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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龙(竟夕起相思)


“衡王,等你见了陛下,听他如何……”
林晗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没等他说完,便阔步离开。
殿外天色微亮,盛京城上空聚着厚重的雷云。料峭寒风从四面八方涌来,携着冰凉如丝的春雨。
飞檐斗拱下站着个高大挺拔的人影,琼宫玉树一般,沉默地眺望盘踞的宫城。
随从正要为林晗撑伞,他只是接过,冲他们挥了挥手,自己拿着珍珠白的细绢罗伞,小心翼翼地撑在头顶,慢吞吞走在重重殿阶上。
雾沉沉的晨曦,宫殿前好似开了盏洁白的茶花,晃悠悠地浮在水中。
林晗在穆惟桢身边站定,顺着他的目光,冲宫门方向望了望。宫灯幽暗,步道延伸不尽,漆黑一片,聚着缥缈的雾气。
穆惟桢似是没发现他。林晗轻叹一声,道:“王兄,一块走吧。”
风吹雨打,细雨霏霏,斜斜地落进屋檐。穆惟桢神色缓和了些,道:“你带了多少人?”
“人不在多,够用便是。”林晗举着伞,朝他一侧歪斜,“王兄何必跟姓安的置气。小人得志,你看文武百官,谁把他放在眼里。”
穆惟桢长出了口气,闭上双眼,冷峻道:“我只觉得惭愧。身为亲王,却眼睁睁瞧着江山社稷落入鼠辈手里。明知安氏祸国殃民,满朝文武,竟没一个挺身而出。”
林晗宽慰道:“旁人哪里指望得住。皇叔呢?”
穆惟桢看向他,低声道:“我手下有两千甲士,现今都在崇庆门外。皇叔出宫去了,他说,凭我们决断……只要不祸及黎民百姓和朝中官员,一切都好办。”
林晗摩挲着伞柄,抿唇轻笑。
“衡王,”穆惟桢定睛看着他,一双眼灿如星子,“倘若你我真被逼上绝路,你只管往北宫去找太后,陛下那边交给我来。”
林晗玩笑道:“王兄信不过我,担忧我趁机对皇帝下手?”
穆惟桢道:“我信你是一码事,别人信不信你才最重要。朝中不是头一回传你有不臣之心,假如陛下真被他们谋害得出事,你若去了太微宫,被有心人利用,脏水不就泼到你身上了。”
林晗惊讶地挑了挑眉:“难为王兄为我着想,竟然还怕有人给我泼脏水。”
穆惟桢顿了一瞬,看他一眼,弯唇淡笑,骤然换成了悄悄话:“那不然,你以后怎么名正言顺地登基?”
林晗一怔,慌忙轻咳几下。
“这是皇城,楚王,可不兴胡言乱语啊。”
穆惟桢朗然一笑,道:“在我面前装什么装。”
林晗连忙摇头:“当真没有!”
“好了,没有便没有吧。”穆惟桢拧着眉,紧接着神色一动,温声道,“上回在荆川,多谢你救了玉善。”
穆惟桢性子冷淡,身边总像是结着冰霜,让人不敢轻近。说起玉善郡主,他倒是温柔无边,每个字里都藏着和煦的春风,忽然从高不可攀的亲王变成了体贴心软的兄长。
林晗默然片刻,道:“玉善也算是我妹妹。是我没顾好她,才害她牵连到妖教的事里。”
穆惟桢点点头,道:“往后再叙旧吧。当务之急,是先弄清楚陛下的情况。”
林晗看向一旁的辛夷:“聂峥呢?”
“已经候在崇庆门外。”辛夷双手抱拳,低声道。
他们身后的殿柱旁忽然闪过一角衣影。林晗与穆惟桢不约而同回头,相视一笑。
辛夷忙道:“主公,皇城不是说话的地方,要不要追上……”
林晗不在意地抬了抬手,止住她的话,道:“让他报信去吧。不闹得大一点,安氏怎么狗急跳墙,自乱阵脚呢。”
朝会尚未结束,林晗和穆惟桢不等安子宓,径自前往崇庆门。
宫门紧闭,朱旗林立,宫道间排列着数行缇骑,正和两股黑衣甲士分庭对峙。
林晗的士卒都历经百战,军阵中凝着股令人胆寒的杀气,皇宫宿卫皆穿着赤金铠甲、大红战袍,个个张扬威武。双方狭路相逢,崇庆门外的空气似乎都结成了冰,好似劲弓上紧了弦,一触即发。
聂峥守在军阵后,见林晗和楚王来了,缓缓驱马到他们跟前。
林晗眺望着宿卫大将,轻声道:“哪里来的?”
