吧!”
凝香殿那回三个人中毒,偏就他症状最严重,怎么看也不像是区区蜡烛能做到的。林晗心思缜密,先前便有些怀疑是谁在酒饭食器上给他下毒,只是思来想去,不觉得檀王跟他有何仇怨,找不出他下毒的动机,便只能作罢。
如今一遭,穆思玄总算是浮出水面,跟他撕破脸面。不知他哪来这么大胆,在水寨中露面,就不怕林晗拿这件事做文章?
他细想半晌,心中浮现出不妙的预感。穆思玄那么贪慕权位,怎么敢行此险招,莫非还有阴谋在后面?
林晗抚上眼角,回想起穆思玄离开时说过的话。先拿糖丸骗他吃下去,再朝他泼洒“毒药”。果真是毒药吗,这毒要等到何时才会发作?
一个时辰眨眼即逝。
林晗履行诺言,再来到关押段成恩的船边。
段成恩往年驰骋疆场,性情极其坚韧。他对聂家忠心耿耿,即使林晗已经放出狠话,也是嗤之以鼻,不肯吐露半个字。
林晗不着急,令人打开舱门,让暖融融的阳光照进去,自己坐在太阳下沏茶喝。
“段将军,你这又是何苦呢?”
他捧着茶盏,手指缓缓滑过杯沿,好似莹白的美玉。林晗轻呷口茶,品赏片刻,赞叹道:“这南方茶叶就是好喝。光饮一口,便感到一股青翠山水间细雨濛濛的意趣。段将军,你渴不渴?”
段成恩冷哼一声,闭眼不答。林晗放下杯盏,拍了拍衣襟上的细雪。独孤毅在旁看好戏,此刻识相地走上去给他撑伞。
林晗遥望着无边无际的雪色,伸手接跟前的小雪,笑道:“段将军,眼看着就要过年了。段氏祖籍苍州,你说此刻苍州城该是何等热闹,就不想家吗?”
段成恩怒睁双眼:“狗皇帝,你要是敢动我亲族,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林晗站起身来,背着手走进船里,在他跟前俯下身,几缕青丝随着动作垂落。
他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段成恩,眼中寒芒熠熠:“段成恩,既然你软硬不吃,那我们就做个交易,怎么样?”
段成恩神色一动:“你想玩什么花样?”
“很简单,”林晗挺直脊背,唇畔挂上笑意,“你把白莲教的事全部告诉我,我就放你走。”
“你要放我?”段成恩难以置信。
他笑着瞥向照入船里的阳光,温声道:“你不必怀疑我的用心,我放你走,是看在聂峥的份上。”
段成恩眼中霎时黯然,面庞扭曲,嘴唇翕动:“二郎……”
“聂峥如今在西北关外,我放你走,你可以畅通无阻地去找他。”林晗冷冷看向他,“怎么样,你是要自由身,还是愿意在这跟我耗着?”
段成恩沉默许久,长叹一声,郑重点头,却仍是怀疑地觑着林晗。
“你当真不会耍花招?”
林晗讽刺一笑:“我要是想杀你,你早就死了。我要是想折磨你,你现在已经哭着求饶了。”
段成恩颓然闭眼,沉声道:“白莲教总坛在怒川王陵中。”
林晗眼睛一亮:“王陵在江心山丘,怎么进去?”
段成恩讶然,见他已知道不少,更是沉重地叹了声。
“入口隐藏在山中,旁人难以窥伺。妖教有种会飞的木鸢,他们乘着木鸢飞进山里。”
林晗追问道:“北寨水贼中毒变成行尸,你可知如何解毒?”
“什么?!”段成恩惊愕不已,“他们竟给弟兄们下毒……”
“你也不知道尸毒如何解?”
段成恩面色复杂,皱眉道:“这有何难!既是白莲教下的毒,解药必然在总坛。”
林晗神情凝重。看来这王陵是非去不可的。
审完段成恩,林晗匆忙出船,朝独孤毅吩咐两句,便要赶去后山密道。
后头突然传出声厉喝,段成恩喊住他,眼底恨意难消,道:“放虎归山,你可想清楚。”
林晗回首看他,微微一笑:“替我好好照顾聂峥。”
话音一落,他便带着几个燕云军,脚不沾地地往后山去。穆惟桢办事神速,信才传到不久,荆川官军已经把密道探了个通透。
一拨官军站在石滩入口守着,见林晗到了,颔首致礼。
这回是白天,洞口不似夜里那般阴暗,车辙绳迹清晰入眼。林晗走在中间,前方有人举着火把开路,他便能仔细观察密道两侧墙壁。
墙面平整,似乎涂抹过草拌泥,有些地段还残留着不少白灰泥。白灰泥用于作壁画,想来这些地方都要绘上画的,不知为何半途而止了。
他来到发现壁画的位置,穆惟桢与镜谷几人都在。尸堆已经被搬走,血迹浸入泥土,地上一片紫黑。
官军扛着铲子锄头,在密道里挖了半天,掘出块斑驳的残碑。上头铭刻了些字迹,经年过后模糊不清。
“三九?”嵇风摸着石碑上的铭文,眨眼猜了半刻,“三九二十四?”
“三九二十六,”辛夷白他一眼,恨铁不成钢,“笨死了。”
穆惟桢:“……”

第109章 情毒入骨
林晗凑近细看,石碑上确有“三”“九”二字,但从右往左念,顺序应当是“九三”,不知有何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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