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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龙(竟夕起相思)


裴信才下了朝不久,跟几个属官在兰堂议事。林晗栖身在隔断后头,顺着雕花镂壁漏进后堂的天光往外查看。裴信隐隐约约瞧见他的身影,原本肃然的面容上浮现出些微笑意。
林晗报以一笑,心底却一片冰冷。他随意寻了个坐处,在薰笼边泡茶,前面传来阵阵谈话声。
“达戎王子即将归国,陛下颇为不悦,今早召了王中书进宫议事,一直商谈到上朝前。”
“王致一日不与我唱反调便不舒坦。”裴信的嗓音淡淡的,“他会反对,我丝毫不意外。”
林晗手里摆弄着茶具,脑中回想是哪个达戎王子,终于记起是从小就被父君送到盛京来做质子的贺兰敏。他见过贺兰敏,那人虽然长着一副达戎相貌,生得孔武有力,可经过十来年的生活,早就跟梁人没什么两样。
裴信为何突然要放贺兰敏回国?他琢磨了片刻,难不成是达戎有变,放他回去内耗夺位?这等以逸待劳的手段,的确很像裴信的风格。
“如今烦扰的倒不是达戎,”另一个声音道,紧接着一阵书册翻动的声响,“聂峥带领残部逃往塞外,成了叛军。昨日田知度送来消息,北方叛军的势力扩展到了灵州边境,叛军首领挟持了我朝平都公主,要朝廷交钱赎人。”
最初那人接口道:“聂家世代公卿,累世尊贵,哪想他们的子弟有朝一日率部叛国。聂铭泉下有知,不晓得会作何感想。”
裴信轻声一笑:“不敬天子,枉为人臣。聂氏能有如今万人唾骂的下场,无非是自作孽不可活。我南下灵州时叛军哪敢现身,聂峥长于勇武却疏于谋略,麾下一帮丧家之犬,翻不起大浪。”
他停顿一瞬:“等贺兰敏回国,交给达戎人。”
“那平都公主……”
“此事我说了不算,还需陛下决断。”裴信道,“我也累了,你们先退下。”
林晗抿了口茶,听见衣物窸窸窣窣的声响,侧头瞟了一眼,两个属官恭敬地退出兰堂。裴信转过镂壁,眉梢带着些淡淡的笑,一身绛紫华服,袖上用暗纹绣着振翅的仙鹤。鹤唳九霄,声震天下,正合他如今身份地位。
林晗放下茶盏,随意一抬手,道:“坐。”
裴信一举一动都有股儒雅气度,明明是在自己家里,此刻显得像是个客人。他却不恼,从容地在林晗对面坐下,眼神落在案边的珐琅食盒上。
“丞相近来辛苦。回来这么久,你我还没好好说过话,想来有些可惜。今日偶得一鲜鱼,便制成佳肴,还望你莫要嫌弃。”
裴信垂着眼,看不清神情,手上慢吞吞地把食盒打开,轻声道:“冬月天寒,水边风大,你从小身子就不怎么好,何必为我如此费心。”
林晗不禁笑了笑:“听丞相的意思,倒像是在责怪我。难道我做的不合你心意?”
“怎会。”裴信放下盒盖,拿起食箸迟迟不动,像是在思索什么,“我很高兴。”
林晗替他添了杯茶,叹道:“你我有多久没这样好好说过话了。”
回忆起他待在宫中最后那段时光,每次见了裴信便会大吵一架。两人曾经虽为师友,有过短暂的和睦相处,但终究立场不同。他身为皇帝,不可能看着整个朝堂从根系到枝叶都被世族占据,而裴信世族出身,又岂会再如从前一样助他。
一来二去,昔日师友走到末路,林晗甚至至今都不敢确定,望帝宫之变没有裴信的手笔。毕竟在后来的争吵中林晗便明白,比起让他做个事事违逆自己的皇帝,裴信更想把他圈禁在身边,做个顺从无害的玩物。

第60章 死而复生?
不知是不是林晗的错觉,回到盛京之后,便觉得裴信的精气神要比在安化时好得多。
裴信看着他淡淡一笑,道:“只要你愿意开口,我总会陪在你身边的。”
“说得这么深情做什么。”林晗动了动嘴角,替他将食盒里的菜肴取出来,他想得周到,怕送过来汤凉了,便在盒子里加了水温着,“当初我在朝的时候,谁不知道你我二人貌合神离,只差没撕破脸罢了。”
裴信居然轻笑了一声,视线落在林晗的手腕上:“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林晗擦拭水渍的手顿住,略微皱起了眉。何必呢?明明知道只是彼此利用,装什么深情厚谊。
他叹了一声,压下心底的怨忿,道:“这是我第一回给别人送吃食,你尝尝味道。”
裴信动了动筷,手臂有些僵。林晗看在眼里,讽笑道:“怕我下毒不成?”
