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声长久盘旋在树顶,带着空旷的回音,辨不出方位,仿佛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
林晗谨慎地蹲下身,借及膝的灌木挡住身躯。山道上缓缓现出一列人影,约莫十七八个,像是纸做的,走起路来东倒西歪。
一棵高大的水杉树上晃荡着一团黑影,笑声乍然停止,那黑影四肢抱着树干,像是虫子似的,慢吞吞地往下爬。
林晗盯着那干瘦如柴,如同节肢的腿脚,只觉掉了一地鸡皮疙瘩。借着朦胧的雪色,他望见息夫人和舒崇雪脸上不约而同地现出嫌恶的表情。
那影子爬到地上站直,终于有个人形,背佝偻着,像是个老头。老头一落地,更有个圆滚滚的东西溜到他脚下,头大如斗,肢体却细小,是个模样畸形的小孩。
舒崇雪语气古怪:“毒王又赶着他的孩儿们回来了。”
息姮后退半步,道:“我今日还有事,就不多待了。”
老头眼里精光四射,在她身上逡巡片刻。息夫人离去,他咧开嘴,转头直勾勾地盯着瞧,却终究不敢做什么。
舒崇雪与这老头似乎不是一路人,等息夫人离开许久,他才瞟一眼毒王的毒子毒孙,足尖轻点,一阵风似的走了。老头子从怀里掏出个铃铛,拿在手里轻轻一撞,那十来个人便跟着他的脚步,慢悠悠地朝山洞里去。
林晗跟上前去,趁着毒王进洞,从队列里随便挑了个,捂住嘴巴拖走。那人绵软无力,只挣扎了一瞬,便像只小鸡仔似的任他在雪里拖着走。
他把人拖到僻静处,靠着光滑的石壁放好。月亮初升,照在那人苍白小脸上,十六七岁的年纪,双目紧闭,却不掩清秀之质,而且……越看越眼熟。
林晗定睛一瞧,凑近仔细观察,心中大惊,连忙拍拍他的脸。
“醒醒!你怎么在这?”他在他耳边压低声音,“吕应容,听得见我说话吗?”
吕应容被他拍了几下脸,浑浑噩噩地睁开眼睛,长睫扑闪两下,迟钝道:“我在哪……林太守?我这是,还在灵州不成?”
林晗担忧怪老头找来,立刻把人打横抱起,朝树林深处躲。吕应容轻得好像棉絮,一只手就能揽住。
他找了个隐蔽的草窠,把手浸在雪里,冻得通红,再伸到吕应容衣服里去。吕应容浑身一弹,立马清醒过来,打着抖道:“什么人!”
他兔子似的往后一缩,在雪地留下一串痕迹,警惕地盯着林晗。
林晗半蹲在他跟前,拍拍他肩头,安抚道:“我是林太守,不记得我了?”
“林太守……”吕应容眨了几下眼,似是有些神志不清,许久才回应道,“啊,是你!”
他苍白的脸逐渐被一股喜悦浸染,眉眼弯弯,看上去十分高兴。然而下一刻,喜悦便被忧虑取代,令他结结巴巴的。
“林、林太守,您怎么不在灵州?还是说,我到灵州了?”
“不用怕,有我在。”林晗轻声道,“我那天让你拿着银子去谋生,你怎么流落到荆川来了。”
“荆川?”吕应容唇瓣微张,眼中涌起恐惧,愣愣道,“对,我是在荆川。”
林晗瞧他说话颠三倒四,只好耐着性子问:“有人把你绑来的?”
吕应容点点头,抹着眼睛,带了些哭腔:“是,是一个穿红衣的,他把我抓来,给那个怪物老头炼药。”
“炼药?”
吕应容呜咽着,泪水霎时淌了满脸:“对,他们在找一种药,要活人做容器。还说什么纯阴之体……对了,太守,请你一定要帮我救救穆姑娘!”
他一说完,便扑腾滚在地上,朝林晗磕了两个头,泣不成声:“穆姑娘为了救我,被老头子抓了。老头说她是极品纯阴之体,比寻常的好上百倍,今日便要拿她炼药。太守,你救救她!”
林晗面色凝重,猜他口中的穆姑娘就是玉善,问过她的模样长相,更是笃定。
“玉善如今在何处?”
吕应容道:“就在那山洞里!山洞很深,不知道通向哪,老头子把我们关在外边,日日在里头折磨活人。”
林晗点点头,把腰间的刀解下给他,道:“我这就去救玉善,你顺着山坡一直走出林子,到河滩寨子里找人帮忙,听明白了吗?”
