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引沉思一番,道:“殿下以为多少人算少?”
林晗偏头想了想,道:“一百人吧。”
公孙引摸着下巴大笑,朝他拱了拱手:“我所造的只要两人。”
林晗喜上眉梢,忙拽着他的衣袖,道:“真的?公孙先生可是我的大功臣!一月时间能造出多少?”
“殿下急用,我明日就能绘好图纸。”
林晗思索一刹,道:“罢了,这东西急不得。我也不需要先生造出太多,有十来座供我们攻城便是。廷卓,你上不了船,这事就交给你办。竭尽全力助先生造弩炮。”
聂峥拱手一拜:“是。”
第二日清早,方黎昕来访。林晗顾不得用早膳,披了件大氅便到门口迎接。两人久别重逢,又都是不拘一格的性子,见面便如十年的亲兄弟般抱成一团。
方黎昕行走江湖多日,背上一箫一剑,眉眼间沾染了些风霜,两手握着林晗手臂,喜形于色。
“早便听说朝廷要派人来平乱,没想到居然是你!这就是缘分啊!走吧殿下,今日我做东,带你去尝尝寿康的全藕宴。”
林晗笑着打趣:“你到我这来,我还要你破费?待会让人请厨子到府上,晚上就摆你说的莲藕宴。”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携手进府。走到院子里,林晗突然顿住,眼望着庭树发愁:“完了完了,我还有正事没干,白天陪不了你了。”
“什么事?”方黎昕毫不顾忌地问。
林晗松开手掌,拍了拍他掌背,步履如飞地进门。
“去洞湖操练水师。这才是正事。”
方黎昕怔怔地盯着他,道:“这有什么,我跟你一块去呗。”
林晗想了想,手上不停地穿衣戴甲,整理完毕,便伸手拉着他出门,道:“也好。”
林晗不能骑马,两人便乘着车到洞湖水师营。天色青黛,怒风嚎啕,江上大浪滚滚,战船已经摆开阵势,在翻涌的白涛中摆演阵型。
楼船连绵如山,船上旌旗蔽空。林晗带着方黎昕登上主将旗船,眺望着无边的巨浪。大江水势湍急,船只颠簸不休,好似山摇地动,站得久了,林晗不免也有些头昏脑胀。
方黎昕感叹道:“殿下麾下与博阳义军确是不一样,大开眼界了。”
“你去过博阳?”林晗笑着问。
“我才从博阳回来呢。”方黎昕扬眉浅笑,意气风发,目不转睛盯着练兵的水师。
林晗心思一动,道:“我听旁人都管博阳的大军叫贼人,为何你叫他们义军?”
方黎昕自觉失言,忙捂了捂嘴,道:“对不住,一时叫顺口了,殿下千万别往心里去。”
林晗摆摆手:“顺口?这么说博阳百姓都叫他们义军了?”
方黎昕叹了口气:“说句不怕殿下恼的话,薛士丞虽是个草民,但比达官贵人得人心。博阳赋税繁重,民户饭都吃不起了,饿死的比比皆是,跟着他却能吃饱穿暖,安居乐业。”
林晗皱眉道:“江南鱼米之乡,太平盛世,怎会饿死人?”
方黎昕心直口快,道:“嗨呀,江南再富,架不住贪啊。”
林晗沉默良久,无奈道:“哎。”
都是群为了活着的人。这薛士丞倒是个豪杰,舍身为公,当得起一个义字。
日沉大江,一天转瞬即逝。暮时下了雨,他们赶在宵禁前回到宅子,隔着半条街,便见府上张挂着各色六角灯笼。
檐下雨雾朦胧,刮着潮湿的风。聂峥撑伞等他回来,远远望见人影,便迎到林晗身前。
“今天这么晚?都等你呢。”
林晗朝伞里躲了躲,道:“弩炮的事如何了?”