裴信眼中带着笑意:“倒也不是因为这个……罢了。”
他取出碗碟,拿食箸分了一小块鱼肉,取出勺子正要品尝。林晗亦拿起筷子,给自己盛了些。
裴信动作极为斯文,细嚼慢咽,全然看不出在吃东西,咽下一块后拿方巾擦了擦嘴角,道:“好。很是鲜嫩可口,滋味清甜。”
这话林晗自己都不信。一条鱼被他分成几份来做,就是怕出岔子浪费食材,结果头两次没掌握好火候,全都烧糊了,险些炸了厨房。
他试探性地舀了一勺汤,脸色微变,强忍着表情咽下口去。
差点没把他咸到真“驾崩”。裴信明显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
林晗把银勺放下,忙喝了两口茶,眼神发虚地盯着面前精致的食器:“倒也不必这么勉强自己。”
裴信没说话,慢条斯理地把菜吃完了,始终面不改色,瞧得一旁的林晗大惊失色。
“你……”他有些愣,“你口味这么重?”
裴信放下碗勺,饮了一口茶,道:“你的心意怎可辜负。”
林晗听了心中莫名发堵,脱口道:“那我要是真的下毒了呢?”
裴信笑吟吟地瞧着他,眸中深不可测。
“这个问题不是早就回答过了。含宁想要取我的性命,尽管来要。”
他的语气十分温和,虽是这么说,却令林晗不寒而栗。
裴信的心思总是高深莫测,看似温柔的外表带着股骇人的威压,那是他十来年沉浮起落,浸淫朝堂风雨,最终踏着无数落败者的脊背登临高位,俯瞰万人的凛然气势。
林晗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人,比他更像——
他猛然扫清杂乱的念头,不敢再想了。
“主公。”突然来了个仆从,知趣地没在二人跟前现身,而是恭敬地候在隔断另一端,“檀王来了。”
裴信看了眼林晗,后者对他露出个微笑,他便咽下了本要推拒的话,改口道:“请进来吧。”
穆思玄来得虽不是时候,可他再怎么着都是皇亲贵胄。要让林晗看见他给宗室摆架子,把人晾在一边,怕是心里会不痛快。两个人好不容易才能说得上话。
果然,林晗笑道:“别人见了亲王哪个不是亲身相迎,唯恐怠慢了。丞相倒是不慕权贵,一句请进来便罢了。”
裴信起身,对仆从吩咐道:“带路吧。”
两人一先一后出了兰堂,前脚刚走,后脚便来了个婢女收拾碗碟。林晗盯着食盒细想一瞬,问那婢女道:“你家主人平日里都吃的什么,这汤能喝死人的,他眉头都不皱一下。”
婢女弯腰一拜,道:“禀公子,主人平日里不在意吃食口味。早年主人旧疾复发,便再也尝不出味道,因而从未听他说有什么想吃的。”
林晗哑然,喃喃自语:“他那个病已经到了这地步。”
婢女躬了躬身,带着食盒退下。不一会前堂便传来脚步声,林晗透过镂花瞧了一眼,望见个身披白狐裘的高瘦人影。
他没见过檀王,从前只听说过些许关于这位奇男子的传言。他的母亲丽夫人宠冠后宫,相传是神女降世,他从神女的肚子里爬出来,也有出尘绝伦的好相貌。
林晗忍不住好奇,凑近镂壁瞧了好几眼,却不免有些失望。这个神仙后代比起卫戈来差远了,体态消瘦不说,眉宇间还有股阴郁之气,一看便是心思深沉之人。
两人叙了半天旧,总算进入到正题。檀王也是来送帖子的,三天后当康长公主在宅里办马球赛,听说准备得颇为盛大,让裴信务必要去。
林晗一边慢悠悠地品茶,一边听檀王小心翼翼地说话,不由得被穆思玄那如履薄冰的口吻逗得发笑。按理说也奇怪,当康长公主向来是裴信一党,两人关系密切,她怎么不自己送帖子,反而让檀王做起了中间人。
裴信心思细腻,自然也觉察到了奇怪之处,收下请柬便道:“长公主如此好兴致,莫不是有什么喜事。”
檀王展颜一笑,道:“说来也是缘分。几日前陪着皇姑去报国寺礼佛,回来时遇上暴雨,山石挡住了道路,不得不滞留在佛寺里。哪晓得,竟然找到了皇姑失踪多年的孩子。”
林晗一怔,猛然站起身来,手里的茶盏滚落在地,成了几块碎片。
穆思玄被后头的声响惊了一跳,始才发觉隔断后有人,一脸惊疑地望向裴信。裴信却似没听到动静,淡然道:“如此巧合,长公主怎么就知道那是桓儿。”
林晗周身止不住地发抖,心脏快从嗓眼里蹦出来,呼吸越发急促。他抬起手臂按住胸口,克制着血脉中贲张的雀跃。
是他么,是他回来了,来找他了吗?