吕应容怯生生地接过刀,身形一坠,几乎抱不起来:“听,听明白了。”
二人说完话,林晗转头往山洞走去,忽见地上滚来个大头娃娃,额头硕大,状如婴胎,盯着他们瞧了一会,便张开血盆大口,发出两声猫头鹰似的嚎叫。
林晗眉头一皱,当即飞起一脚,朝那不足小腿高的怪物踹过去。
这一脚像是踢在皮鼓上,小怪物没了声,骨碌碌滚下覆满雪的石崖。吕应容看得目瞪口呆。
“还不快去。”林晗催促一声,拎着剑朝前走。
林中阴风飒飒,他独身闯进山洞,听到深处传来潺潺的流水声。
地下空气沉闷,阴湿昏暗,他没带火,循着水声前进,山洞越来越狭窄,仅能容纳一人通过。
洞壁坑坑洼洼,汩汩水流从洞顶顺着墙壁淌。空气浑浊难闻,混着苔藓蕨草的腥味,还有股怪异的铁锈气。
林晗拔出剑,忽听前方传来刺耳的叫声,抬手一格,剑刃叮当作响,斩落个不知名的物事。
他拿剑挑起那物,摸黑查看一番,大概是只蝙蝠。不知为何竟硕大如盆,仍在地上弹动不休。
他抬头一望,前方通道极狭,两边石壁挤成道石缝,侧身才能通过。墙壁泛着水泽,附着了些暗红的污垢。
这处尤为黑暗,林晗蹲下摸了摸,脚边并无障碍,谨慎地穿过石缝。
石缝后豁然开朗,连接一条宽阔的甬道。此处温暖干燥,水流声不知所踪,青苔味浓烈得腥臭,令人作呕。
甬道里挤着大大小小、三面见方的石牢,一溜排在左侧,不知尽头。每间牢前嵌着铁栏,都有成人手臂粗细。山洞深处偶尔飘来一阵风,将石室里恶臭的气味吹荡出来。
林晗想起吕应容说的话,难道毒王把人关在这?可他在牢室里找了许久,不见半个人影。
才出神了片刻,一股阴冷的风骤然袭来,正冲着他头脸。林晗侧身躲闪,黑暗里银光一瞬,呼啸而过的刀风斩断他半缕头发。
他挥剑刺击,脚下步伐腾挪,刀剑铛铛脆响,交缠时划出刺耳的鸣音。
粘滞的呼吸声在狭小的山洞间回荡,林晗横剑挡住长刀,与暗处的杀手对峙,凝视着黑暗中一双冰蓝的眼睛。
“敢独自到这来送死,你的胆子真大。”
这人嗓音破败嘶哑,仿佛说这几个字,就耗尽他的元气了。林晗盯着这双狼似的眼睛,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人影。
“罗刹?你主子呢?这山洞里面莫非通向妖教的老巢?”
罗刹讥笑两声:“一个死人,问这么多做什么?”
此人身患痼疾,刀术和剑法却都极为精通,招招厉如雷霆,快如疾风,在如此逼仄的地方也能施展自如。林晗在他手下强撑十来合,力气用尽,难以防备,自知不是对手,便丢掉长剑,佯装受伤,重重摔在石壁上。
罗刹收回刀,步履沉重地朝他逼近。林晗捂住衣襟喘息,咬破嘴唇,下巴满是鲜血,不甘道:“你主子恨我入骨,可不想给我个好死,你还敢违逆他不成?”
那人许久不说话,似是在思忖,而后捏开他的嘴,强硬地塞进一枚丸药。
林晗呜咽出声,这人手劲极大,几乎要把他骨头碾碎了。他伸手箍住下巴边的铁腕,奋力地扑腾两下,却被人握着脖子提起来,硬逼着吞下药丸。
罗刹钳住林晗脖颈,目光落到他拇指的玉戒上。
“这东西为何在你手上?”
“与你何干。”
罗刹沉默片刻,追问道:“你跟燕云裴氏有何关联?”
林晗倨傲一笑,捏住他脖子的手却倏然收紧,让他眼前一黑。
“咳、咳咳,你捏得这么紧,”他艰难地吐字,皱着脸,“我快出不了气,怎么回答你?”
