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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龙(竟夕起相思)


“你别生气呀,”聂峥连忙哄道,“她说不光是客人,还是贵客、亲戚。含宁你不知道吧,我们真的有亲……”
林晗皱眉,系腰带的手停顿,不敢置信:“什么?”
聂峥清了清嗓,忽然眉飞色舞起来,脸上带着莫名的微笑,道:“我有一个远房外甥女,出身江湖世家,自小家境优渥,父亲是红栌山庄庄主,母亲是聂氏小姐,这个外甥女就是你娘……”
林晗:……
聂峥笑得越发灿烂,搁下手里的小碟子,坐到他近旁,不知死活道:“较真的话,含宁要叫我一声舅姥爷。”
林晗脸色一黑,拈了几块糕点,摁住聂峥后颈,一股脑强塞他嘴里。
“让你说正事,尽讲些讨打的话!”他怒道。
聂峥捂着喉咙吞咽半天,轻咳道:“罢了罢了,好受点了吧?我是瞧你半死不活的,开个玩笑而已。真没骗你,息夫人确实是我家旁支小姐的女儿。”
当年没有西平侯夫人,只有红栌山庄意气风发的大小姐。息姮美貌无双,少时便继承了家中武学渊源,擅长使一柄“快剑”,剑招矫若游龙。她十五岁时便憧憬两京游侠的生活,辞别家中父母亲眷,带着一把剑、一只行囊行走江湖,看遍好山好水,行侠仗义,扶危济困。历练途中,息小姐结识了同样出门游历的裴皑,两人结伴同行,久而久之成为莫逆之交。
那是段逍遥自在的日子,年轻的少年少女相互扶持,度过无数惊心动魄、快意恩仇的时光。某一年秋季,两位挚友游历到奉陵,救了一个陷入贼人围困的少年,这个人,便是当年的西平王,后来的西平侯。
息姮与裴皑很快便与这个少年结为了朋友,游历山川的路途上又多了一个同伴。息大小姐张扬活泼,裴公子温柔风流,西平王深沉内敛,三人性格迥异,却在漫漫行侠长路中结下了深厚的情谊。随着时日过去,少年人们情窦初开,都暗暗恋慕上了太阳般明媚的息姮。情愫暗中滋长,如同春天土壤下错综复杂的涓涓细流,直到分别,息姮都毫无察觉。
但那时候身为少女的她本能偏向沉稳的西平王。裴皑俊俏风流,走一路,留下一路桃花债,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还老爱戏耍她,太过轻浮。
无忧无虑的时光转瞬即逝,裴皑不得不辞行,回到家中从军做官。息姮也回到奉陵红栌山庄,面对所有女人都要经历的浩劫——成亲。
她像是一瓣江头的云,早早地历经千帆,再看世上别的男子,都难再有惊艳之感。息姮原以为这辈子都只能和一个不相识的男人相伴一生,哪知道西平王来提亲了。向来不善言辞的西平王对着息姮倾诉了许多,他告诉她,他早就把她视为一生挚爱,会永远珍惜她、爱护她。
息姮欣喜之余,感到一股甜蜜的羞怯。她当真觉得,老天给了她最好不过的姻缘,她会成为世间最幸福的女子。
他们很快便举办了婚事。婚宴匆匆忙忙,穆恒升告诉她,他迫不及待想成为她的丈夫,与她长相厮守,息姮沉浸在幸福当中,犹如昏了头,便任由他草草安排了终身大事。
穆恒升确是爱她,她不知道,他的爱就像毒药一样,充满了自私的欲念和极端的毁灭。从穆恒升当初爱上息姮的那一刻起,他便开始惴惴不安,害怕会失去她。一旦息姮的眼神没落到他的身上,而是给了裴皑,她没有对他笑,而是与裴皑开怀大笑,他便嫉恨得发疯。
于是穆恒升暗自发誓,要让息姮只属于他一个。他们成亲之后,她只能待在深宅当中。他不允许她梳妆打扮,不允许别人跟她说话,连婢女也不例外。他告诉她,不愿让自己以外的人看见她绝世的容貌。息姮听信穆恒升的花言巧语,以为这些都是他深爱她的表现。
一日日过去,她不再美丽动人,变成了个怯懦幽怨的女人。穆恒升仍然不满足,他要她自废武功。
息姮照做了,为了证实她也爱丈夫,自断经脉,武功尽失。可当她为了他放弃武功,丈夫却一改常态,再也不对她说甜言蜜语,而是越来越冷淡,指责她在深不见人的宅院里变得丑陋愚笨,庸俗不堪。
