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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龙(竟夕起相思)


夜色降临,星垂平野,林晗赶回大营,主帐前候了几个朝官模样的人。为首一个穿着紫袍,一见他便眼泪汪汪地迎上来,下拜磕头。
他连忙下马,将那紫袍文官扶起,借着营帐四周的火把打量一番,惊讶道:“赵麟台?怎么是你?”
这人抬起满是泪水的面颊,直向林晗诉苦:“衡王殿下,老臣如今已不是什么麟台了,只求衡王殿下收留,保我家族性命。”
林晗连忙邀他们进帐,让人上了茶水。赵麟台来得匆忙,风尘仆仆,连饮了几大口茶,才哆嗦着擦了擦脸,拱手一拜。
麟台令是正三品大员,而这个赵麟台就是盛京赵氏的家主,赵伦的老爹赵叡。他等老人家安定了些,便问了问来龙去脉。安氏在朝中重施故伎,诛杀可能会私通衡王的朝臣。首当其冲便是儿子和林晗混在一块的赵叡。
赵叡好歹是个大官,耳目通天,听闻风声后带着全族老小连夜出逃,投奔林晗来了。
赵叡愤愤不平,道:“殿下,当今朝纲混乱,正是未能得遇圣君明主的缘故啊!殿下,我赵氏一门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恳请殿下夺回盛京!”
林晗心思一转,暗道聂峥说得不错,世家们见势不妙,纷纷拥护他来了。
林晗故作为难,道:“赵麟台的忠心本王知道。不过夺回盛京非朝夕之功,我麾下已经兵临城下,围城数月,相信早晚……”
赵叡忽然屏退了身边人,悄悄凑到林晗跟前,低声道:“殿下,老臣有一计,可助殿下达成大业。”
林晗心如止水,轻笑道:“是什么计策呀?”
赵叡捋了捋胡须,胸有成竹:“老臣出逃时已经同齐震将军、柳太傅约好,倘若殿下应允,便逼宫夺门,迎殿下进京。”
林晗垂着双目,轻抚瓷盏,叹道:“好一个逼宫夺门啊。”
简直是胆大包天。
他笑了笑,道:“赵麟台,夺门绝非易事,没有周全的计策,怕是要功败垂成。”
赵叡大笑,道:“殿下不必忧心。只要殿下应允,齐震将军便调令手下南北大营夺取盛京武库,再拿下各禁军统领,檀王一党便无力调兵反扑。此时夺下城门,衡王殿下大军入城,胜负已定。”
林晗沉吟片刻,道:“好计策。”
赵叡俯首一拜:“再好的计策,殿下不用,也便一文不值。”
林晗不置可否,心间飞快地盘算。不要这些人的效劳,他照样能攻入盛京,只不过会多花些力气。但等他入京,照样要世家的承认才能登临大位,他无论如何都免不了跟他们结盟。
既然总要跟他们打交道……罢了,那便省些力气吧。
“赵叡,”林晗淡淡一笑,挑眉道,“你养了个好儿子,这件事要是能成,你赵家功不可没。”
听他说起赵伦,赵叡脸上一阵恍惚,继而高深莫测。
林晗嘱托他联络齐震等人,要他们暂时蛰伏,等待机会,别还没来得及夺门,便成了安氏刀下鬼。接连十几日,林晗奔波在战场和伤兵营之间,忙着督战和过问驱疫的事。
治病需要大量药材,王凝远在宛康,还没收到消息,他们只能从盛京周边搜集药物,杯水车薪。死于瘟疫的士卒越来越多,一股挥之不去的哀云笼罩在各营中。
得病而死的人不能挖坑掩埋,只能集中到通河两岸放火焚烧。河畔烟火不绝,滩涂芦苇间飘荡着漫天雪花似的灰烬。
燕云军驻扎在盛京西面,攻下几个县镇。卫戈每日往来两地,骑马奔波几十里,到林晗营中蹭饭。
林晗累得头眼发昏,为瘟疫的事茶饭不思。齐震又遣信使送了密信,词句比上回火急火燎,说安氏在朝中大开杀戒,他们几个谋事的世家惶惶不可终日,衡王再不来,他也要学赵叡逃出城投奔他了。
他无可奈何,知道该做个了结,便趁着卫戈在时召集亲信议事。先问研制驱疫方法的进展,再定何时里应外合。
苏忱道:“殿下,臣已经有了些眉目,只是有一事要殿下定夺。”
林晗恹恹地点头:“你讲就是。”
苏忱和辛夷研究数日,从病人身上取得脓水、疮疤、痂皮等物,酌量配制出药饵。要研制出让人感染却不会重伤或者致死,且往后再也不会感染瘟疫的方法,必须要有人试用这些药饵,找出合适的剂量。
简而言之,要让健康的人试药,还不能是少数。
林晗迟疑道:“这……”
他说不出话,活生生的人,谁想得病?弄不好便会两腿一蹬,死状凄惨。
可要是不做,死的人会更多。
他想了想,看向卫戈道:“桓儿,你占的那几个县里,有多少囚犯?”