罗刹手上一松。他身子虚脱,顺着墙壁滑坐到地面,拿手背抹去嘴边的血。
“老实交代。”
林晗暗中盘算,只觉得奇怪。这人是穆思玄走狗,怎么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他一眼就认出裴信的戒指,看上去颇为忌惮裴氏,不知道跟裴氏有什么冤孽。
他思虑再三,决定编个谎话。
“实不相瞒,我是裴信的侄婿。”
罗刹愕然一瞬,冰河似的双目难以置信地盯着他。
“你是子玉的……”
他结结巴巴地开口,眼中的震撼逐渐变成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像是迷惘,又杂糅着欣慰慨然。
林晗定在原地,怔愣地看着他眸中冰雪消融、长河翻涌,在短暂的时间里,从老病残躯的狠辣杀手成为血肉鲜活的人。
他不明白,为何子玉的名字会让这人露出如此温柔,却又孤寂彻骨的眼神。林晗上前一步,犹豫道:“你是……”
洞穴深处传来一阵洪钟声响,撞碎他未出口的话。两人同时朝声音来处张望过去,罗刹出手极快,捏着林晗的肩膀将人拽起来,猛然一推。
林晗经这一下,后背狠狠地撞在石缝上,疼得嘶嘶抽气。他没来得及站直身子,感知到黑暗里有东西朝自己飞来,急忙扬手接住。
“走!”那人冷冷喝道,洞中响起一阵刀吟,“这次饶你一命,别再过来找死。”
林晗握紧剑,脑中一团乱麻,正要跨过缝隙,头顶传来些窸窸窣窣的声响。这声音短促密集,像是千万只小脚踩在泥地里,急速地奔驰。
空气中突然弥漫着一股腐臭味,林晗惊觉有东西在附近,左右查探,瞟见墙壁上一团蠕动的黑影,作势朝他脸上扑。他扬剑一劈,那物发出声脆响,霎时断成两截,不知所踪。
与此同时,石缝外响起几声凄厉的鸟叫,伴随着恐惧的人声和杂乱空旷的脚步。林晗正要回头逃命,便被一个惊惶的身影堵住去路,一时间进退不得。
吕应容从石缝那头钻进来,小脸煞白:“林太守——”
林晗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惊声道:“你怎么在……”
一串黑影掠过他头顶,林晗下意识将吕应容扯到身旁,拉着他朝洞口深处跑。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地崩山摧,两人方才站过的地方便自上而下坍塌了。
山洞一塌,浓稠的黑暗蔓延开去。林晗眨了眨眼,在漫天灰尘中轻咳两声,恍然有股埋身九泉的错觉。
他一手拉着吕应容,另一只手猝然被人抓住。
“跟我走!”罗刹道,“毒王在这,你们都会没命!”
林晗使劲挣了挣,气不打一处来:“你跟老怪物一伙的,我跟你走?”
这人蛮横至极,见林晗不走,硬拖着他往洞里去。二人拉扯不停,罗刹恼火道:“你听话点,我是你叔叔!”
林晗:“啊?”
第115章 偷天换日
他失神一刹,便被罗刹拽着逃。这洞里漆黑,越往里跑,激起的回音就越加空旷,足见深处别有洞天。
洞中弯道众多,暗径横斜,罗刹耳聪目明,丝毫不惧眼前黑暗,拽着两人快步如飞。
然而,密集的脚步声如影随形,始终盘旋在他们周遭,不时有黑影从天而降,挥舞利爪突袭。
罗刹一手持刀,将扑来的黑影尽数斩杀,干净利落。
甬道里充斥着粗重的呼吸声。林晗眼前一阵摇晃,身上药力发作,膝弯一沉,道:“我跑不动了。”
罗刹头回遇到如此麻烦的事,懊恼方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一时焦头烂额:“跑不动也要跑!”
他拐进一处岔路,路中恰有块凸出的巨石,刚好和山壁隔出道夹缝。罗刹把两人塞进角落,警告道:“待在这,不许出声!”
林晗背靠着湿淋淋的洞壁,手脚酸软,滑坐在地。吕应容挤在他身边,抬手握住嘴,身躯不停发抖。
罗刹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片刻之后,回荡在山洞里的所有声响都戛然而止,周遭沉入死水潭般的寂静。
林晗动弹不得,神思却格外清晰敏锐,警惕地谛听着。
一声撞铃打破静寂。这铃铛如闷雷穿耳而过,像是在天灵盖炸响,震得林晗头晕眼花。
他捂住脖子,骤然喷出一口鲜血,瘫倒在地。吕应容慌忙将他扶起,唤道:“太守!”
