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戈放心不下,紧跟着起床。这间宅子不大,只在外院有厨房。微风寒凉,林晗雪白的背影宛如游鱼,越过两道门,在漆黑的夜色里穿梭。
林晗走进厨房,点了盏小灯,打量着繁多的食材,两眼放光。
卫戈倚在门口抱臂看着,背后几缕青丝被风掀动。
“含宁要做什么?”
林晗雀跃道:“上回只做了汤饼。这回便做些好的吧。往年宫中有道芙蓉宴,席单上共八十二道菜肴,道道都是人间至味,恰好这里食材应有尽有,不如做飞鸾脍、小天酥、冷蟾羹、青精饭……”
卫戈低头掩唇,淡笑着听他滔滔不绝。
“你能平安顺遂地做道蒸鱼,都算万事大吉。”
林晗不服气,举着灯烛瞥他,道:“蒸鱼有何难?小桓儿,给爷生火。”
卫戈忍着笑应和:“好。”
林晗从缸中捞起条新鲜河鱼,胡乱宰杀,清洗去鳞,盛在盘子里。
卫戈面庞映着火光,饶有兴致地问:“这就完了?”
“你别催,”林晗洗净双手,抚了抚发鬓,“让我想想。”
卫戈轻咳一声,冲一旁指了指,给他台阶下:“葱姜蒜和豉油都在那边。”
林晗盯他一眼,默不吭声地挪到旁侧,拿到一众辅料。
卫戈满眼温柔地瞧着他忙碌,忽然变了脸色,道:“别放盐……”
“为何?”林晗狐疑道,“‘若作和羹,尔惟盐梅’,哪有不放盐做好的菜?”
卫戈摇头:“怪不得都说饱学之士应当远庖厨,哪有这样烧饭的。”
林晗置若罔闻,兴致盎然地腌制鱼肉,飞快架鱼上锅。
“去掉汤汁了?”
林晗眨了眨眼,道:“汤汁也要去?”
卫戈忍俊不禁:“无妨。”
四下漆黑寂静,唯独炉火彤红炽热。林晗挤到灶旁坐下,硬在卫戈额上印两口。卫戈任他亲热,抬臂揽林晗入怀,揉搓他浸过冷水的手。
“就快了,桓儿再等等。”林晗靠在他胸前,拉紧了衣领。
卫戈不忍搅碎他的期待,道:“累了?想吃什么,接下来我给你做。简单点的。”
林晗思索片刻,道:“银耳莲子粥。”
卫戈点点头,脱下外袍披在林晗肩上,留他坐在暖炉前等着。厨房外突然一阵喧吵,暗夜里游来一串灯笼,管家大着嗓子问:“谁在里面?”
“是我,”卫戈随口应答,“回去,别大惊小怪。”
管事连忙领着身后的仆从请安,迟疑道:“郎君为何大半夜在厨房,要是想吃东西,让人送就是。”
巡夜的家仆听见动静,还以为是哪个胆大包天的贼人,敢潜到郡王府宅来了。哪知道竟然是郡王本人。整个盛京从没有这样特立独行的主子。
“走吧,别打扰我。”卫戈道。
一干人等只好退下。等人一走,林晗便笑着打趣:“完了完了,我害郡王丢人了。”
卫戈瞥向他,淡然道:“给夫人做汤有何丢人?”
林晗看着滴落的烛泪,惊道:“哎呀,光顾着看你,我的鱼好了!”
他连忙站起身,颇费一番功夫,取下笼屉里的蒸鱼。浅尝一口,却是腥得面目扭曲。
林晗嚼着细白的鱼肉,喃喃自语:“为何会这样?瞧着怪好吃的,吃着难以下咽。”
蒸鱼做得难吃,他不愿让卫戈尝,独自对着发愁。管事折返到厨房门口,恭敬地问了声安。
“郡王,宫里来人了,说要见主人。”
林晗与卫戈对视一眼。卫戈忙着烹调,沉静开口:“谁来了?”
“是位姓辛的女将军,托奴婢递信。”管事俯首躬身,两手呈送一封密信。
“快让她进来。”林晗取了书信。
“是。”
他借着昏暗的孤灯匆匆读信,半晌才揉了信纸,道:“好事,皇帝醒了。”
“真是好事?”卫戈饶有深意地问。
林晗抿着嘴唇思量,迟迟不答话。夜风灌到炉火边,吹得他浑身凉透,所幸卫戈煮的汤好了,端在手里喝上一小口,满身都涌流着暖意。
辛夷快步进院子,候在厨房门口,道:“殿下,太微宫那位醒了,殿下要进宫吗?”
