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纯行看清了来人身影,怒意僵在脸上,扯出个难看的笑,揶揄道:“原来是你啊。好久不见,侄儿给您请个安。”
眼前的人还在做皇帝时,风言风语便传了不少。裴纯行最初还奇怪,叔父才貌双全,手握乾坤,怎么等到年近而立都未曾娶亲,后来听了诸多闲话,才知道他与先帝关系匪浅。
未等林晗开口,这句问好先惹恼了卫戈。姜拂与姜锦皆被刀势震退,矫健地腾跃开去,足底轻轻踩在桥索上。
卫戈无暇分心看他,凝视着左右两个敌人,声音里带着薄怒:“不是让你跟他们走吗!”
林晗道:“我做的那根发簪是给你的。”
卫戈怔了怔。林晗看着他颀长的背影,再远望桥头麋集的铁甲旌旗。
“是给你的。”他重复道,“山有木兮木有枝。”
他喉中一哽,剩下的半句淹没在雨声里。
心悦君兮君不知。
良久,卫戈才出声回应,话里不知是怅惘还是欣喜。
“我就知道你是个骗子。”他说,“你赶我走的时候,口中的话比刀子还要锋利,可是每一丝神情都在说着相反的话。”
雨势猛烈,雨珠顺着鬓发往林晗苍白的脸颊淌,他出神地回想着诀别时的情状,双眼中似乎缭绕着清幽的檀烟。
“像刀子一样利……”
卫戈轻笑一声:“是,一刀一刀往这里戳。”
他抬起手臂,在襟前铁甲上比划一下:“我对你不设防。”
“那你恨我吗?”
“想听真话?”
“当然。”
“恨,”他话里笑意渐浓,分辨不出真假,随后轻轻地叹了声,“居然敢骗我,恨不得把你关起来。想不明白,既生气,又怨恨,可是心疼你,放不下。”
林晗心中一暖,正欲答话,却被另一边的声音打断。
“好了,该说的都让你们说了。”裴纯行倨傲地摆弄着手里的缰绳,“剩下的话你就留着,到阎王殿里说去吧。”
语罢,他淡淡地眺望着卫戈:“下辈子投个好胎。”
一队弓箭手应声而出,对准桥的另一端张弓搭箭。林晗厉声道:“慢着!裴信呢,你让他出来说话。”
裴纯行此人,性子倨傲张扬,平日里喜怒无常,就是亲近之人也难以摸清他的主意。林晗见这阵仗,他是不敢动他,但好像要取卫戈的命。
这个混账,卫戈跟他有什么仇怨。
“裴纯行,你冲着我来。”他紧盯着那排弓手,强作镇定,掌心冷汗涔涔,“卫戈你退下。我来跟他说。”
裴纯行似是有些不耐烦,对卫戈道:“看在他的面子上,给你个机会。要么现在走,要么死在这,别不识抬举。”
卫戈一动不动,静立在旁的姜拂倏然出手,逼他分心御敌。林晗慌了神,对裴纯行高声喊道:“裴信呢,你让他出来!裴信,你连亲侄子都不放过吗?”
裴纯行一听,更是皱紧了眉头:“兰庭卫,两个都给我拿下。”
十来个黑影迅疾地掠入夜空,举起寒光凛冽的刀刃,朝着二人袭去。林晗抽出腰间的佩剑,勉强接住几招,正当吃力的时候,嵇风在他旁侧现身,拔刀挡开一人的进攻。
两人背对而立,防备着周遭的兰庭卫。林晗不安地望向不远处的卫戈,略微松了口气。
辛夷也到了,正与卫戈合力对付那对难缠的姐弟。
“公孙先生已将木鸢备好。”嵇风低声道,“现在就走?”