三人一齐进府。砖石小径上积了一层水,在金辉下泛着柔光。
“公孙先生已经把图纸绘出来了,明日我跟他一块去工坊。”聂峥握住林晗左手腕,轻柔地牵引着,“走这边。”
林晗猛然站住,盯着他们相覆的手掌,久久不动,怅然若失。
另外两人不知所措,迷惑地交换了眼神。天边火红的夕阳落到林晗眼上,像是一根根细密的针,扎得他看不清周围。
滚烫的暑气烧灼着鼻尖,他茫茫然看去,庭树、花草、屋舍,都像是被一张熔金似的纱罗裹住了,艳烈至极,仿佛勒紧了喉咙。
“你怎么了?”聂峥问。
林晗喉咙动了动,良久压下思绪,低声道:“没事。脖子上的伤突然有些疼。”
暮色四合,无云的天穹透出点墨蓝。后院挂着几十盏莲花彩灯,花木扶疏的凉阁里摆上一桌酒,众人团团围坐。全藕宴将莲藕、莲花、莲子、荷叶玩出了花,共三十八道佳肴,烹饪方式各不相同,却是一样的精细,一样的色香味俱全。
宴饮尽兴,彼此推杯换盏。夏夜溽热,鸣虫切切。林晗小酌几杯,便觉得胸中窒闷,喘不上气。他抬起醉眼观望一盏盏寂寂的花灯,恍惚中仿佛回到了燕都的雪夜。身边人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盛来一碗甜香的汤羹,眉眼间笑意融融。
“来尝一口?”
林晗看向他,借着朦胧幽微的灯火,细细凝望着面庞的轮廓,只觉得越来越像另一个人。
他猛然闭上眼。原来太想念一人,当真会把旁人认作他。
聂峥等待良久,瞧见林晗呆呆望着他,便抬起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林晗捉住他的手,摇了摇头:“我没事。”
聂峥垂着眼睛,放下碗勺,道:“含宁不舒服,我送你去歇会儿吧。”
林晗望了望天顶的繁星,坐着没胃口,也没什么兴味,便轻轻应了声。聂峥照旧撑了伞,两人挤在伞下,穿越湿蒙蒙的雨夜回到厢房。跨进门槛时,林晗的手忽然被聂峥温暖粗糙的掌心握住。
他怔了怔,轻柔小心地挣开,倚在门扉边与聂峥告别,如若无事发生。
聂峥隔着迷蒙灯盏看他,微笑道:“好好睡一觉。”
林晗默然点头,朝他轻轻挥手,回身关上房门。他背靠着门板,抬起方才相触的手背,肌肤间似乎还残存着那份不属于自己的暖意。
门外脚步响了几下,聂峥隔着门低声道:“你是不是想裴桓了?”
林晗苦笑,撒谎道:“跟他有什么关系?”
“也只有他能让你这样。”
“不说这些了。”林晗偏过头,看向门上灰蒙蒙的窗格,“你回去吧,难得有空。”
两人隔着一道门说话,声音都闷闷的,听不真切。雨忽然大了些,摇动着花草树木,打在枝叶砖地上哔剥作响。
聂峥许久不做声,林晗以为他走了,却忽然听他说:“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含宁。”
林晗张了张口,哑然半晌,尽力挤出个从容淡然的笑,道:“好。你我生死之交,你的这份心,我一直都明白。”
“一直都明白?”聂峥愕然,良久豁然开朗,落寞一笑,“生死之交……我懂含宁的意思了。”
生死之交,是最过命的交情,却不够做最亲密的人。
他一直都知道,但无心更进一步。
“回去吧。”林晗瞥向窗外的微光,轻声道。
“好。”
脚步逐渐远去。林晗心念微动,悄悄打开了门闩,拉开一道缝隙。檐下没人站着,空荡荡的屋柱下靠着一柄油纸伞。
这夜过后,林晗接连一月都忙着筹备战事。他亲自向薛士丞下了劝降书,那人倒是铁骨铮铮,坚决不降,还要跟官军决一死战。
八月初,林晗命令两股水师出征,埋伏在永麟、泉陆。倘若薛士丞战败,他要弃城逃跑,这两处港口是他必经之路。
林晗要抓活的。
八月中,衡王麾下八万水师与薛士丞的义军在洞湖水域摆开阵势。官军用铁索连接战船,士卒在甲板上如履平地,战船连绵如陆,望之若山,远远的便叫人战兢怖惧。薛士丞采用了火攻,派遣百艘装满了硫磺、木材、油脂的走舸夜袭敌营,原想借着江风火烧官军水师,岂料对手早有计策,战船上涂抹了淤泥,主将所在的旗船更是包裹了铁皮,火攻无法奏效,反倒折了百十艘战船。
