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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龙(竟夕起相思)


穆思玄满眼血丝,狰狞地大喊:“你胡说什么!我不配?我根本就不需要!我是要做至尊,做皇帝的人,我根本就不需要那些虚情假意,我只要坐拥江山便够了!你懂什么?”
“别自欺欺人了,”林晗森冷地吐字,“江山不是你的,也没有任何人爱你。”
穆思玄呜咽一声,骤然滚落两行泪。
林晗势要让他尝尝诛心的滋味,绽开笑颜:“仔细一想,我说的不大准确,曾经是有人爱你的。你还记得令昭太子的伴读裴四公子吧?”
穆思玄一怔,睁着泪眼疑惑看他,惨笑道:“你以为提他就能伤到我?我已经不会为他动一丝真情了。”
“在宛康要逼死你那个不是你心心念念的裴四公子,”林晗笑了笑,看见穆思玄神情惊诧,眼中焕发出一丝光芒,接着缓慢恶意地吐露真相,“裴四公子为了保令昭太子而跟他互换了身份,他一直在你身边,就是被你亲手杀死的罗刹。”
穆思玄大睁着眼睛,迟疑一瞬,怒吼道:“不可能!你一定是在骗我!怎么会是他,怎么可能会是他?”
他心心念念了一生的人,他的救命恩人,怎么可能会是罗刹?
林晗轻嗤一声,讽刺道:“可惜罗刹,看上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你休想骗我!”穆思玄怒指着他,掐紧了息夫人,威胁道,“给我备车出城,否则你就给这女人收尸吧。”
“好啊,”林晗冷漠地睥睨着他,命手下让开一条道,“你走吧。”
穆思玄一怔,冷笑一声,警惕地望着四周甲士,挟持着息姮缓缓朝外走。一直藏身在暗处的安赫香款步上前,换了一副楚楚可怜的神情,悲哭道:“夫君……”
“你到我前面,”穆思玄全然不知,专注地防备林晗,唯恐他突然发难,便扯着安赫香挡在自己身前,“老实点,等出了城,你就不用跟着我了。”
安赫香垂头擦泪,小步行走,趁穆思玄分心观望四周,拔下头上金钗,狠狠朝他胸口刺去。
她两手握着钗,浑身发抖,满眼怨恨,喘着气道:“你去死吧,死的越惨越好。人渣,不是瞧不起女人吗?死在我这没用的女人手里滋味如何?”
金钗刺破衣料,整根扎进肉里,顿时便汩汩地涌出黑血。穆思玄受了当胸一下,两手一松,将安赫香一掌拍开,猝然倒地。林晗命令戟卫一拥而上,把他团团擒住。
安赫香被那一掌击中心口,跌坐在地,吐出一口鲜血,奄奄一息。林晗阔步赶到,两手扶起她和息夫人,沾了满手的鲜血,朝手下焦急唤道:“快去请个医官过来!”
与此同时,一队银铠枪兵擎着火把找到凉亭跟前。卫戈失魂落魄地从当中走出来,林晗心间一沉,正要张口问他,安赫香抢先道:“郡王,子玉呢?”
卫戈摇了摇头,张口却吐不出话,眼神恍惚。
林晗心中已经有数,轻声道:“桓儿……”
安赫香咬了咬唇,垂首掩面,撕心裂肺地号哭。林晗走到卫戈身前,抬起一手,想安抚他一下,却先被卫戈握住了手腕靠近。
卫戈抖得厉害,几乎半个身子都倚靠在林晗肩上,像是孤身走了太久的路,累到不堪一击。
半晌,他哽咽道:“姐姐不在了。”
林晗扣住他的手,看向被压制住的穆思玄。
穆思玄仍不甘心,此时却不得不认命,失神道:“凡我所愿,遍寻不得,终究只是一场空。”
他看向高远的夜空,无声地追问。上天既然厌弃他至极,在他出生时,又何必给他可以争一争的希望?