林晗深深地凝望了卫戈一眼,轻声重复:“现在就走。”
“好。”嵇风道,“你千万保重。”
他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目送着嵇风脱出重围。幽蓝的月亮下,一座巨大的木鸢舒展开机关鸟翼,扇动出浩大的风息,缓缓地划过密林上空,接着降落在漆黑的夜色里。
裴纯行冷笑一声,朝属下挥手示意。顷刻之间,排布齐整的弓手拉动弓弦,密集的箭矢穿越雨幕,在空中破开一道道弧线,呼啸着冲索桥对岸袭射去。
弓矢掩护之下,麾下步军强悍地推进。卫戈躲过一轮箭雨,护住受了姜拂一掌的辛夷:“先走,交给我来。”
辛夷受了一击,唇角溢出些鲜血。她自知撑不住,便点点头,识时务地退下去。卫戈一人对着索桥上密密麻麻的兰庭卫与官军,忽地丢了手里的刀,转身朝着林晗的方向看了一眼。
林晗望见他的眼神,内心突然涌现出一股恐惧,野草般在他胸壑间疯长,像是意识到他接下来会做什么,失声道:“不要……”
他的刀从高空坠入奔腾的河水里,似乎在茫茫人世中终于找到归宿,在万古的江河里永世酣眠。
卫戈从袖中取出那两枚千叶莲华。这是一种威力强大的杀器,能够以一敌百,所过之处,皆化为焦土。
林晗瞬间就猜中了他想做什么,几乎忘记了正置身于重围当中,丢下手里的剑不管不顾地朝着他的方向扑过去。
“不要!求求你,不要!”
卫戈回过头,对着他笑了笑,嘴唇轻轻开口。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温热的眼泪模糊了林晗的视线,他声嘶力竭地喊,胸腔不断地抽动,却拦不住那人铁石一般不可扭转的心意。
他徒劳地唤他的名字,心脏像是被人残忍的挖去一块,借着昏暗的光芒辨认着卫戈的口型。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剧烈的白光猛然爆开,一瞬间冲向云霄,似乎撼动了星河。林晗不敢眨眼,即便会被刺目的光芒刺痛眼目。他绝望地想,或许再也看不到了。
“……冬雷震震,夏雨雪。”
无数嘈杂的声响轰击着他的耳朵,猛烈的风雨,桥索断裂的巨响,人的惨叫,火焰的呜咽,排山倒海的水流,他却像是听不见,耳畔若有若无地回响起卫戈的声音。
越来越明晰,越来越渺远。
索桥轰然崩塌,坠入深渊激流。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雨丝宛如牛毛,轻柔地打在他的脸颊上。
林晗缓缓转醒。悦耳的鸟鸣不时从周边山林里传来,雨后清新的风不断拂过脸庞与发丝。天边透着清亮的橙红,一丝云也看不到。
兴许是淋过一场大雨的缘故,他被不停歇的晨风吹得不断发抖。湿淋淋的衣甲紧贴在身躯上,冰冷而沉重,给他一种坠入冰窟的错觉。
虽然已近日出,但四野仍旧笼罩着一层幽深的蓝雾。他听见细微的玉佩声响,铮铮铛铛,好似清脆的风铃音。
林晗循着声音偏头去看,瞧见一截华贵的靴尖,往上,垂曳的紫袍边系着一组繁复的美玉。
来人撑着伞,手臂朝前伸了些,替他挡住洒落的细雨。林晗自嘲地笑了声,一翻身滚进坑洼不平的泥地里,青丝委落在地,瞧来十分狼狈。
他仰躺在地上,空洞的双眼紧盯着天空。一只手从上头伸下来,指尖上裹缠着一圈圈止血的纱布,示意他拉住。
林晗不动弹。那人终是无奈地笑了一声,叹道:“九五至尊,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他没有心思搭理别人的话,只觉得很累,仿佛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生不如死。
裴信放下手里的伞,俯身握住林晗的肩膀,将他扶起来。他的手上有伤,感受不出是温是烫,便俯下头,动作轻柔地与林晗额间相抵,只一触便分开。
“病了。”他道,嗓音温润,“受了这么久的苦,等回到府中为你寻个好大夫,仔细调养一段时日。”
“裴纯行呢,”林晗睨着他,嗓音嘶哑,“你终于舍得露面了,看到我狼狈至此,是不是很得意?”