卫戈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要让死囚试药。
林晗道:“不管有多少人,你明天过来时全部押到我这。苏忱,这些人交给你,待会我给你一道旨,你同他们说清楚,如若有一个试药有功,我便赦免了他们所有人,给他们家中赏赐钱银粮米,册封十二转勋官。”
卫戈与苏忱微微俯首,领了他的旨意。
林晗环顾四下,道:“还有一件事,盛京……”
“殿下!”帐外的子绡忽然急声高呼,“殿下,有急事。”
林晗皱了皱眉头,耐着性子道:“什么事一惊一乍?”
“含宁,”一个清冷的女声响起,“是我。”
林晗猛然起身,外头进来个披着斗篷的婀娜女子,红裙如火,容姿绝艳。子绡阻拦不住,嘭的一声跪在地上。
“娘……”林晗大惊失色,审视着这突然出现的女人,“你怎么在这?”
息姮掀开发顶的斗篷,定定地瞧着他,红唇重重地碾了碾,耳垂上一对珍珠轻颤。林晗感知到些许异样,不动声色地跟她对视,心中戒备。
他嗅到股浓烈的脂粉味。母亲素来不爱浓妆,怎么今日既是浓妆艳抹,又是一袭红装。
林晗盯了她半晌,勃然大怒,道:“这是在军营,你闯进来做什么?”
聂峥迅速接口,对着身旁亲卫吩咐:“今日守营的是谁,全部推出辕门砍了。”
亲兵握剑拱手,铿锵有力地答:“是!”
林晗神情阴郁,紧盯着息姮的反应。她眼望着亲兵领命退下,顿时一惊,垂下眼睛,手拿着细绢帕子掩住红唇。
息夫人柔弱心软,连街上的乞丐都怜悯不已,如今有人因她丧命,她反应如此平淡?
林晗轻声道:“你先退下,我议事完毕再去见你。军法如山,大营不比其他地方,就算你是我母亲,也要好自为之。子绡,带夫人下去,好好招待。”
子绡领悟一瞬,明白林晗的用意是要他看好息夫人,便抱拳应声。息姮张了张口,欲言又止,碍于周遭人多,只好默默垂头,随着子绡出门。
林晗望着她离去的方向,长久不言语。心事重重地说完剩下的事,命令赵叡联系齐震,要他们准备周全。
“都散了吧。”他抬起袖子,挥了挥手,疲惫地靠在座位上。
群臣告了礼,三两退出主帐。卫戈留在原处,道:“让她进来?”
林晗点点头,指了指屏风:“桓儿先到后面去。”
卫戈转到屏风后,他便让人召夫人进帐。息姮独自到他跟前,手里捧着一盅热滚滚的粥。
她怜爱地看着他,道:“含宁瘦了许多,为娘实在心疼。”
林晗展颜欢笑,盯着她涂了丹蔻的手,温和道:“母亲怎么到这来了。”
息夫人笑道:“我听说你攻打盛京,心里担忧,便从奉陵赶来。”
林晗眼光流转,打量着她,轻叹一声:“这样啊。”
息夫人似是有些害怕,道:“含宁不信母亲?”
林晗不置可否,看向她手里的粥:“许久没尝过娘的手艺了,小时候最喜欢喝你煮的苦荬粥,滋味清雅,别具一格。”
息姮连忙笑着递上粥碗,道:“军中简陋,吃不到含宁喜欢的清苦滋味,将就一番吧。”
林晗微微笑着,看向她抬起的手。手腕手掌粗大宽厚,哪像女人娇嫩的小手。
息姮一愣:“含宁不喜欢?”