深不见人的宅院里,息姮终日以泪洗面,自怨自艾。那时的她一无所有,真真切切地只属于他,再也离不开他了。
在她的眼里,除了丈夫谁都不会再爱她,她越发把穆恒升当成自己的一切,在迷局中越走越远。
林晗听得一阵阵发冷,喃喃道:“竟然有这种事……为何我今日才知道,我娘她、她……我本以为她生来就性子软弱,没想到是这样。”
“这故事是后院姨娘告诉我的。”聂氏轻声安慰他,“含宁,你别往心里去,是真是假还说不清,后宅里的妇人爱传这些闲话,什么都添油加醋瞎扯一通。”
“你家姨娘都知道了,你大哥也相信,无风不起浪。”林晗撑着额头,恍惚地眨了眨眼。
聂峥不知林晗娘亲还做过丽妃。她进宫当妃子应该是成亲后的事,西平王后来被贬成西平侯,他一定是为了巴结皇帝,给结发妻子做了假身份,安排她进宫。
林晗胸间梗着口气。把妻子送给皇帝,把儿子送给权臣。他和息夫人上辈子作了什么孽,遇到穆恒升这个混账。

第267章 寿康
他不禁想起当年看望姝姐姐,却不幸沦为玩物的事。起初他还满怀希望,盼着父亲接他回家。穆恒升的确去过一次聂府,林晗拼尽全力找到他,隔着几步外的花墙期冀地呼唤父亲,他却不应。家兵涌上来,扯住林晗胳膊腿脚,他从呼喊变成绝望地哭闹,逐渐声嘶力竭,不止歇地叫父亲,可是眼睁睁瞧着他若无其事地离开。
连聂铭都告诫他:“你求西平侯不如求我。”
林晗出神良久,他一直以来都太执迷,总觉得父亲不爱他,是他哪里做得不好。如今一想,他根本不欠他什么。人有善恶之分,父母也不例外。他只是不懂,要说穆恒升爱母亲,那为何如此厌弃他?
他轻声叹了口气,想着此事作罢。苦吃过了,人也走了,再想过往的事徒乱了心神。
林晗在房里干等一日,等到曛暝的黄昏降临都城,逐渐焦躁不安。走出屋子,望眼欲穿,庭院高树枝头挂着轮滚烫的红日。
聂峥随他走进院子,望着林晗眼角眉梢浓艳的夕阳,轻声道:“走吧,到宵禁就麻烦了。”
林晗怔了怔,满心遗憾,道:“那你去整军,准备出发。”
圣旨只令他们出征,一概未提粮米辎重等军需,也没调拨援军。林晗只能自己筹谋。江南鱼米之乡,征粮应当不是问题,起义军都是些百姓,哪里敌得过他手下虎狼之师。
林晗暗暗地想,这回出师应当很顺遂。
挥师南下,行军半月,林晗在途中收到了卫戈送来的书信。临行那日卫戈出宫晚了,回家时林晗已经离开。如今卫戈也不在盛京,已然抵达燕都,帮着他处理父亲后事,不日就要出征。信中还说,皇帝与十八路诸侯订立了盟约,倘若有拥兵自重,不听号令之人,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林晗特意挑了夜晚给他写回信,坐在灯下写了半晌,却觉得忸怩不安,写什么都不顺,揉废了许多纸张。最终只写了些嘘寒问暖的话,让卫戈好好吃饭。
六月末七月初,衡王大军屯兵寿康。江南果真情势危机,起义军攻下了漕运重城博阳,分四路西进,势如破竹,吃掉四个郡,直指寿康。寿康世族崔卢二姓联手招募府军,与义军激战半月,扼守住水道,封锁了他们西征的通道,却难以聚集力量反攻。
林晗一到寿康,便召见了两家家主,崔源和卢宪。第二日,三路官军中的将帅、谋士聚在崔家一处名唤清影台的园子商议军务。
林晗高坐尊位,右首是崔源、卢宪,左首为聂峥。清影台上,乌衣谋士济济一堂,皆屏息凝神。南方盛夏溽热,屋宇里放着解暑气的冰,寒气袅袅上升,整间议事堂仿若广寒宫一般,坐不到多久便遍体生寒,止不住发颤。
“博阳是江南大城,城高墙厚,难以攻克。”林晗道,“依我看,咱们走陆路行军定是要吃亏,不如走水道进攻港口。”
崔源道:“衡王殿下,我等也曾考虑过这计策。只是有一事颇为难。”
林晗瞧他一眼。崔源不过而立之年,为人和气稳重,缓缓道:“贼人攻占了博阳的造船坞,他们手上有战船千艘,其中不乏门舰、楼船、艨艟等坚船。”
林晗问:“寿康有多少船?”