第58章 坐牢
裴信许久都没有出声。扶住林晗的那双手很温和地移开,他站直了身子,望向远处雾色迷蒙的山林。
晨曦未至,树林只是一片片深黑的影子,灰白的云在其中缓慢地游弋。
“我一直都在等你回来。”裴信轻声道,倒像是认错,显得极为诚恳,“没有不见你。”
在林晗的印象里,他从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即使被人当着面挑衅,依旧保持着温逊的风度。
虽然世族子弟从小便会学习众多礼数,但大部分都只是把那些繁文缛节当成表面功夫,一个个背地里仍旧禽兽不如。
可裴信倒像是例外,世族的礼数教养被他刻进了骨子里。与他相处起来,总令人觉得如沐春风,有的人就是被他阴了,也不会记恨到他的身上。
这一套对林晗没有用。菩萨面孔,阎罗手段,林晗早把他看得透透的,因而只是一哂,随他胡说八道。
他的身上,头发上浸透了雨水,此时脸色苍白,额间滚烫。意识一恍惚,便不断回想起过去那夜,不自觉地折身远望,看向那道断开的索桥。
河岸陡峭,曲折的河谷仿佛一条黢黑的裂隙,冷风里带着血腥和水汽,不断地从对岸吹来。卫戈断桥阻拦大军之后,嵇风与辛夷想要带着林晗强行撤离,却被那突然冒出来的小哑巴挡住了去路,两人合力也不是他一个的对手。
林晗当时万念俱灰,便冲出十来个兰庭卫的包围,不管不顾地往河里去。跳河到一半,姜锦掉过头来追他,强行将人拖上了高峻的河岸,嵇风与辛夷才得以逃脱。
卫戈不见,他也彻底丧失了意志,生也好,死也罢,再无趣味。
裴信静静地看着他,像是已经看破了他心中的念头,内敛的眼眸里多了些怜悯的意味。
“别难过。”
这句话像是引爆烈焰的火星,林晗抬起眼,怨恨地盯着眼前人的面容。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我,还有他,如今的境遇还不都是拜你所赐。”
裴信道:“看来你真的很在乎他。”
林晗微微一笑:“是,我在乎他,就像你在乎我一样。不,还要更深。”
他满意地看着裴信的眼里一点一点冷下来,像是结了层冰。裴信弯了弯唇角,悠悠叹道:“杀人诛心,你果然深谙此道。可是,臣不在意陛下在不在乎我,或是有多恨我,陛下只能留在臣的身边。”
裴信顿了顿,含笑看着他,抬起手臂用袍袖给他擦干脸上的雨水:“陛下应当知道,谁才是你的依靠。”
温和的辞句听起来好像是诅咒。
林晗攥住他的手臂,眼底晦暗不明:“你最好记着这话。我是个有仇必报的人,敢把我留在身边,我一定会杀了你给他偿命。”
“臣的人头就在这,等着陛下来取走。”裴信略微垂着眼眸,温柔地看着他,“能死在陛下手上,臣死得其所。”
林晗颓然地把手松开,两臂止不住地发抖。他踉跄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发痛的眼眶里溢出几滴泪。
裴信捡起滚落到一旁的伞,再度朝着林晗伸出手。
“臣带陛下回家。”
裴信手段通天,想在盛京府宅里藏个人简直是易如反掌。他行事向来滴水不漏,翻开自家族谱,给林晗做了个有模有样的假身份。
燕云之乱后,他爹裴辅一脉几乎死光了。裴辅有个弟弟也上过战场,后来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打仗到一半便上山出家做道士去了。
多亏他跑去出家,才避开了兵败身死的结局。朝廷对出家人宽容相待,即使是裴氏一落千丈的时候,这个人也没有受到波及,而是在山中潜心修道,不理世事沧桑。
此人在出家前并未娶妻,名下却有个儿子,叫做裴倓。裴倓失踪已久,整个家族都当他在外遭遇不测,身死魂销了。
林晗挺喜欢这个名字的。不为别的,仅看倓字的偏旁便知道,他是跟裴信一个辈分的。世家规矩繁冗,辈分可是意义重大。
“我跟你爹一个辈分,你就是这么跟我说话的?”
回京的时候已经到了冬月,相府后院里有条河,如今已经开始结冰。林晗出不了门,没事便到河边去钓鱼。
河水宽阔,两岸山石亭阁错落有致。冬日的暖阳金辉灿烂,照彻河畔灰白的轻烟雾气。
裴纯行眼睛里像是要喷火,却只能隐忍着怒意,深吸一口气,毕恭毕敬道:“还望叔叔抽空莅临,小辈恭候大驾。”
他是来送请帖的,亲姐定在十一月出嫁。裴纯行如今在丞相手下当差,父母费尽心机要攀稳这棵大树,便嘱托他一定要请到贵人出席,给家里沾些光。
请柬送到,裴信没说好与不好,害得裴纯行心里直打鼓,怕竹篮打水一场空,回去得挨一顿臭骂。
他灵机一动,想起先前裴信一心要找林晗,现在找着了,林晗却跟他颇为不睦,惹得丞相很是心烦的事,今日便到林晗跟前来想法子。
林晗笑着打量他,漫不经心地在鱼钩上穿饵,道:“这还算懂事。”
裴纯行脸上一喜:“那,叔叔是答应要来了?”