林晗指挥水师在洞湖上与薛士丞鏖战二十三日,义军大败几回,士气低迷。十月初,官军挥师决战,江上鼓角喧天,成片山岳似的战船冲向残存的义军,击毁无数战船。船上的起义军听闻雷霆般的鼓声,纷纷惊惧,不少人丢盔弃甲,投入江水。
薛士丞下令退守博阳,林晗紧追在后。铁索船稳如平地,不惧江风波涛,他早令人修建了攻城器械,一到博阳港口便传令猛攻。
公孙引新制的弩炮强悍无比,足有四五丈高的庞然大物,投石轰击城墙,好似利刀切豆腐。官军攻势凶猛,大战十来日,眼看博阳就要失守,薛士丞竟然领着一队楼船出城,不知死活地朝林晗所在的旗船冲锋,似乎是要同他玉石俱焚。
林晗登上楼船,眺望着江涛中厮杀成一片的水师,瞧见敌船上立着个唇红齿白的矮个少年,裹着一身血红的残甲,亲临阵前挥刀作战。
“那就是薛士丞?”林晗惊讶地指了指,对着身后一排武将谋士问,“这人多大?瞧模样不过十八吧。”
有个江南本地谋臣道:“薛士丞家乡便在博阳,此人少时在寿康求学,读过一段时日书,早过了十八。”
“聂峥,”林晗唤道,“你带人去,这个薛士丞一定要抓活的。”
聂峥按着佩刀,俯首一礼:“我这就过去。”
林晗在船头坐下,一览江中局势。不出一会儿,一队艨艟破开水浪,船上黑旗林立招展,气势磅礴地杀向薛士丞。
楼船笨重,聂峥手下的艨艟灵活围布在四周,反复进攻,从白日厮杀到第二天清晨。江上红日破晓,薛士丞山穷水尽,再无还击之力,被捆缚到林晗跟前。
林晗望着满身狼藉的少年敌将,笑道:“薛将军,久仰大名。”
薛士丞闭着眼睛,冷声道:“要杀就杀,别多废话。”
林晗正要说话,永麟、泉陆的伏兵送来了战报。两路伏兵遇上几股从博阳出逃的义军,截住他们去路,交战一番把人全部俘虏了。
林晗恍然大悟,一手攥着战报,挑着眉道:“薛将军,本王说你为何这般不怕死呢,原来是为了给城里的同伴争时机撤退啊。”
薛士丞布满血污的面庞上露出点惊异,瞪视着他:“你!”
林晗把手里的战报扔给他,慵然靠在椅背上,道:“他们都在我手上了,你降不降?”
薛士丞神情悲慨,道:“博阳父老,都是薛某的过错,此番我只能以死抵罪!”
话音刚落,他便要咬舌自尽。林晗挥了挥手,让烬夜明把人摁住,好言劝道:“薛将军,我是当朝衡王,很是佩服将军的侠义。倘若将军肯留在我麾下,假以时日,本王会还将军一个日月清明的江南。”
薛士丞怒道:“你们这些王公贵族的话有几分可信!”
林晗起身到他跟前,不顾薛士丞浑身脏污,笑着将他扶起来,道:“你不信也是常事。那就暂时留在我军中亲眼瞧瞧我说的话可不可信。”
他朝着烬夜明嘱咐:“带将军下去,好生安置。”
烬夜明领命退下。辛夷忽然十万火急地到他跟前,双手呈送一封书信,低声道:“主公,盛京来的密函。”
林晗一怔,拿起那信看了看,落款竟然是齐震。他心间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连忙拆了看,才读了三两行便神色凝重。
聂峥关切道:“怎么了?”
林晗猛然揉紧信纸,按了按眉心,无奈道:“我就知道穆思玄和王若留在京中会生事。这两人传了圣旨,领着京畿府兵攻打燕云去了!”
辛夷睁大了眼,道:“这,这是为何?”
林晗抿了抿唇,思量一番,道:“裴桓带着燕云军在长城外,他们这是想趁着燕云守备薄弱,鸠巢鹊占。”
这檀王真是贼心不死!
聂峥犹豫道:“你要去燕云?”
“出兵总要有个由头,我倒要问问这两个混账想干什么。”林晗踱了几步,皱眉道,“现今寿康的事也差不多了。休整一日北上雍州,平定雍州义军后挥师燕都。”
他早就派人调查了北面雍州的状况。雍州形势比江南复杂得多,小小州郡,居然有数十股义军,各自占山为王,一盘散沙,比起薛士丞来简直不算什么。林晗率领麾下势如破竹,平定雍州起义,顺带清剿了中原的匪乱,十二月中抵达燕都城外,与穆思玄和王若的京畿府兵对垒。
林晗耐着火气给那两人写了信,质问他们为何陈兵燕云。穆思玄只回了他一番套话,却叫信使附带了个匣子。
他打开匣子一看,不由得怔在原地。匣中盛放着一枝宝光熠熠的八尾凤钗。林晗抚摸着钗头上的凤羽,纯金纹路上沾了些暗红的污垢,弄脏了他的指尖。
他猛然盖上了匣子,怒不可遏。辛夷听见房中动静,担心地跑进来,道:“主公为何发怒?”