穆思玄叹了口气,道:“我也劝过皇姑,此时应当慎重才是。可她却听不进去,说只要看他一眼,就知道那人就是世子。”
裴信淡淡一笑,回忆起林晗身边那个年轻人的样貌,轻叹道:“是啊,兄长的孩子,定然是很像他的,两个人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穆思玄听出他话里有异,一时半会却理不出因由,便笑道:“方才怕不是猫儿打破了茶盏,不要紧吗?”
裴信点了点头:“确是猫儿,近来越发顽皮,随他去吧。”

第61章 整条街最靓的仔
穆思玄见他无意多说,便不好再问,心事重重地垂着眼睛。两人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事,他就借故告辞。裴信也不留人,客套话都没说,便送走了檀王。
林晗从隔断后转出来,裴信正展开请柬细细地读,好像要把那上头看出个窟窿。他酝酿了许久说辞,正打算开口,裴信便将帖子交到了他的手中。
“三日后要上早朝,怕是赶不上时辰。这是件好事,叫府里备下礼,含宁先代我向长公主问好吧。”
虽然出人意料,但林晗心里顿时快活极了,压抑着激动收了请帖,说话温和宛转了许多:“你放心吧,我一定把心意带到。政务虽繁重,丞相也得保重身子。”
裴信笑了笑,不置可否:“有含宁的关心我就满足了。”
长公主在盛京城中有两处大宅,皆是堆金砌玉,豪富奢靡。其中一处宅邸邻近栖凤原,往北就是皇家禁苑神都苑。神都苑内有座永欣宫,本是皇帝修建的行宫,后来也被赐给了当康长公主。
如今的宗室当中,无人能与当康长公主的势力相比,就连德高望重的惠王都望尘莫及。
那日一早突然飘起了小雪,裴信天不亮就去上朝,走之前着人给他屋子里生火添炭。林晗在暖融融的室内用完早膳,听说长公主府上派了人来,便让门房的下人进来传话,说早来了辆马车在外头等着了,也不避避寒风。
奇怪,怎么她比他还急。
侍女正伺候林晗系带,从屏风后拿出一袭狐皮斗篷。林晗对镜理鬓,望着铜镜里的人影,不禁叹了声。
不知那人到底是不是卫戈。如若是他,有没有受伤,他又是如何死里逃生追来了盛京?
