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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龙(竟夕起相思)


全是活物,金狮一头,银象一头,白虎一头,鳞龙十尾,孔雀一对,锦鸡一对,凤凰一尾,麒麟一驾。
林晗合上礼单,对着烬夜明打趣:“我过个生辰,把你们世子高兴疯了。”
嵇风挠着脑袋,道:“师兄送的都是什么东西?”
沈言道:“珍禽异兽全都收进府库了,殿下可要去看看?”
林晗乐出声:“不急。桓儿送我的宝贝,怎能塞进库房受罪呢?王府这么大,总能找个地方好好养着。”
沈言露出些谦和的笑,道:“殿下不必担心。世子早就吩咐过,后宅的园子,殿下想怎么建就怎么建。”
林晗本来还担忧在禄州待得无聊,听他这么一说,顿时来了兴致,叫人拿来纸墨,精心设计兽园。他照着脑海里的构思画了半天,总觉得差点意趣,便说要去后宅转悠一圈。
殿外飞雪漫天,辛夷撑着伞回来,笑容满面:“主公再等等,舆轿快到了。”
林晗在殿内品茶观书,手边几案上摆着数碟精致小点,惬意无比,轻轻嗯了声。子绡佩着长剑,恭顺地移到他身侧,轻声请示:“主人,王府外有个人要见你。”
林晗捡了颗蜜饯,迟疑道:“叫什么名字,哪来的?”
“是个道士,”子绡垂头,“空山,江千树。”

林晗一听,立刻站起身,急迫道:“快请他进来!”
须臾,一身月白袍服的江千树便翩然而至,峨冠博带,恍如仙人。
林晗注视着他从宫门外慢慢走来,撑着把素白的伞,身后背着剑匣,眼神干净空茫。
“江道长怎么到禄州来了?”林晗欣然走出殿门,立在飞檐下迎客。
“早便来了,”江千树收起伞,头发肩膀落了几粒雪,站在殿阶前凝望着林晗,“你一直在塞外,我只好在禄州等你们回来。”
林晗讶然,道:“空山近来如何?”
江千树沉默片刻,悯恻地看向漫天大雪,低声道:“一切都好。就是师父走后,太冷清了。”
林晗道:“你过来,我们进屋子说话。”
江千树摆摆手,取下背后剑匣,递到他跟前。
“我是来给你送东西的,事情了结,不便久留。”
林晗接过剑匣,仔细打量。这匣子是精钢打造的,质地精纯,闪耀着温润的光。打开剑匣,里头静静躺着把熟悉无比的宝剑。
纯钧,天子之剑,他从望帝宫出逃时随身带着,后来为了跟胡商买马,便典当了。
林晗惊诧得说不出话,指腹缓缓摩挲着微凉的剑鞘。纯钧宛如浅眠的银龙,随时都会在他手掌苏醒。
林晗蓦然想到,可是现在他连挥剑的力气都没有,遑论用剑杀人呢?这柄天子剑,倒真成了徒有虚名的象征似的。
“它怎会在你那?”林晗倒抽口冷气。
江千树淡淡道:“是师父带回来的。”
林晗瞠目结舌:“可,可我是在灵州当的剑,他怎么找到的,莫非他……跟我去了灵州?”
江千树眼眸落寞,道:“你那晚跳崖,也是他救的你。”
咣当一声,纯钧落地。林晗心如乱麻,清徽究竟护了他多少次?
江千树拾起地上的剑,交还到他手上,道:“我要走了,保重。他看见你受伤会难过。”
林晗怔愣地目送江千树转身,翩飞的衣袂好似怒涛狂雪,背影逐渐被雪幕吞没。
良久,辛夷走上前来,轻声道:“人已经走了,主公进殿休息吧。”
林晗压下翻涌的心潮,攥紧了宝剑,怅然若失。
挂念他、喜欢他的人有这么多,可他总是迟钝发昏,随心所欲,非等到失去了才领悟。
林晗后悔当初在空山没跟清徽多说几句话。
他在殿中枯坐半刻,舆轿晃晃悠悠地来,停在殿前飘摇的风雪中。林晗登上轿子,出神地想着以前种种,不知不觉便到了后宅。
轿舆停在西园,园子里殿宇重重,飞阁曲萦。林晗困乏劲上头,便想找个地方歇一会。
沈言道:“不如就去晗月居,世子昨年回来,就在那住着。”
林晗脸色一红,道:“这名字谁起的?”