林晗冷声喝令:“带下去。”
夜尽天明,早朝的群臣赶到宫城,才知过去的一夜里天翻地覆。围在都城外的衡王杀进了皇城,一鼓作气捉拿了檀王和安太后,清除了二人的党羽。
朝会时林晗莅临紫极殿,齐震等世家带头启奏,檀王狼子野心,弑君夺位,罪不容诛,当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林晗在群臣的举荐下暂领监国一职,准奏,判穆思玄先受千刀万剐,再沿街示众,车裂于市。即刻行刑。
安太后贬为庶人,念她侍奉孝哀皇帝有功,不追究死罪,赶到孝哀陵园劳作思过。
下朝之后已是午时,卫戈替子玉准备后事,没来朝会。林晗牵挂不已,正打算去看看,却被一群德高望重的世家大臣堵在承露殿的书房。
这帮人一见他便行了跪拜大礼,林晗望着面前乌泱泱的群臣,装糊涂道:“诸公,含宁年轻,真是折煞我了。”
柳太傅领头起身,道:“衡王殿下,请衡王以大局为重,早日继承大统。”
众臣接连拜道:“请殿下以江山社稷为重。”
林晗长舒口气,道:“诸公的心意我知道。只是我那些旧部往日跟随我出生入死,含宁不能忘恩负义,一人登临高位,弃他们不顾。”
齐震道:“既然是殿下的旧部,那定然都是忠心耿耿的功臣,等大礼完毕,殿下尽可以封赏。”
“殿下,”赵叡也道,“大礼需早日筹备。”
林晗寸步不让,道:“我万万不可只顾着自己。若是不能事先封赏麾下,那这皇位不要也罢。”
说完,他便抬腿要走,试图硬闯过人墙。几个世家首领急了,他们忙活了许久,把筹码都压到了林晗身上,他拍拍屁股走了,那他们不就白费力气了。
赵叡连忙拦住林晗,道:“殿下说的有理!怎样都好,国不可一日无君,殿下千万千万不能意气用事!”
齐震也附和:“衡王,你想封赏谁,封赏就是。可这皇位不能儿戏,哪说不要就不要的?”
林晗勉为其难地长叹:“既然大家都这么说了……事不宜迟,那便进书房,拿纸笔吧。”
他习惯了跟这帮老狐狸打交道,跟他们办事好比遛狗。狗绳太紧,威慑太过,他们会心生反意,狗绳太松,恩惠给得太足,这帮人便飘上天,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
狗绳太紧太松都会咬到主人的手,只有恩威并施,温水煮青蛙,他们摸不准深浅,才会畏惧天威,心悦诚服。
他根基未稳,要给世家甜头,不能让他们觉得过河拆桥。
林晗坐在书案前,大笔一挥,道:“赵伦对我忠心一片,又有经世之才,在我眼中,那是丞相的不二人选。”
赵叡面带喜色,道:“殿下……”
林晗为难道:“只是丞相职权太重,赵伦毕竟年轻,要是累着了,我实在心疼,那便让他做个右相吧。”
赵叡脸上笑容凝住,不解道:“陛下,这个右相是何意啊?”
开国以来只有丞相,哪来的右相。丞相就是丞相,总领百官,还分什么前后左右?
林晗听他擅自改了称谓,便也笑道:“爱卿,右为尊,即便有左相,也是辅佐右相办差。”
众臣面面相觑。柳太傅轻咳两声,算是明白林晗用意。眼前的天子人选吃够了前代丞相擅权专政的苦头,这是要扩充丞相人数,削丞相的权呢。
一个丞相尊贵,大家都是丞相,那便不足为奇了。
老太傅淡笑一声,捋着胡须品茶。林晗运笔如飞,依次给手下人安排了官位。卫戈再加一千食邑,破格封为异姓亲王,改号“燕”。苍麟军更名为神武军,大将聂峥封为“神武上将”,自成一派,驻守皇城。
还有他手下的烬夜明,凉州和宛康的旧部……如此一来,林晗的嫡系属下全有了职位。每个人的职位都不在官阶当中,行事全听林晗旨意,他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借此牢牢掌控军权,不必担忧受制于人。
群臣看过之后,无品无阶,都以为是些不痛不痒的赏赐,唯独给裴桓封燕王有些出格。亲王只有穆姓宗室能做,但林晗这个穆家人都不在意,旁人又能说些什么。
“众位爱卿都没有异议吧?”林晗笑道。
众臣拢袖一拜:“陛下圣明。”