林晗颓然靠在几案上,无力地抬了抬手,指向歪放的匣子:“他们绑了长公主,拿她威胁我。”
辛夷大惊失色,道:“殿下,给卫戈写信吧!”
林晗抬起手臂,示意她暂且不要声张。卫戈在塞外和外族打仗,得知母亲被劫,势必会分心,万一酿成大祸怎么办?
他下定决心,道:“不能告诉桓儿。明日我们去燕都城下与檀王面谈。无论他想要什么,暂且都满足他。救出长公主才是大事。”
第二日清晨,林晗便领着几千兵马在燕都城下列阵。凛冬寒风大作,飘起了细雪,千百束旌旗猎猎作响。穆思玄登临城头,一身赤色袍服,高冠博带,阴鸷地俯瞰着城下大军。
林晗裹着白狐裘,坐在战车上,命侍从缓缓卷起澄黄的纱帘,隔着千军万马与昔日仇敌对视。
“檀王,陛下派你到雍地平乱,你百般推脱,却不知为何趁安国郡王出征侵占燕云?”
穆思玄高声笑道:“衡王的话倒是好笑。江山是穆氏江山,我出兵燕云何须看裴氏脸色!”
林晗嗤笑道:“长公主是我穆姓宗室,你既然打着穆氏的旗号,又为何绑了她!”
穆思玄神色一沉,道:“衡王究竟是来讨地的,还是要人的?如此大张旗鼓,莫不是想借着由头生是非吧。你可还记得宗庙前的盟约,若有敢拥兵自重的,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林晗默然片刻,道:“你放了长公主,让我带着她回寿康安置,我这就退兵,你我井水不犯河水。”
他不断揣测着穆思玄的意图。难道穆思玄是想趁着机会逼他进攻燕云,再借那盟约号令诸侯攻打他?他可不能上当,落个众矢之的的下场。
穆思玄狡猾地笑了笑,道:“皇姑身娇体贵,你哪里能照顾周到。我请她到军中不是为了绑她,而是怕兵荒马乱,万一出点差错,该如何向在外征战的安国郡王交代。裴桓出征北越,为国为民,我们理应安抚好他的家眷。”
林晗皱了皱眉。他能有这等好心?穆思玄愚蠢恶毒,睚眦必报,长公主当初轻视过他,如今她落到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手里,哪能有个好下场?林晗实在放心不下,这混账到底把长公主如何了,她现在可还安好?
“长公主在何处?”林晗一脸凝重,“我要见她。”
穆思玄爽快地拍了拍掌,立时便有一队亲兵领命退下,不一会儿押着个素白衣裙的妇人登上城楼。
长公主乌发如云,未戴一件首饰,与往日美艳绝伦、珠翠环绕的模样天差地别。十二月朔风凛冽,饶是体格健壮的汉子都裹着厚重的棉袍,她却只着一条单薄的缟白纱裙,素面朝天。
“含宁!”她朝城堞走近,一见城下大军,便严肃地高呼,“不要管我,速速退兵!”
一旁的穆思玄嘲道:“姑母,衡王关心你的近况,你倒是不领情。”
长公主转身倨傲地瞧着他,笑道:“姑母?本宫可没你这等狼子野心的侄子,檀王,放尊重些。”
穆思玄平生最恨被人看不起。他往年在皇宫朝堂蛰伏,长公主便对他冷眼相待。裴信在时,他为了攀附长公主一党,费尽心思讨好她,可她却只拿他当消遣,敷衍他做些跑腿下人办的事。
到了如今,她在他手里做囚犯,长公主居然还敢看不起他!
林晗的质问没把穆思玄惹恼,长公主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倒是点燃了他心底的怒意。更令穆思玄恼火的是,同样都是宗室,林晗的出身还不如他,长公主却明目张胆地抬举林晗。
穆思玄恶狠狠地盯着她,警告道:“长公主,衡王能不能把你从燕都救出去还未可知,你最好识相点,别惹恼了我。”
长公主睥睨着他,冷笑道:“如何,你还敢杀本宫不成?你算什么东西,你敢在衡王面前张狂撒野,不过是仗着绑了我,他又讲道义,顾着我这个长辈。若是我一死,你挡得住他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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