卢宪道:“寿康船只不及博阳。应对大船很是乏力。”
林晗想了想,道:“那就打造铁索,把船都连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崔源温声劝:“殿下使不得。夏季江上多风,万一敌人火攻……”
林晗抚掌大笑,不顾他们震惊的脸色,兀自吟诗。
清影台外是一座莲池,盛夏莲叶接天盖地,风送十里荷香。一行水鹭被乍起的微风惊飞,展翅斜斜飘入云端,在荷花荷叶缝隙间的清波里溅起一串串涟漪。
荷塘两岸的深林间有异鸟高唱,响彻云霄。几尾凤凰似的大鸟在天空盘旋几圈,落到堂下踱步,竟是衣羽华贵的绿孔雀。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早听闻寿康的十里荷花动人,但本王远道而来,倒是更想尝尝名震天下的江南新藕。”林晗漫无边际地谈道,“这时节莲藕也该成熟了吧,各地藕农想必已经开始挖藕了?”
众人一头雾水,卢宪难堪道:“殿下,这莲藕虽好,却不能助我们打胜仗啊。还是说回正事吧。”
聂峥笑道:“没听出来?殿下在给你们支招。藕塘里的淤泥大有用处,不光能长莲花,还能防火攻。他们要是敢来放火,那就是自寻死路。”
他俩对看一眼,仍旧不放心。崔源道:“殿下,自古以来铁索计弊大于利,用过的没有不惨败的。殿下何不稳妥些,换个法子?”
“崔公,我们在北方攘外安内,攻无不克,行军打仗那点变数早就烂熟于心。铁索计并非全无可取之处,只要指挥得当就能所向披靡。”林晗环顾四下,道,“我只要二位家主安排好粮草辎重,你们便在家中等着捷报吧。”
“那贼首薛士丞纠集了三十万之众……”有人低声道。
“兵不在多,贵在如何调遣。”林晗沉静道,“崔公,卢公,我要你们在一月内打造出够用的铁索,征调水军兵粮。我与聂峥在洞湖操练水师,一月后咱们就打。放心,赢了我们皆大欢喜,输了本王一力担责。”
崔源和卢宪将信将疑,但看他立下誓言,便不多说,觉得不妨一试。商议半日,军中诸事都有了眉目,林晗便不在清影台多待,与聂峥一块到了洞湖水师。
洞湖水军不及他们麾下悍勇,却经验丰富,擅长水战。林晗迎着江风,亲自登上楼船视察三军操练,望见北方士卒东倒西歪,不习惯水上厮杀,更有甚者狂吐不止,一时皱紧了眉头。
聂峥与他并肩站着,递上一身披风,昏昏沉沉道:“含宁……”
林晗裹紧披风,惊讶地打量他:“你也晕船?”
聂峥扶着额头,眺望着江上接连成片的战船,道:“不,我只是不大习……”
林晗忙托着他手臂,道:“别逞强了,你先下去歇会。等瞧得差不多了,我回去找你。”
聂峥是土生土长的北地人,不像他和卫戈都在南方生活过。
他们在寿康城里找了间宅子下榻。聂峥强撑不住,便脸色发白地下了船,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有事一定通知我,别自作主张。”
林晗愣了愣,道:“好。”
他领着几十个亲兵四处巡视一番,除了晕船,还有几件大难事。战场上烈日炎炎,不比王公贵族寒气丝丝的楼台,艳阳当头,暑气蒸腾,热得人昏昏欲死,煎熬难耐。
北地的士卒到了南方水土不服,已经有人出现上吐下泻的症状,变得虚弱不堪。
江南山林多蚊蚋毒虫,一旦被叮咬,便比下地狱还难受,痛苦难捱。
林晗思忖许久,下定决心要速战速决。
他点了几个江南将领,命令他们连天彻夜地操练水师,不可怠慢。林晗匆匆赶回下榻的府宅,跟在他身边的小厮杨启笑嘻嘻迎上来,道:“大老爷,奴婢明日能跟老爷告一天假吗?”