沈言不解其意,笑道:“世……”
林晗慌忙叫住他:“好了别说了,这就过去吧。”
绕过几重宫殿,进入一处幽静雅致的小园。林晗抱着手炉下地,子绡和辛夷在左右撑伞,一行人沉默地走到屋檐下。
林晗脱下沾了雪花的裘袍,屏退厅堂里侍候的仆婢,孤身穿过几道帘门,走进卧房。
屋外风雪呜咽,居室内却温暖舒适。寝屋布置得简朴清雅,正对房门处摆着张檀木屏风,屏风后是一间书斋,书案干净齐整,墙上挂着幅字帖。
林晗对着帖上的字瞅了半晌,越看越眼熟。这不就是他写的九九消寒图吗?当初开玩笑,让卫戈每天填画一笔,没想到他真填完了,还裱起来挂在屋里。
林晗心间一暖,在书案前坐着,翻看叠在墨砚前的字帖。字帖足有半寸厚,已经被人从头到尾细致认真地摹了一次。他老是笑话卫戈字丑,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卫戈便暗地里下苦工练。
字帖下还收着一摞写过的纸,满卷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初学写字时练的,全篇只有两个字:含宁。
“啊!”
林晗大叫一声,丢了纸张,双手捂住通红的脸颊,趴在书案上,半天缓不过神。
这这这,哪有把别人名字一遍又一遍往纸上写的。
辛夷在外间听见声响,紧张地问:“殿下怎么了?”
林晗清了清嗓,佯装镇定:“没事,不小心碰掉了书。”
他心如擂鼓,慢吞吞坐直,既害臊又好奇,指头捏着字纸,慢吞吞展开细看,越看耳根越烧,心底却好似大火煮开了蜜糖,甜腻一片。
林晗依依不舍地放下纸页,目光落到案边的书画缸上,信手取来一卷,小心翼翼展开,见上面绘着几树寒梅,不由得长出了口气。
卫戈还会画画?他好奇劲上来,兴致勃勃地打开几卷画纸,看到最后一幅又傻眼了,画中人的眉眼分明就是他。
林晗失神地盯着纸上笑靥如花的人,指头抚摸着纤细的笔触,不自觉扬起嘴角,心思摇荡,轻咬着下唇。
书斋里的发现令他整个人醺醺然,一时目眩神迷,昏沉地走到床帐边,和衣躺下。
衾被帐幔间萦绕着股熟悉的温香,和卫戈身上的一模一样。林晗钻进被子,整个身躯暖融融的,好似躺在卫戈怀里。
他嗅着与他相似的气息,抱紧了锦被磨蹭,衣裳沾染了暗香,愈加想念卫戈。
神思迷离时,林晗听见些泠然的泉流和淙淙的溪水,使劲睁开眼,面前忽然长出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林中盖了间小屋,屋前一男一女,调琴鼓瑟,佳音相和。
林晗猛然惊醒,屋外的风雪已经停了,紧闭的窗棂后透着些灿金的夕阳。
他困倦地起身,披衣下床,踱到厅堂里。辛夷等人在门前静候着,见他来了,纷纷迎上来。
林晗皱着眉头,恍惚道:“我好像梦见郡王了,还有赵夫人。”
辛夷和嵇风对看一眼,道:“是不是王府太冷清了,殿下住不惯。”
林晗自嘲道:“是比军中冷清多了。不知桓儿他们何时回来。”
嵇风不禁有些可怜他,轻声提议道:“这会儿太阳出来了,殿下,我们去看园子吧。对了,再过两天就是花灯节,我们也做个大花灯?每年花灯节都选灯王,殿下做的花灯定能夺魁。”
“好啊,”林晗温和地应道,“长公主在燕都么?我到府上暂住,也该去拜见她一回。”

第249章 火树银花
“许是在呢。长公主每年都回禄州腊祭,住上一两个月再回京。主公要不遣人去递帖子?”