“当啷——”
紧跟着一声铜铃。那声音不知从何处而来,却在他耳边无限放大,震得心血翻涌,肝胆欲裂,几乎快要破体而亡。
林晗晃了晃头颅。他此时已有些神志恍惚,抬手一摸,眼角、耳朵,皆流出丝丝鲜血。
区区铃声怎会让他受重伤,应当……是那药的问题。
他暗暗一想,而后眼前一痛,歪倒过去。
形形色色的人影水波似的,在他周围晃荡。
林晗皱起眉头,胸口仿佛压了块巨石,想喝止嘈杂的人声,却连喘息的力气都没有。
额头一阵酸痛,他睁开沉重的眼皮,望见一汪鹅黄的暖光流进门缝。
黑暗里,数十只眼睛围绕着他,被泄进栏杆的火光映得亮澄澄的。他捂着脖子坐起来,后颈却被一股力道牵住,一时无法动弹。
林晗抬眼朝上看,头顶罩着木笼子,一条锁链从笼子顶端垂下来,圈在他脖子上。他环顾四周,道道粗壮的围栏把他圈在房间角落,笼门紧闭,被黑铁链子缠了好几转。
“唉……”林晗长叹一声。
“太守,你醒了?”
另一边角落里传来蚊吟似的喊声,林晗顺着声瞧过去,才发现这屋里有好几只木笼子,他和吕应容都被关在里头,一人占了一个角。
这房间本身也是个阴暗的牢室,一面是栏杆,外面的亮光漏进来,筛下道道斜长的影子。除他们外,牢里还蹲着十来号瘦骨嶙峋的人,从他一醒,便好奇地盯着笼子看。
林晗观望一圈,心中烦闷至极。他出生入死多次,还从未蹲过大牢,这回真是大意,沦落到这等境地,不晓得该如何逃脱。
吕应容见他没说话,立时慌张起来,唤道:“太守?”
林晗压低声,与他隔空对话:“让你去报信,你跑回来干什么?这下全完了,你我都得交代在这。”
“我……”吕应容道,“我怕你出事。”
他言辞委屈,林晗便止住话头,不再提及此事。整个牢室里人虽多,但比坟墓还安静,从始至终只有他们说过两句话。
“你伤如何了?”
林晗一怔,张望着找人。刚才不是吕应容开的腔,听起来倒像是穆思玄身边那剑客,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抬头。”罗刹道,“在你上面。”
他依言望去,只见一人被悬吊在天顶上,牢房昏黑,透进来的光照不到屋顶,便很难发现他。
那怪人轻叹一声,颇有些哀其不争的意味:“行事如此莽撞,怎堪大用。”
林晗盯他半天。这人真奇,自己被人挂了灯笼,在天顶晃晃悠悠,还有闲心指摘他。
“你这是……马有失蹄?”林晗道,“还是大水冲了龙王庙,窝里讧了?”
罗刹不理他,另起话头:“近年来,家中如何?老夫人可还安好?”
林晗知道他在问裴家,轻哼一声:“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为何要跟你说。”
罗刹沉默良久,重复之前的话:“我是你叔父。”
“我家是高门望族,能做我叔父的,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这人是个急性子,林晗打个弯绕,他便怒冲冲的,道:“我在后山救你一命,还能有假?”
“你别生气呀,”林晗道,“你之前杀我手下,现在又说是我亲戚。连个名字都不报,无凭无据的,我怎能信你?”
罗刹斟酌片刻,道:“你手上那枚玉戒,里侧刻了一个‘季’字。”
林晗便将戒指取下,拇指仔细摩挲,果然摸到些刻痕。他心底已是惊愕不已,指腹贴着光润的白玉抚摸许久,颤声道:“伯仲叔季……你在家中行四,裴信也行四,你——”
那人颓然一笑:“我就是裴信。”
林晗大惊失色,胸中怦怦直跳:“不可能!你若是他,那盛京里的又是谁?”
罗刹道:“我都说出证据了,你还是不信,那我也无计可施。你要知道,我之前本可以一刀杀了你。”
林晗攥紧玉戒。那戒指似乎活过来,在他掌心突突跃动。
他道:“这件事简直耸人听闻,任谁听了都不会相信。你是裴信,那把戒指给我的人是谁?”
罗刹默然良久,叹道:“他把这件信物给你,定是把你视为心腹。如此一来,我也没必要隐瞒。”
林晗催促道:“还不快说!”
罗刹自嘲一瞬,道:“那位,是少阳院,东宫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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