“哎。”林晗愁云惨淡地凝视着江面,挥臂抛出鱼线,“我倒是想出门去透透气。可是你也见着了,我如今跟个囚犯没什么两样,就是想去沾沾你家的喜气,也没那个福分。”
饵食“扑通”一声落入河里,溅起一串水花。林晗靠着一块山石坐定,握着鱼竿闭目养神。裴纯行连忙凑到他跟前,道:“这有什么,若叫上丞相一同去,他总该放心了吧。”
林晗轻轻抬起眼,看向裴纯行焦急的神情,禁不住噗嗤一笑。这人不知该说是傻还是单纯,怎么如此沉不住气,把心思全部都明晃晃地写在脸上,旁人一眼就能把他看透。
喜怒不形于色的裴信,怎么会选中这家伙接他的班?
这些日子以来,林晗一直都在盘算着怎么逃走。正烦恼时,裴纯行便来给他送机会了,叫人如何不暗叹一句天助我也。
丞相府里守卫森严,到处都有眼线,逃跑成功的概率不大。只有出了这座相府,才能看到些许希望。
第59章 你敢吃,我敢做
前段时日穿惯了甲胄,重新换上锦衣绸缎,林晗颇不适应。府里给他备下的衣物配饰,一水儿的天青月白,说是最显神韵,配上玉带真珠,整个人清润出尘,气度超脱。
他已经懒得去问是谁说的。从小裴信就老把他当玩物打扮,比养女儿还要精心细致。衣食器物,车马舆从,样样都自作主张安排得明明白白,林晗本人没有半点选择的余地。
也不知这人哪来如此强的掌控欲,朝政都不够他挥霍心力,非要盯着林晗事无巨细地折腾。早年间,林晗确实与他有过“戮力同心”,和睦相处的时日,只不过后来两人分歧越来越大。大到政见,小到芝麻绿豆的事都会闹得十分不愉快。
没“驾崩”时,林晗脾气执拗,总喜欢与裴信争论,如今时过境迁,他没了那份心力,不想在琐事上耗费精神。
他只想逃出去,去找卫戈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看不到尸首,他便相信他仍留在世间某处,等在自己去找他。
该换他去找他了。
林晗背靠着白石,眼望着江心的水雾出神。裴纯行一跟他打开话匣子,便喋喋不休了半天,岂料林晗全未听进耳朵。
“那就这么说定了?”裴纯行道。
林晗猛然回过神来,怔怔地说:“什么说定了。我跟你叔父闹得那么僵,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定会觉得我别有用心,怎么可能放我出去。”
没入水里的鱼线突然动起来,林晗立马坐直了身子,手里动作不断。裴纯行立在一侧,眼见着一条肥美的白鲢浮出水面,灵活地弹动着。
“这时节鱼儿都潜入水下消失不见,还能钓到如此漂亮的鱼,实在不容易。”裴纯行赞叹道,突然灵光一闪,“既如此,不如细心烹调,才不负垂钓之功啊。”
林晗收好鱼,偏头望向这小子写满怂恿的眼神,笑道:“也对,一蔬一饭足可见人心,何况是此等美味。
“对对对,‘金齑玉鲙’,更别说是您亲手奉上的,丞相必然会高兴。”
林晗脸上笑意渐浓,略微抬高了手臂,拿宽袍大袖挡住嘴角。他是做皇帝出身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哪里会做饭这种事。
只要裴信敢吃,他就敢做。所谓是君子远庖厨,林晗都“洗手作羹汤”了,他总不会婉拒他一片心意吧。
“是个好主意。”林晗提着鱼篓站起身来,“唉,我看他手上有伤,想必是旧疾复发。切鱼做脍虽好,我却一直不喜欢,不如就用荇菜炖汤,还能养养身子。”
裴纯行听完喜不自胜,便跟林晗行礼告辞,说要到裴信跟前去说他的好话。林晗笑而不语,一人回了住的院子,换上短衣,亲自进厨房折腾了好几个时辰。
他做出的菜看卖相不错,鱼肉晶莹如玉,汁浆洁白稠美,面上浮着翠玉青花,瞧来十分可口。但味道究竟如何,全看老天爷心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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