林晗点点头:“好。现下不忙,明日选些厚礼送去。”
他来时看了一路风土人情,发现禄州人姿态极为妍丽。天气严寒,都长得人高马大,平头百姓,不论男女,行走时的步伐仪度都较其他地方有韵致。若是女儿家,那就好比柳枝水蛇,妖媛冶丽,举手投足都能勾去旁人心魄。若是男的,那便丰神俊朗,翩然如玉树临风,秀色可餐。
怪不得长公主风流,住在这样的地方,谁能禁得住考验,不会见一个爱一个?禄州民风剽悍,一个个孔武凶暴的,配上这样标致秀丽的脸,似乎更能叫人心摇神荡。
他蓦然想起个主意,叫人明察暗访,选十来个俊俏脱俗的美少年。
林晗在王府后宅逛了几天园子,此处原为郡王与赵夫人伉俪情深之所,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都修葺得别有匠心。他追忆起那个梦境,不愿随心改动,便只在一泊大湖旁圈出块地新建兽园,亲自督造,安置卫戈赠给他的那些心肝宝贝们。
湖畔有座临水的宫殿,原为消夏之用。林晗让人布置成暖室,煮茶燃香,请那十来个美少年入殿。这些人姿容貌美,赏心悦目,瞧得林晗心旷神怡,好不容易选出一个冠绝出众的。
日子流水般过去,送到长公主府上的拜帖始终没有回应。他心知长公主是不愿见他,却不恼怒,叫人没完没了地递帖子。十来天后,功夫不负有心人,激起了点水花。长公主的贴身女官慧棋亲自登门,说长公主前段时日到南郊寺庙祈福,耽搁了衡王的拜帖,特意来赔个不是,再约定会见的时日。
哪知到了那日,长公主又改了主意,临时推托有事,不见了。
林晗丝毫不生气。他在偌大的王府闲养了半月,日日游玩享乐,知道这样的日子有多么孤独难熬。人寂寞久了,便会不自觉想着消遣,不论是消遣光阴还是消遣别人。他被麾下将士们遗落,她被郡王和赵夫人遗落,同是天涯沦落人,他宽容得很。
林晗不厌其烦地递帖、问安、赠礼,闲时与属下做花灯、游园、赏玩珍禽异兽,身子好些了便出府逛逛,随意选座楼听曲看戏,为个优伶一掷千金,捧得那伶人身价蹿升,名满燕都。
每日虽开心笑闹,林晗却怅惘若失。俗世的快乐转瞬即逝,像纸一样薄。每天夜里他都辗转反侧,思念以往金戈铁马、出生入死的岁月。
二月将尽,到了月末,花灯节便过完了,禄州城的热闹逐渐褪去,天气却越来越严寒,没有半点回暖的迹象。后园里的大湖结了冰,重复不尽的闲日里,林晗的心思也像是封冻住了。辛夷看出他的悒郁,从燕云军中调来两队士卒,在大湖上开辟了冰场,各人踩着冰刀,手执月杖,在冰上比赛击鞠玩。
若是以往,林晗定要一骑当先,亲率人马角逐一番。如今他身体虚弱,只能留在水殿上观看儿郎们风驰电掣。
冰场上热火朝天,呼声振奋。众人喧闹不休,欢声笑语,林晗也笑,却觉得少了些什么,总是乐不到心坎里。
他坐在临水的石槛旁,四面垂着厚重的缎子挡风。布设暖室时,靠岸一侧引来一渠温泉,那块便温暖如春,烟气缭绕。温渠里放养着卫戈赠他那十尾金龙,也就是金银鳞锦鲤,都生得龙头凤尾,珍异威武,在水里翕动着盛艳的鳍,快活悠游,依依缠绵。
林晗盯着金鱼出了神,脑海中似乎竖起一道屏障,将所有喧哗隔绝在外,也似乎让他浑然忘我,不知人间岁月。
他蓦然回神,觉得的确有些浑噩,快忘了自己是谁。
辛夷变着法讨他开心,道:“殿下,明日就是花灯大会。一块出去看夜灯吧?”
禄州花灯节颇为盛大繁琐。节庆持续半个月,分迎灯、张灯、观灯、赛灯、送灯。明日是二月末,最后一天,也是赛灯的最后时日和送灯会。
林晗木然地点点头:“好啊。”
天公不作美,夜里突然下了暴雪。雪花纷纷扬扬,晨曦时分才收敛点。林晗被几十声晨钟惊醒,晗月居外笑语阵阵。
他心底猛然生起些雀跃,以为是有人回来了。披衣出门一看,庭院里摆着座硕大的灯船,形如巨鲸,当中巉岩堆叠,饰以琉璃绢罗,打造成舟中仙山。仙山上琼阁耸立,溶溶彩灯之下,仿佛有瑰丽云雾浮动,似幻似真。
“殿下,大功告成了,看看!”