林晗搅弄着汤匙,吹了口烟气,慢条斯理问:“楚王呢?”
“楚王歇在馆驿,怕是也该知道消息了。”
“无诏不得进宫,”林晗道,“还是稳重点。辛夷,让聂峥撤了吧。明日我去上朝。”
辛夷拜道:“属下领命。”
他慢吞吞吃完粥,坐在火炉前深思。卫戈捡走碗勺,轻声问了句:“明天要我陪你吗?”
林晗横他一眼,问:“要是我进宫了,你是不是又去找齐震。”
卫戈一怔,道:“齐震也得上朝吧。”
林晗眉毛倒竖,恶狠狠地扑到他身上,作势撕咬。卫戈轻快地笑出声,将他拦腰抱起,任由林晗厮打,步履从容地往屋子里走。
“好哇,还说陪我呢,合着是齐震也上朝,你才跟着去!”
卫戈乐不可支,在他腰上捏揉两把,道:“你怎么谁的醋都吃。齐将军夫妻恩爱,三句话不离媳妇,我能跟他有什么?”
林晗被他放倒在床榻上,蒙着被褥,只露出两只眼睛,幽怨地问:“那他怎么老是找你?”
卫戈欺身过去,扬手降下床帷,低声道:“就兴你有聂峥,不兴我交朋友?”
林晗拽着他袖子,满腔委屈,道:“这跟聂峥有什么关系。我又没天天跟他在一块。你有了朋友,就忘了我是吧?”
“怎会忘了你,”卫戈捧着他下巴,怜爱不尽,实在对他这副缠人的模样无可奈何,“只要你不赶我走,我就一直陪着你。”
林晗一掀被子,烦闷地抱住他劲瘦的腰。正要说话,房里的蜡烛烧到了底,冒出几缕青烟,屋子顿时一片黑暗。
他颓然一叹,再没了过问的心思,便催促道:“睡觉!明日还要上朝。”
卫戈抱他入怀,不住把玩着林晗身后青丝,彼此依偎许久,轻叹一声。
林晗抬眼瞧他,窗外漏进的月色落到面庞上,一双黝黑深邃的眼睛明亮如宝石。
“叹什么气?”
卫戈道:“我这些日子和武官交游,得了些情报。北方局势不稳,可能又要出事?”
林晗歪头一想,趴起身子,单手托腮。
“达戎?草原上的事不是了结了?”
“不是达戎……贺兰稚的事了结了,可跟他结盟的赛拉顿逃到北越了。”
林晗眯眼,恍然大悟:“所以,是北越蠢蠢欲动?这帮白痴,兵粮和武器都被裴信买空了,还敢生事?”
“北越幅员辽阔,自恃国土,才这般不知利害。”卫戈缓缓道,“又或者是赛拉顿贼心不死,花言巧语蛊惑了北越皇帝。我倒是听说,赛拉顿找他们借兵借粮。”
“原来如此啊,”林晗点点头,“北越人还是老样子,想坐山观虎斗。”
夜话片刻,林晗困意上涌,揽住卫戈腰肢,缩他怀中大睡。第二日天没亮,他便被枕边人唤醒,仔细梳妆换衣,准备进宫觐见皇帝。
穆献琛大病初愈,今日并未临朝,仍是惠王在紫极殿协理朝政。林晗径自去了太微宫,恰逢楚王穆惟桢,两人便一同进殿,还没见到皇帝影子,倒先听见一阵呜呜咽咽的哭声。
“丽华,丽华……她怎会害朕呢?”
一身赭黄寝衣的皇帝坐在蝉纱帷幛当中,一边捶床一边抹泪。龙床八角悬挂着黄金龙首,每只龙首都吐出一串硕大的明珠,随他的动静摇晃颠簸。
小黄门低埋着脑袋,战兢提醒:“陛下,两位亲王来了。”
穆献琛如梦初醒,急忙挪到床帷前,抓开纱帘,露出泣涕横流的一张脸。
“二位王兄!”
林晗倒抽口气。楚王侧目一刹。两人不约而同露出丝恨铁不成钢的神情,转瞬便收敛了,对着龙床交掌一礼。
穆献琛忙道:“不讲虚礼了!哎,我都听说了,幸好二位宗室千里救驾,否则朕就死在那安氏手里了!”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安太后?”穆惟桢道。
提起处置,穆献琛立刻眼泪汪汪,踟蹰道:“两位王兄……有一事朕不知当讲不当讲。”
“陛下是九五之尊,讲什么都可以的。”林晗微微一笑。
穆献琛瞧了瞧他,面色有些惭愧,道:“这个安氏十恶不赦,一直想置我于死地。可苏贵妃她是遭人胁迫,两位王兄,何不放了她。小小女子,也是逼不得已。”
“那女人谋害陛下,万万不可姑息!”穆惟桢皱眉道。
林晗点头附和:“楚王所言有理。”
穆献琛怔怔地看了看他们,颤着声道:“两位亲王,当真一点余地都没有?”