林晗审视他片刻,不解道:“告假?怎么来跟我说。”
以往有卫戈在,他从没操心过琐事。卫戈事务繁忙,还能抽空把他身边人安排得井井有条。
杨启陪着笑,又是请他坐,又是上茶,道:“奴婢家中表弟刚巧就在寿康,许久没聚过,我想……”
林晗忽然想起一事,放下了茶盏,道:“我记得你表弟是方黎昕吧?”
“大老爷也认识奴婢表弟?”杨启傻愣愣地瞪着眼。
“罢了,你别告假了,”林晗道,“你把方公子请到府上来吧,正好我也很久没见他了。”
杨启挠挠头。怎么自家表弟还认识衡王?
“聂将军呢?”林晗抿了口香茶。
“将军在后院呢。”杨启交代道,“辛将军也在,还有好几个客人。”
林晗点点头,灌了两口茶,动身到院子里。后院鸟语花香,凉亭下挤了一拨人,围着石桌交头接耳,正专心致志地摆弄着什么物事。
他远远地便瞧见辛夷。她今日穿着身水红的衣裙,精心装扮过,一颦一笑都情意绵绵。头一回见识到盛装的辛夷,倒是让林晗惊了一跳。
“辛夷姐姐今日好看。”他由衷地夸赞。
辛夷难为情地低下头,眼神有意无意朝对面一个陌生男子身上瞟,弱着声说:“殿下谬赞。”
嵇风倚在凉亭柱子前,低声酸言酸语:“嘁。”
“你们瞒着我偷偷做什么呢?”林晗朗声问,朝着他们走近,逐渐嗅到一股火药味。
辛夷立马从石凳上站起来,笑着朝他招招手:“殿下,公孙大师来了!”
林晗走到他们跟前,看向她对面那个和颜悦色的中年男子。这人眉眼生得十分温柔,袖子里伸出两只机关臂。
男子从容起身,对着林晗交掌拜道:“衡王殿下,在下公孙引。”
林晗恍然大悟,道:“你就是他们从白莲教救出来的那个机关大师。”
公孙引面有惭愧,苦笑道:“正是我这无用的书生。”
林晗随意地坐下,扫了扫石桌上各色火器,道:“先生精通奇术,怎么叫无用呢?你在怒川王陵教他们修的那小八阵图,可把我困死了。”
一旁的公孙师道:“殿下,我师弟那是被逼无奈才为妖教做事。”
林晗看着神色颓然的公孙引,笑道:“我没怪你,先生是辛夷姐姐的朋友,那就是我的朋友。不过我有一件事迷惑已久,先生受困白莲教多年,有没有听过他们当中有个圣女?”
公孙引摸了摸下巴,道:“确实是有。不过我未曾见过。”
“那她叫什么名字?”林晗忙着追问,“是不是姓息?”
“叫息姮。”公孙引道,“传闻是个没落武林世家的小姐,走投无路加入了白莲教。”
“没落?”林晗眯眼。
公孙引叹息道:“这都是江湖中的旧事了。她出身红栌山庄,当年一把大火将山庄付之一炬。庄主与夫人都葬身火海。”
林晗捏紧了手心,脸色发白。身旁的聂峥见状轻咳一声,手肘蹭了蹭他,道:“含宁你看,两位公孙先生送来一件飞火枪,要是这东西能用到战场上,还愁打不下博阳?”
林晗盯着他手里一尺多长的铜管,道:“怎么个厉害法?”
聂峥把铜管塞进他手中,笑着说:“你自己试试。”
他摆弄了一番,对着院墙扣下阀门。一阵碎裂声响,铜管口同时爆开束白亮的火光,强大的推力震得林晗手臂酸麻,他捏在手里的部位霎时变得滚烫。
淡淡的焦烟味笼上鼻尖。林晗看向几尺外的粉墙,只见上面露出个碗大的砖洞。
林晗盯着铜管,叹道:“这要是再大些,怕不是能把城墙轰开。”
他随口一句话点拨了公孙引,公孙引兴奋地拍了拍掌,两眼放光:“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做个大些的。”
林晗惋惜地看着手里的飞火枪。现在要做大号的,想必赶不及了。

公孙引笑道:“愿闻其详。”
他让人拿来纸笔,蘸了墨,凝神思索一番,在纸上绘出座硕大的弩机。这弩机宛如投石车,弩臂上有道沟槽,上置弹丸,弹丸后勒着一根张紧的弓弦,弓弦与勾牙两侧有索带相连。
“我们要在船上攻城,船上地方小,不方便拉动太重的投石车。先生能否想个主意,设计一台这样的重弩,用最少的士卒操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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