林晗看向笑眯眯的柳太傅,俯首道:“太傅德高望重,含宁资历尚浅,继位一事,还需太傅多加指点。”
柳太傅赞赏地瞧着他:“不愧是允之的得意门生。老臣斗胆请命,为新皇筹备登基大典。”
林晗刻意涌出几滴感激的泪,掩面道:“多谢诸公仗义扶助,从今往后,还请诸公直谏诤言,匡扶社稷,为我大梁再开太平盛世。”
柳太傅闻言起身,率领群臣恭敬地跪拜:“吾皇万岁。”

林晗忙完琐事,匆匆往家中赶。裴府设了灵堂,白幡高悬,愁云惨淡。
他洗净双手,在子玉灵前上了一炷香,默然陪着卫戈。
“穆思玄呢?”卫戈嗓音沙哑。
一是长公主,二是子玉,穆思玄欠他两条人命。林晗懂卫戈的心情,想把他挫骨扬灰都不为过。
“千刀万剐,再丢到闹市五马分尸,死后不得修陵墓。”林晗估算着时辰,“这会儿已经成孤魂野鬼了吧。”
卫戈眼下青紫,骤然合目,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便宜他了。”
他亲眼看见过子玉的死状。那么温柔善良的姐姐,被丢弃在阴暗潮湿的牢室,衣不蔽体,满身皮开肉绽,连指甲都不见了。
她是被活生生折磨致死的。
香烟缭绕,林晗盯着悬垂的白麻布,喃喃道:“要是我当初在宛康杀了他……”
卫戈握住他的手:“他造的孽,不干你的事。”
他回想起那个长着息夫人面孔的神秘男子,沉声道:“含宁身边有那么多心术不正的人,长久以来已经够辛苦了。”
林晗猛地吸气,烟火气灌入肺腑,呛得他剧烈咳嗽,本是想强忍住泪意,反而没绷住,哭得满脸水痕。
“我与子玉从小一起长大……”他仰起脖子,艰难地吞下一口气,再说话时气咽声哑,“怎么会这样,那混账怎么会找上她!”
“我叔父在时,最疼的便是子玉。”卫戈嘲道,“报复不了死人,便迁怒她吧。罢了,不说他了,脏了子玉姐姐耳朵。”
两人静静地待了一会儿,听着诵经师父们渺渺的乐声。姜拂魂不守舍地走进灵堂,惨白的小脸上泪光涟涟。
林晗听着揪心,轻声问卫戈:“崔家的人呢?”
“来过了,”卫戈无精打采,“懒得过问,交给管事招待了。什么都提不起劲。”
林晗盯着他毫无血色的脸,担忧道:“不舒服?那我扶你去歇歇。”
“去院子里吧,”卫戈轻声道,“你别走,陪着我。”
林晗牵起他的手:“当然不走。”
来吊唁的宾客盈门,两人小心地避开眼目,走到安静的偏院,找了间屋子休息。卫戈一沾枕头便人事不省,看着确实是心力交瘁,操劳太过,即便睡着也紧紧拉着林晗的手,如同只有拉着他才会安定下来。
子绡悄悄进屋,贴在林晗耳畔低语:“主人,夫人想见见你。”
林晗难得清闲片刻,听闻母亲要来,又是一个头两个大。
他看了看熟睡的卫戈,压低了声道:“她找我什么事?”
子绡有些难以启齿,支吾道:“主人还记得在城外抓到的那个怪人吗?”
林晗一怔,那个半男不女的?抓到便交给烬夜明看管了。
“他怎么?”
“夫人非要我们放人。”
林晗皱着眉,没好气道:“她这是干嘛。不放,你让她别闹。”
他现在忙得很,没有管这些破事的心思。
卫戈突然坐起身,叹道:“我陪你去吧。”
林晗惊诧不已,随后面露窘迫:“我吵醒你了?”
“没事,”他握着林晗的手,慢吞吞下床,“我在这屋子里心烦得很,跟你出去走走。”
林晗心疼他,只得应声:“唉,那好吧。”
刚出了府门,眼泪汪汪的息夫人便迎上来,弓腰一礼。
“殿下。”
自己的孩子害死了别人家的女孩,息姮自觉罪孽深重,无颜面见子玉的家人,匆匆上了一炷香便躲在门外。她听着悲苦的哀乐,心间好似有把刀子不停剜肉,便一直哭,哭肿了两只眼睛。
林晗见她这副模样,不禁又有些心软,轻声道:“那怪物潜入大营给我下毒,我还没问你,他怎么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你倒好,吵着让我放人?”
息姮哭得梨花带雨:“含宁,那可不是怪物啊,那是……”
话说到一半,她羞愧地捂住脸,泣不成声。
卫戈平静地盯着她:“那是你丈夫吧。”
林晗瞪大了眼,差点咬了舌头:“什么?”