穆惟桢眉头拧得像锁链,道:“陛下,这等罪行岂能原谅!不杀鸡儆猴,只怕旁人以为皇室可欺!”
穆献琛如遭雷击,一脸怅惘,半晌缩回帐内,缓缓扬了扬手,道:“既然如此,那就听两位亲王的吧。”
“陛下,那安太后……”林晗道。
穆献琛思忖一番,隔着帘幕忧愁道:“安氏毕竟是太后,她虽然居心不良,但并未得逞,就把她送到东都,给孝哀皇帝守陵去吧。”
林晗与楚王对看一眼,默默不语。
没了苏丽华,皇帝像是没了魂魄,一蹶不振,轻轻挥退二人。
“你们走吧,朕心不安,有事再召你们进宫。”
他们只得告退,朝着宫城外走。时辰尚早,紫极殿还在上朝,林晗与楚王走在通向崇庆门的宫道上,四下黑云沉沉,气氛压抑至极,不时有一队打着灯笼的宦官从旁经过,见到领着一群随从的两位亲王,便抖抖索索地跪在墙根边行礼。
穆惟桢忍耐许久,嗤笑道:“沉迷女色,色令智昏,简直不堪大用!”
“王兄慎言,”林晗嬉笑道,“咱们这身份,可讲不得这等话。”
穆惟桢闭眼一瞬,长叹道:“怪不得会被安太后和安子宓拿捏。要是我们一走,指不定又便宜了哪个狼子野心的逆臣!”
林晗拽着他袖子,宽慰道:“别气别气。近来朝廷没什么事,估计快散朝了,去承露殿见皇叔吧。”
摆驾承露宫,才进殿门,便见书房里亮着烛光。承露殿邻近三台,向来是重臣们的值房。他们来得赶巧,才下了朝,惠王正带着一拨文武股肱围坐殿中商谈要事。
林晗步入书房,一眼便从一群锦绣衣冠中望见卫戈,便阔步到他身旁坐下。惠王见众人到齐,环顾一圈,娓娓道:“方才说到北越一事,诸公都以为当战则战。那你们心中可有元帅人选啊?”
朝臣们窃窃私语一番,齐震道:“惠王,我有一人选。安国郡王在西北数次大捷,若由他挂帅出征,何惧小小北越?”
林晗浑身一震,吃惊地瞅向卫戈。卫戈不动声色,借着宽大袍袖的遮掩,温暖宽厚的掌心握住林晗的手。
林晗神思不定。原来他想出征。和齐震结交,不光是为了结识朋友,更是为将来做打算。卫戈知道裴氏衰落,他们在朝中没个能通气的人,有的事不方便自己出面,否则便有争功之嫌,平白惹人嫉恨,要找个能帮他们说话的人才好办事。
可他若是出征,那他们不是又要天南地北,分隔两地?
惠王点点头,道:“安国郡王倒是个极好的人选。诸公以为呢?”
三两个武官接连着附和,说得头头是道,让人挑不出一点瑕疵,此事便有了定断。
惠王看向卫戈,道:“安国郡王,诸公都推举你带兵出击北越,你如何想?”
卫戈俯首一拜,道:“愿为大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好!”惠王慷慨一拍掌,道,“待这事回禀过陛下,择日便设宴送郡王出征。”
林晗沉溺在万千思绪中,听不进周遭的声音,只觉得被卫戈握过的那只手无比滚烫,像是快烧成灰烬,到出宫时依旧昏昏沉沉。
他不禁失落地想,这等大事,卫戈也不跟他说一声。是怕他不乐意?在卫戈眼里,他就是个不讲道理的人?
今天是北越的事,明日又会是什么?
林晗麻木地走在皇城宫道上,恨自己生性多疑。
回到府中,天色已经大亮,刑台的人把案卷送到家里书房,他心不在焉地处理公事,翻过一沓沓卷宗,忽然瞥过一个熟悉的名字。
孙颜。燕都那件案子的在逃犯。
这人早在显历元年就蹲过大牢,被画了像,脸上还黥了字。
林晗端起卷宗,眯眼仔细端详着孙颜的画像
只是这人的样貌,怎么跟燕云画师画的一点也不像?