“备我的车。”林晗裹上厚重的披风,“把暖炉也带上。这天气,太冷。”
今冬天寒,才十一月,雪花纷纷扬扬的,地砖上积了一寸来深。府邸前停着辆宝车,长公主府的人正恭恭敬敬地等着。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朝着城北去。走了不到一会,天光大亮,碧空如洗,浮现出道道辉煌的日阳,顷刻间驱散阴云,飞扬的雪也停了。林晗满心雀跃,坐在车里,恨不得长出翅膀飞过去。
正在这时,辚辚前行的马车突然停了。随行仆从一问,原是前头被人设下了步障,过不去了。
林晗捧着手炉,在心里骂了句,颇不痛快。哪个非要在他赶着见人的时候撞上来触霉头,连丞相府的路都敢挡。
片刻后护卫便来回报,看模样像是宫中的女眷,到附近的隆安寺上香来了。林晗掀起车帘遥遥地望了一眼,认出停在步障一旁的凤驾,以及宫中禁军。
他轻叹了声,把帘子放下,吩咐道:“罢了。先来后到,咱们绕路吧。”
骑行在侧的侍卫有些为难道:“公子,此时绕路,需得原路返回,绕半个盛京城到长公主府上。恐怕天都黑了。不如跟他们——”
林晗皱眉,再度撩起帘子,抬指对着前头一列禁军,“看见了么,那是龙骧卫,前头车驾的主人是安太后。没眼色,别给你家主子惹事。”
那人被他训了一句,讪讪地退到一边不说话。一道黑色的人影骑着马跟上来,面容冷峻,腰佩长刀,林晗定睛一看,是那晚桥头的小哑巴。
老仇人见面,林晗冷笑一声,正想刺他两句,忽然听后头传来一阵飒沓的马蹄,顷刻间便到了他们跟前。
小哑巴反应极快,雁翎刀铮然出鞘,护在林晗驾前。奔驰而来的高头骏马被人倏然勒住,长嘶一声扬起前蹄。灿烂的日光之下,黄金笼头璀璨夺目。
鲜衣怒马。
雪白骏马上是个极为耀眼的人影,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一身色锦衣,宛如浸透日光的朝霞,腰身系着镶嵌瑟瑟的革带,显得纤细劲瘦。
望着那个逆光的身影,林晗顿时看丢了魂。这通身威武不凡的气势,连炫丽的朝阳都有几分失色。
他再也等不及,匆匆忙忙地下了车。那人骑着骏马等在他跟前,单手拽着马缰。隔着几步的距离,他却像是走不动路,愣愣地在心头描摹他的眉眼。
马上的人轻轻一笑,松开手里的缰绳,将手臂伸向他,道:“这位郎君,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能与你同乘一段?”
林晗眼中有点发涩,紧紧地盯着他:“你叫我什么?”
那人若有所思,歪头笑道:“那不然,大美人?”
“……”
卫戈轻咳了声,低声道:“真要我说?剩下的称呼可不适合大庭广众之下出口。”
林晗转向周围的随从,道:“都退下,这是世子。我先与他走了,你们自己看着办。”
说完,他克制住掌心的颤抖,搭上卫戈伸出的那只手。卫戈的手掌依旧温厚有力,沉稳地一发力,将林晗拉上马,坠进他的怀中。
林晗的身形有些不稳,两手不经意按上卫戈执缰的手,仰面紧靠着身后的胸膛。温热的体温顿时裹住了他的身躯,一股淡逸的龙涎香萦绕在鼻端与颈间。卫戈甩动鞭子,带着林晗策马而去,闯入清寒的冬风,肩上披风被风扬起,烈若猩红的榴花。
骏马驰骋如飞,很快便见不到他人踪影。这段路地处郊外,两旁都是茂盛参天的树林,在林晗眼前走马灯似的掠过。冷风不断刮过耳鬓,他的心里怦怦直跳,等了片刻抓住卫戈的手:“先等等,停下!”
卫戈依言勒马。林晗抓起他握着缰绳的手,脸色惊变。他从方才起便觉得卫戈的姿势有些异样,先是单手握住马缰,再用同一只手来拉他,跟他以前在军中策马时手不离缰的习惯全然不同。
“你的右手呢,抬起来给我看看。”他回头望着卫戈。
卫戈无奈地笑了笑:“没什么好看的。我不是完完整整地回来了吗。”
林晗执意道:“把手给我。”
卫戈知道拗不过他,但只是无可奈何地笑。林晗干脆自己动手,抓着他的右臂垂首去看,心里立马凉透了。他的右臂下方仿佛不再是血肉之躯,而变成了一截冷硬僵直的铁石。
林晗小心地触碰着他的右手,嗓音发抖:“你这手怎么回事?”
“废了。”卫戈淡淡道,“摔下河谷伤着经脉,动不了了。”
林晗心中难受,不禁有些哽咽。卫戈发现端倪,竟还带着笑音在他耳边问:“哭了?”
林晗半天说不出话,紧紧握着他的指节,心酸道:“你怎么还笑得出来,没心没肺。”
“你更重要。”卫戈在他耳边重重地蹭了蹭,“我的媳妇不能被人抢走了。”
“胡说八道!”林晗很是恼火,一出口便意识到自己不应当对他撒气,于是放轻了声音生硬地继续道,“既然是你的……怎么会被别人抢走。”

第62章 既然要追求刺激
这段时间心境的大起大落,让林晗错觉自己不在人世,而是置身于梦境。他情不自禁地将卫戈的手握得很紧,像是抓住一块浮木,唯恐幻梦散去,再一次堕入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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