卫戈侧目,不多言语。息夫人面上一怔,见事情败露,既羞愤,又痛苦,捂住脸号啕大哭。
林晗只好揽住母亲肩头,陪着好声气安抚她:“别哭啦,他怎么搞成那样的?”
自从听了聂峥的讲述,他便对穆恒升没什么好印象,他干出再耸人听闻的事,林晗都不会惊讶。
况且,他从小到大都对这父亲感情淡漠。
息夫人为难地看了看四周。卫戈道:“去宅子里说吧。”
三人折返回偏院,关上屋门说话。息姮深吸口气,缓缓道尽了所有真相。
她出生红栌山庄,少年时行走江湖,曾有两个挚友,一个是穆恒升,一个是裴皑。她嫁给穆恒升后才发现,穆恒升对她的温柔体贴都是伪装的,他对她只有一股莫名其妙却刻骨至深的仇恨。
这份恨意之中还掺杂着滔天的妒意。穆恒升根本不爱她,他所爱另有其人,在他们走遍天下的时候,他对她全部的殷勤只出于一个原因:穆恒升那不可言明的爱人满心满眼都是她,他要让息姮离他远远的。
那个人就是裴皑。
穆恒升对裴皑执迷到了极点。裴皑学道,他便也跟着求道,结果误入歧途,痴迷觐天教义,还成了白莲教的幕后靠山,以赤金莲花作为自己的图腾。白莲教的头目孙颜,便是他的狂热信徒,爱穆恒升爱到了不惜把自己的脸变成他的。
卫戈在燕云杀死的那个人,正是痴恋穆恒升的孙颜。
穆恒升追寻长生不老的仙术,查遍古籍,得知前朝一个酷好炼丹求仙的王公葬在荆川,便千方百计找到他的陵墓,一边炼制仙药,一边发展妖教。
炼制仙药的丹方里需要一味“水沉金”,就是水中淘取的金砂,他便抓了众多百姓,强迫他们淘金。
时间匆匆流逝,他没有炼成长生不老药,还被端了藏在王陵里的老巢,便求诸其他办法永葆青春。
穆恒升令毒王为他炼药,其中有一味药引便是人肉,还必须是血亲的肉。
林晗细想这件事,不由得汗毛悚立。他爱裴皑,却娶外室生孩子,为的就是要吃他们的肉……
“毒王那药方出了岔子,他服了两次药,便精神失常,时常癔症。”息姮捏着锦帕,神情恐惧,“他自以为是我,用指甲毁去容貌,毒王为他换了张脸,就是你们看到的这样了。”
林晗不知该作何反应,苦笑道:“那他想抓我,是还不死心,想着长生不老,要吃……”
他闭上嘴,长叹一声。这人长年累月地心怀鬼胎,已经变得失控,不再像人,而是个十足的恶鬼了。
林晗不解地望着息姮,这样的人有什么可护的?
息夫人紧张地对上他的眼神,道:“含宁打算如何处置他?”
林晗轻声道:“总不能放他出去发疯。”
息姮哀求道:“含宁,你不……”
林晗打断她的话:“我听闻红栌山庄的大小姐当年也是嫉恶如仇的侠女,如果那时候的她面对这等恶贯满盈的歹人,会何去何从?”
息姮讶然睁眼,肩膀颤抖,不自觉地后退两步。
“母亲,你本可以嫁个如意郎君,过快乐幸福的日子。”他怜悯道,“你这一生的不幸都是拜他所赐,你却还为罪魁祸首开脱。”
息姮想起当年,潸然泪下:“是母亲对不住你。”
“你没有对不住我,”林晗冷冷地望着她,“我也没有不幸,因为裴皑替我去死了。”
息姮的脸色陡然惨白,似乎听到旧友的名字令她战兢害怕不已。
林晗本想说得更刺耳一些:他爱了你一辈子,你却出于嫉妒骗他去死。穆恒升不喜欢你,往死里糟蹋你,难道是裴皑的错吗?
他轻轻握住母亲肩膀,道:“回去吧。陈年烂事,就让它烂进棺材里。裴皑让我不要为他报仇,我暂且听他的话。”
语气虽轻柔,话里却满是警告。
不要逼我动怒。
息夫人像是骤然挨了道霹雳,雾蒙蒙的眼底恢复了清明。
林晗再也不是当初她膝下的小孩子了,他精明强干,雷霆手段,也不是裴皑那样轻易便会受她愚弄要挟的人。
他会是整个天下的主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无人敢忤逆。
息姮擦净眼泪,朝着林晗盈盈下拜:“臣、臣妇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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