“喜欢,”林晗接过粥碗,注视着她发际,搅动着调羹,“娘做的东西,我怎么会不喜欢。”
“喜欢便喝吧,”她掩唇一笑,忽然一怔,瞧了瞧四周,“你的那些部下应当都走了吧。”
林晗吹了口烟气,漫不经心道:“军务繁重,当然都去办差事了。”
他作势要喝下,递到嘴边,忽然抬头看息姮。息夫人直勾勾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冷不防被他一瞧,骤然顿了一瞬。
林晗摆下粥碗,面无表情叹道:“母亲健忘,都不记得我最讨厌苦味了。”
息姮脸色一白,讪讪一笑:“是,是吗?那不如给我,再给你重做一份。”
说罢,她便伸手去拿粥碗。林晗挡住她的手臂,猛然攥住了她的袖子,起身逼近,道:“不必麻烦了,母亲一片心意哪能浪费,不如你替我喝下吧。”
息姮刚要发作,像是想起了什么,只是缓缓挣了挣手腕,道:“不是多要紧的事,你让我拿去倒了。”
林晗抢过那碗粥,塞到她的面前,语气强硬:“喝了,我要看着你喝下去。”
息姮突然皱了皱眉,愤恨地盯了他一下,再也装不下去,右手运起掌势,挟着掌风拍向林晗面门。林晗侧首一闪,她一击不中,矫捷地跃上桌案,又是一掌劈下。
林晗抬起手臂,横挡住上方阔刀一般来袭的掌法。卫戈自屏风后追出来,那女人回头看见,见势不好,从头上拔下一把金钗,试图挟制林晗,却被林晗拼尽全力打落。
她慌张欲走,卫戈拦住去路,牢牢握住女人右臂,骤然发力,折了她一条胳膊。
“啊!”女子呻吟一声,紧接着膝后受了一脚,扑腾着跪倒在地。
林晗端着粥碗走近,冰冷地睇着她:“你胆子也太大了,敢到这里来算计我,笃定了我会上你的当?”
女人抬起脸,身体痛苦痉挛,紧咬着牙关,怨毒地看着他。
卫戈取了银针试粥,道:“有毒。”
林晗阴沉地笑了笑:“老实交代,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假扮我娘?”
地上的人吐出口鲜血,忽然桀桀地笑出声,红口白牙,刺骨阴寒,全然不是个女人。
林晗揭开她的脖子上的斗篷,瞧见喉咙间凸起的喉结。他取下这人腰上的手帕,堵上嘴,使劲摸索他的脸颊,却发现不了易容的痕迹。
林晗微微蹙眉。这人是男是女?
“你不能杀我,”男人阴柔地开口,耀武扬威地望着他,“你要是杀了我,就一辈子见不到你娘了。”
林晗厌恶地看着这个长着母亲面容的怪物,烦躁道:“桓儿,把他关进大牢。他不愿说,我们来日算账。等处置完盛京的事,我有一万种法子让他开口!”
卫戈盯着面前的怪人,隐约有了些猜测,淡淡应声:“好。”
三日之后,盛京世族送来信报,约在子时逼宫夺门。
林晗整备大军,披挂铠甲,浩浩荡荡地杀向护城河畔。一弯弦月高挂在都城上空。月光清寒,天穹风云变动,堆积的层云好似耸立的楼阁。
猛攻数月,巍峨的城门畔尸横遍野,到处都是火光与箭堆。腥风纵横,流血漂橹,盛京城依旧屹立不倒,岿然如初。
林晗在阵中等候许久,指挥麾下继续同守军激战。月上中天时,宣武门上突然响起一阵凄厉的惨叫,紧跟着众人惊慌失措的呐喊。
“有人造反,快去通知——”
一声惊呼戛然而止,城上守军忽然厮杀成一片。片刻后有人斩断旗帜,高呼道:“我等是齐震将军麾下南营守备军,前来迎接衡王殿下还朝!”
在他之后,城上各处响起将士的呼喊,和着凛冽的冬风,宛如雷霆战鼓,振荡心神。
“恭迎衡王!”
“恭迎衡王殿下还朝!”
“迎殿下还朝!”
城门上竖起无数火把,照亮了晦暗的天空。林晗盯着一簇簇直冲云霄的焦烟,平静地望着城头吊桥放下。
南营守备军鱼贯而出,携着通红的火把,汇成一汪川流,在城门两侧排开,迎接他进入。
林晗道:“齐将军呢?”