聂峥从前执掌过皇城禁卫军,对皇城中的布防了如指掌,道:“左右骁骑卫的人,说是奉命守卫皇城。安子宓不来,恐怕不让我们进宫。”
林晗握了握手里的鞭子,瞧了眼半明半昧的天,笑道:“那我们就等一等。”
“含宁,他要是把人调拨到这来包咱们饺子,那就不好玩了。”
“怕什么,有裴桓在。更何况禁军不一定肯为安子宓卖命。”林晗垂眸,“你去跟缇骑说,我们来拜见陛下,没想找禁军麻烦,让禁军也别碍我们的事。他们要是效忠陛下,就莫站安子宓的边,要是跟安贼串通一气,别怪大祸临头。”
聂峥俯首听命,单枪匹马到了缇骑跟前,与那金甲红袍的将官商榷。左右骁骑卫算是聂峥的旧部,他们能听进他说的话,只是犹疑不定,两面为难,死守着宫门不肯放行。
将近一个时辰过去,天色越来越亮,皇城上空风起云涌,翻滚的阴云后时不时响起闷雷。
安子宓没到。
林晗命人竖起滴漏,耐心等待。豆子大的雨点打在地上,不一会,宫城地砖便染成了暗色。
平地刮起冷风,呼嚎嘶吼,卷起烟尘落叶,汇成一股股漩涡。
眨眼便到了正午,早就过了散朝的时辰,还是不见安子宓踪影。
林晗高声道:“左右骁卫,烦请放行,我等今日一定要见到陛下。”
那将官抱拳行礼,道:“衡王殿下,莫为难我们。无诏不得入宫,两位殿下请回。”
“别让他们走!”远处有人厉喝。
林晗循着声音回头,只见一人骑着高头大马赶来,身后一队弯弓张弩的亲兵,蚁群似的朝他们涌来。
那人勒马,环顾四周,下令道:“宫里传来消息,衡王和楚王带人闯进宫中谋害陛下,就地拿下!”
楚王脸色遽变。林晗嘲道:“我们在这等安子宓半天,宫门都没进,他倒是会颠倒黑白!”
穆惟桢怒道:“陛下呢,你们把陛下如何了?”
那人是安子宓党羽,不知从哪调来一队人马想捉拿他们,阴恻恻道:“陛下自然已经被你们两个反贼谋害了,何必明知故问?”
林晗皱眉。这狗贼,废立不成,干脆把人杀了,再陷害他们两个,好毒的心思!
安子宓不仁,别怪他不义!
林晗拿马鞭指着那人,怒喝道:“聂峥,把这走狗给我拖下马杀了!”
那人一惊,大喊道:“谁敢?我是奉命捉拿谋逆之徒,左右骁卫,还不动手!”
禁军不明所以,听那人言语凿凿,不敢违抗朝廷旨意,权衡之下便打算捉拿林晗等人。千钧一发之际,卫戈带着一拨人马浩浩荡荡赶来,包围了崇庆门。
赶来的援军密密麻麻,林晗怔愣地望了望,大致有五千上下。卫戈从哪找来的帮手?他原本预计着强闯宫城,崇庆门前会有一番搏杀,如此一来,情势霎时倒向他们,倒是省事了。
安子宓派来的人立刻变得战兢惶恐,个个鹌鹑似的,缩着脑袋不敢吱声。
齐震领着一队官军上前,朝守门的禁军道:“让开。”
“齐将军,这……”禁军大将迟疑道。
齐震不耐烦道:“怕什么,出了事有我担着。我跟你们一同守在这。有人谋害陛下,衡王、楚王,还不快进宫救驾。”
林晗朝卫戈睇了一眼,振臂一挥,道:“儿郎们,随我上。”
缇骑退散到宫门两侧,朱红大门徐徐分开。林晗和穆惟桢照先前说好的兵分两路,长驱直入,无人敢挡,须臾便赶到内廷。
太后所在的长乐宫遥遥在望,卫戈一路追随在林晗身后,冷不防被他问了句:“你叫齐震来的?”
卫戈道:“我只跟他说了一句话。”
林晗唇畔浮起抹浅笑:“桓儿越来越能耐了,简直帮了我大忙。你跟他说了什么?”