“桓儿,”他冲院子里唤了声,“你快过来瞧瞧。”
裴桓正与部下商谈军务,听见他的声音便匆匆进屋,背后跟着一脸迷茫的独孤毅。
“你看这个人,”林晗站起身子,展开画像给他看,皱着眉头道,“这是孙颜?生平和白莲教那个一模一样。怎么长得天差地别呢?”
卫戈瞧了瞧,盯着林晗脸上发丝一般浅淡的伤痕,道:“那吕应容偷过你的脸。”
林晗把卷宗一合,来回踱了两步,道:“对,对!那妖教里的妖人就是会妖术,易容换脸不在话下!孙颜前后长相不一样,兴许也是偷了别人的脸!”
卫戈迟疑一刹,道:“含宁跟我回燕云吗?”
林晗顿时一怔。对啊,皇帝醒了,他们不用留在盛京了,自然要各回各家。
“惠王说要给你送行呢,”林晗道,“等宫里的消息吧,事情一完,我跟你回去。”
卫戈淡淡一笑,道:“好。”
林晗叹了口气,道:“只怕等宴会一完,子玉姐姐的婚事也赶不上了。咱们两个真是命苦,连点喜气都沾不上。”
“主公!大事不好了!”辛夷在院外大喊,脚步沉重响亮,“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她这一通阵仗惊得林晗和卫戈都变了脸色,飞快跑到院子里。辛夷气喘吁吁地站定,道:“殿下,楚王和陛下吵起来了,两个人闹得不可开交,听宫里报信的说,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怎么回事?”林晗眯了眯眼,“楚王向来稳重,哪回这般急进过。是不是皇帝说了什么?”
辛夷面色难堪,叹道:“据说,是为了一个女子,苏丽华……”
楚王坚决要杀苏丽华警示天下,皇帝爱美人胜过爱性命,竟然跟忠臣大闹一场。
林晗一阵头痛,道:“桓儿,你在家里,我得进趟宫。”
卫戈道:“我跟你一块。”
林晗愁眉苦脸,点点头:“也好。要是他们真打斗起来,千军万马的,我一个人拦不住。”
林晗带着烬夜明匆匆进宫,到太微宫外,望见殿陛间密匝匝几圈宫娥内侍,蔫头蔫脑地跪着,像是霜打了的茄子。他快步走近,那些人纷纷挪开一条道,发出细微的哭泣。
穆惟桢一改常态,在殿中厉声陈述利弊,皇帝寸步不让,甚至说出要诛楚王九族这等混账话。两人大吵大闹,仿佛雷霆霹雳,气势骇人听闻。
林晗凑到卫戈耳畔,低声耳语:“桓儿是外臣,先在这等等,我去探探情况。”
卫戈无奈道:“你小心些。”
林晗拍拍他肩侧,示意安心,一手握着腰间剑柄,推开了紧闭的殿门。那两人依旧吵得火热,言辞却鲜少涉及苏丽华,倒是说的有关地方民生之事。
皇帝气得浑身发抖,通红的眼睛像是要吃人,指着楚王呵斥道:“你不让朕救丽华,也就算了。你还要挡着朕救天下万民?穆惟桢,你安的什么心啊,这匪乱再拖下去,各地一呼百应,揭竿而起,大梁就完了!”
楚王神色沉郁,深觉回天无力,悲悯地长叹:“若真照陛下说的做,不出三月,大梁便会分崩离析。”
皇帝坐在龙案前,拍桌大怒,道:“你竟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你是在咒我,还是在咒我朝的国运!穆惟桢,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穆惟桢长身而立,掷地有声:“你杀我又如何!你有能耐就杀,把我杀了,难道就能改变你是个昏君这件事?”
“你!”皇帝气得站起身,踹翻了桌案,“朕动不了世家,还动不了你吗!”
林晗适时地上前,温声道:“陛下息怒,楚王忠直,一时冲动才会口不择言。”
皇帝似是见着了救星,连忙走下几层殿阶,拉着林晗道:“衡王,你来说说看,朕为天下万民着想,为大梁社稷着想,难道有错?”
林晗怔忡一瞬,道:“陛下和楚王为何事争吵?”
皇帝垂眼抿唇,不知如何讲起。穆惟桢苦笑两下,道:“陛下说,各地匪患严峻,南方已经有义军冲进官府杀死官吏,强占了郡县。国库空虚,边关不稳,朝廷没有余力对付这些匪徒,便要下放兵权给诸侯世家,让他们出力讨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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