话音刚落,一队军马冲出长桥,缓缓走到大军阵前。齐震与柳太傅领着一群世家首领,穿过矛尖林立的阵列,拱手一礼,跪拜在林晗跟前。
“请衡王殿下随我等还朝。”
林晗会心一笑,打消了最后的顾虑,盯着地上的人。
“齐震,柳太傅,你们做得不错。”
林晗执鞭指向城门,长夜里立时响起闷滚的鼓声。先头骑兵涌入长桥,确定城中没有异状,便派令官火速回报。林晗略微颔首,指挥剩下各营入城,占据城中几方军营,自己在爱将亲信的陪伴下赶往皇宫捉拿穆思玄。
齐震早就把盛京的情报告诉给了他。穆思玄把持皇都以来便住在宫中,不顾众人闲言碎语,自顾自做着当皇帝的美梦。
他倒真是魔怔了,自欺欺人到这种地步,以为赖在皇宫不走便成了皇帝。
林晗攻入宫城,四处找那混账的影子,只是皇宫太大,分东西南北四宫,每宫又有宫室殿宇无数,实在难找他究竟藏到哪去了。林晗先找了太微宫,一无所获,又到北宫搜罗一番,顺道拿下了那不安分的太后,可惜还是找不到穆思玄。
他仔细想了想,便找了个资历深的老宦官询问檀王做皇子时的宫殿,也就是他娘亲当初做丽妃时的住处。
丽妃住在昭鸾殿,可见当初是受过盛以桥正里宠的。然而昭鸾殿里只有些惊惶不知何事的宫人,根本没有檀王的影子。
林晗思忖良久,带着弓箭手和戟卫去了东宫。半路上遇见一座辇驾,辇上的女子惊声唤他:“衡王!”
林晗凝神看去,是安太后的侄女,安赫香。听说她嫁给了穆思玄,现在是檀王妃了。
安赫香容貌憔悴,道:“我带你去找他。”
她对着仆从一挥手,辇驾便调转方向,朝着少阳院的大门走。林晗按着腰间佩刀,淡淡吩咐:“跟上。”
聂峥悄声劝道:“这女人姓安,你不拿下她?”
林晗边走边同他说话:“她虽然姓安,却是个可怜人。安太后拿她当棋子罢了,未必是真心想嫁穆思玄。”
安赫香才高貌美,怎么会瞧得起穆思玄?
一众人赶到少阳院门口,安赫香走下辇驾,忽然拦住他们,迫切道:“衡王,我知道你们对我心存疑惑。但我并非自愿嫁那禽兽,我委身于他,只是为了救子玉!”
听闻子玉的名字,卫戈不禁朝她走近,焦急道:“她在哪?”
“她被那混账关在地牢当中……”安赫香捂着眼睛痛哭,“地牢隐秘,这几月来我不停打探消息,只知道藏在东宫某处,不知如何进去。”
林晗望着卫戈被火光映白的脸,道:“桓儿,你带人去搜查东宫,聂峥跟我去抓人!”
二人异口同声:“好!”
安赫香走在前方引路,忙道:“快跟我来!”
一路疾行,穿过清冷刺骨的东宫各院,来到一处浩荡如洋的莲池畔。正值盛夏荷花盛放,风中幽香袅袅,离岸百步远的湖心凉亭里燃着通明的火光,似有重叠的人影晃动。
林晗命人包围莲池,带着十来个亲卫上前,看清了亭中人影,愤然高呼:“穆思玄!”
檀王后知后觉地回头看他,泛起个绝望麻木的笑,右手握紧匕首,挟持着怀中的女人。
“衡王,这场景好眼熟啊,”他尖刻不甘地讽刺,“又是这个女人拖累你,干脆我帮你杀了她吧。”
他怀中的息夫人颓然闭眼,凄声哭泣:“含宁,别管娘亲了。”
林晗上前两步,道:“檀王,事到如今你还做这些无用功,以为靠着这一套就能保命?”
穆思玄脸色惨白,猛然抬手,在息姮身上泄愤似的划了几刀,雪白的肌肤立时渗出血来。
“没用的女人,你和那安赫香一样,都是没用的东西!”
林晗拔刀指向他,大怒道:“你再敢伤她,我要你求死不能!”
穆思玄手腕抖了抖,扔了匕首,掐住息姮脖子,道:“你去求他,让他放了我,快,让他放了我!只要他放我,我就饶你一命!”
息姮满身是血,头上钗环凌乱,紧咬着唇不发出一点声音,只用盈满泪水的双眼哀痛地望着林晗。
当初在荆川水寨,她奋不顾身地求林晗不要杀穆思玄,此时此刻她却说不出半个字。她对穆思玄最后一丝母子之情,终是被执迷不悟、一次又一次伤她的儿子亲手斩断。
林晗嘲道:“穆思玄,你这无情之人,根本不配得到别人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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