“我告诉他,要除安氏就在今日,”卫戈目视着巍峨的宫殿,轻声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林晗点点头,率领人马赶到长乐宫前。宫人们不知发生何事,吓得抱头鼠窜,惊叫连连。
他思忖一瞬,让卫戈和聂峥包围长乐宫,守在殿外,自己领着几十亲卫进殿寻找安太后。
宫室里安放着一座机杼,林晗找到安太后时,她正独坐在织机前,拿着绣绷针线,淡然至极,仿佛不在意大势已去。
安氏少年时也是名动天下的美人,如今年过半百,面孔丝毫不见老态。一身素净的海青,长发如瀑,霜华斑斑。
一针一线,描绘出栩栩如生的合欢、结香、梧桐子。纤纤素手将霜雪似的绣品拆下,摊在掌心,恰成一团皎月般的扇面。
殿内熏香袅袅,香中有股佛寺的烟火气,闻着宁神静心。
林晗朝她交掌一礼,不卑不亢。
“娘娘。”
安太后抬起墨黑的凤眸,丹唇微微一弯。
“还是让你找到这来了。”
她待人说话极温柔,轻而易举就能平定人心。只要当着她的面,即便是水火不容的仇人,也能平心静气。
“太后娘娘倒是不惊讶?”
安氏习以为常,笑道:“成王败寇,何须惊讶。大势已去,输了,就是输了。”
林晗垂着眼睛,道:“娘娘本可以在宫中安享晚年,何苦走这一遭,染指权位之争?”
安太后笑吟吟地端详他,目光澄澈,仿佛阳光下的泉水,像是把他看穿了。
“那含宁何苦非要回盛京?”
林晗怔住。安太后接着说:“我啊,和你们一样。你们都能做皇帝,为何我一个女人就做不得?”
几十年形单影只,既然这辈子只能做孤家寡人,那就做天下第一的那个。
“娘娘,帝王是天下人的帝王,不是你的、我的、你们的、我们的。倘若一国之君只顾争权夺利,罔顾家国兴亡和百姓死活,那便枉为天子,活该遗臭万年。”
安太后抚着发鬓,轻轻一叹,道:“你倒真是长大了。第一回见你,才不过膝盖高的小娃娃,怕生得很,只敢躲在他身后。现如今,已经对做天子颇有心得了。”
林晗默然一瞬,沙哑道:“他死在塞外了。连碑也没有,棺椁也没有。”
安氏眼神动了动,随即平和地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林晗望着面前铁石心肠的妇人,忽然觉得一阵酸涩。
“娘娘就一点不为令昭心疼。”
安太后猝然闭眼,平静道:“含宁,你走吧。我输了,前尘后事都随天命吧。”
林晗胸间一沉,无话可说,转身快步出殿。殿门前跪了一地宫人,瑟缩地伏着身子,不自觉挡了他的路。林晗在人堆前止住脚步,强忍着翻腾的戾气,猛然听见一阵器物破碎的声响。
碎裂声后,紧跟着女人悲痛欲绝的嘶吼和号哭,喊到最终气咽声哑,宛如一头濒死的母狮。

第260章 取经
林晗对着一地宫娥宦官道:“去陪着太后娘娘,要出什么事,就拿你们长乐宫的问罪。”
那些人慌忙应诺,争先恐后地退入殿中。林晗跨出宫殿大门,卫戈正等候在阶上,身后十来个部曲,一看见他,便匆匆走来。
“怎么样了?”
林晗无奈地摇头,道:“我担心她留着后招,便告诉她穆令昭的死讯,想激一激她。现下安太后应当只顾着悲痛,无心生事了。”
卫戈在殿外听见那一声声令人胆寒的号哭,原来都是含宁的诛心之计。
林晗看出他的想法,拍拍卫戈肩膀,道:“也不尽然,我心里困惑,她跟丈夫儿子当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有意试探。不想歪打正着,安太后果然还是疼惜令昭太子的。”
只是人死后才放不下,又有什么意思?好端端的一家人,为了权势地位,最终都面目全非。
长乐宫的事情了结,林晗留聂峥守在殿外,带着卫戈到太微宫查看皇帝。安太后身边寂寥冷清,皇帝这头倒是挤满了人。穆惟桢像是把整个太医局的医官都叫来了,满殿挨挨挤挤,众人绞尽脑汁地给躺在龙榻上不省人事的皇帝续命。
林晗拧着眉头问:“怎么回事?”
穆惟桢脸色铁青,瞥向一个跪在角落里的女人,冷声道:“你问她。”
林晗瞧向那女人。雍容华贵,天姿国色,世间难得的佳丽,正低躬着背,哭得梨花带雨,洇湿了脸上脂粉,红痕阑干。
他负手走到她跟前,忍不住泄出声轻笑,道:“苏丽华?”
那女人抬起朦胧泪眼,捏着一角手绢,怯懦地望着他:“衡、衡王殿下?”
明婳说兰庭卫都认得他,此言不虚。
林晗朝龙榻望了望,乜她一眼,道:“我听说你很是受宠,天天都伴驾,皇帝怎么成这样的,你下的毒?”
苏丽华嘤咛一声,崩溃大哭,伏地叩拜道:“妾身只是一时糊涂。方才长乐宫差人送来一碗粥,命我服侍陛下喝下……之后陛下便昏昏沉沉,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太后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妾身不知粥中有毒!”苏丽华以头抢地。
穆惟桢突然开口:“谋害天子,把她送到刑台大狱,等候定罪!”
苏丽华难以置信地扬起脸。她面色惨白,浑身一颤,朝林晗叩首,惊声道:“殿下救我!”
林晗平静地瞧着她:“你自己糊涂,一步错,步步错,我帮不了你。”
楚王手下甲士阔步走进殿中,将她扣押住。苏丽华仍想反抗,挣扎不休,两手紧抠着地砖,口中高呼着陛下。她不会武功,身娇体弱,须臾便被强硬地拖拽出殿,磨断了指甲,所过之处沾上几道刺目的血迹。
林晗望着焦头烂额的医官们,道:“陛下如何了?”
穆惟桢面庞苍白,神情疲惫,长叹道:“听天由命吧。”
林晗盯着殿内摇曳的烛光,木然地注视着来往的医官宫人,心头没有半点波澜。
他是想要皇位,可此刻目睹穆献琛垂危,实在也高兴不起来。
大概是同病相怜吧。
穆惟桢道:“你去处理外朝的事,宫里就交给我。”
林晗挤出个寡淡的笑,麻木地点头。
“桓儿走吧,还有的忙。”
卫戈陪在他身边,彼此一路无话。走到崇庆门前漫长的宫道上,卫戈忽然抱了抱他。
林晗盯着酝酿着暴雨的天空,无力地拍了拍他的背。
卫戈缓缓松开,道:“你不开心。”
林晗接着朝宫城外走,道:“忽然觉得,世间至尊也不过如此。”
可是,天子之位是他想要的,他为了皇位殚精竭虑,熬过无数次危机,走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
“别想太多。外朝要怎么办?”
林晗思忖一瞬,道:“先去捉拿安子宓,清算党羽。再昭告百官今日之事。皇帝要是熬过来,一切都好办,要是熬不过……”
他顿了顿,望着远处恢宏的崇庆门,轻声低喃:“这皇城又要变天了。”
安子宓不过蛇鼠之辈,抓他丝毫不费劲。林晗领着兵马包围安府,轻而易举攻破了家兵的防卫,拿下府中上百号亲眷。安子宓见无可挽回,便要逃跑,正翻墙时被人捉住,押送到林晗跟前。
林晗坐在安府正堂品茶,淡淡扫过沦为阶下囚的安大将军,笑道:“你这的茶竟然是江南贡品,宫里也少有呢,安将军好福气呀。”
安子宓被绳索捆着,满身灰土枯叶,狼狈至极,勉强地陪笑。
“殿下……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怎么到我府邸乱来呢。”
“别,”林晗嘲道,“我可禁不起你这一声殿下。”
他心中却暗想,你安氏不是趾高气扬,怎么区区半天,就成了这副怂样?
“这这这,殿下,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谈啊!”安子宓耷拉眉毛,苦着脸,“还是把我松开,有话好说。”
林晗立时起身,斩钉截铁道:“我跟你没什么可说。你有话便跟刑台堂官说吧。”
安子宓一听要把他送到大牢,顿时吓破了胆,连连告饶。林晗充耳不闻,挥了挥手,让人把他拖下去。
清理过安府,已近深夜,林晗有些困乏,命士卒在府中休整,自己却想另找个地方睡觉。盛京每夜宵禁,出不了坊,他和卫戈回不去馆驿,这一带住的都是达官贵人,连个下榻的邸店都没有。
林晗灵光一闪,道:“我家在京中的宅子恰好也在这坊里,桓儿去我家吧。”
卫戈颔首:“好。都听你的。”
林晗找了个跑腿的,叫他先往侯府报信,他们随后就到。正要启程时,那信使灰溜溜地跑回来,道:“殿下,您说那宅子,地址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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