林晗微笑点头,淡淡道:“不错呀。”
他画图纸,麾下合力造灯,各自施展身手,今夜想讨个好彩头。
林晗瞅了瞅西南角惆怅的天色,道:“灯会何时开始?”
“还有几个时辰呢。”
林晗点点头,然后无话可说。
玩乐整个白昼,捱到灯火初上时出府。燕都城华灯连绵如海,通河两岸摩肩接踵。行人争相去看“蓬莱山”,观幻术,几个心腹手下也问林晗,要先去看哪一样。
“蓬莱山”就是整个花灯节最大的灯山,林晗不知幻术是什么,听起来玄妙,便问辛夷。
“百年前北越人传来的,”辛夷眼中大放光彩,“和仙术差不多,可神奇了!”
林晗看她十分憧憬,便道:“那就去看看吧。”
送灯夜人流如织,观幻术的地方挤得水泄不通。他们只好弃下车马步行,走了许久,林晗没听见身边人说话拌嘴,转头一看,四方都是高墙似的人群,哪有辛夷他们的身影。
走丢了,只剩他一个。
近处的河堤突然炸开一串烟花,呼啸着冲上夜空。百姓仰首观望,拍手惊呼,一片欢腾。
林晗拉紧狐裘,挤过陌生人墙,站在桥头堤岸,不知何去何从。
烟花绚烂如霞,飞洒似流星,不断在他身旁怒放。他顾盼一瞬,那光火太热烫,差点迷了眼睛。
三五个闺中女眷结伴路过他身侧,笑谈着北越幻术。
林晗追着她们脚步找到南市,市集间灯火如龙,照彻一行行彩棚。每个彩棚中都有形貌装束奇异的外国人表演幻术,周围堵着众多彩衣华妆的燕都百姓,时不时爆发出掌声与呼喝。
他挤不到前排,走了几个地方,面前都挡着一幢幢黑压压的脑袋。
三番两次,他兴致渐失,便沿着繁华的街市漫步,定睛一瞧,前头有个灯火阑珊的彩棚,只站着个孤零零的胡人,不知在发什么呆。
他疾步走去,兴冲冲问:“你会幻术吗?”
这人一身异族长袍,戴着块饕餮面具,不知长相,目光透过凶兽狰狞的眼洞,柔和地落到他身上。
林晗以为他不通官话,摇了摇头,转身便走。那胡人在他身后忽然开口,哑着嗓子:“会。”
好耳熟!
他心弦颤动,凝重地打量他,道:“能让我看看吗?”
胡人道:“我在这里,专门为了等有缘人的。”
林晗不禁莞尔,道:“那我是你的有缘人吗?”
他不言语,一挥手,在身前小桌上召来一叠彩筹,道:“你抽一个。”
林晗抿了抿唇,端详半晌,小心翼翼抽出一个牌子。翻开一看,背后勾画着只白鸟。胡人瞧了瞧,摸出只空角杯,牵着林晗的手,覆上他的掌背。
好暖和,林晗想。拇指、食指、中指上的茧格外坚厚,是用刀和拉弓的好手。
“你看。”那人温柔地提醒他。
林晗望着角杯,他的手被他牵引着,朝杯中一捉,翅膀拍打的声响乍起,电光石火间,角杯里飞出数只白鸠。
“啊!”
林晗睁大眼,遥望着冲上夜空的飞鸟,心如擂鼓。
“还有吗?”他喜笑颜开,催促道,“再让我开开眼。”
胡人轻轻颔首。林晗又抽了支彩筹,画着位广袖云髻的女仙。
林晗喃喃道:“是花神。”
这要怎么变?
那人取来盏六角彩灯。竹篾做的骨,外罩网眼罗,散开一地破碎的花纹。他取下燃烧的灯芯,点燃丝罗,彩灯上立马升起熊熊烈焰,眨眼就吞噬掉细密的竹篾骨架。
林晗目不转睛地看。在他变换的巧手之下,焦黑的炭骨逐渐复苏生长,旁逸斜出,开出朵朵晶莹的花瓣,冷香扑鼻。
枯木生花,寒梅报春,岁岁平安。
他摘下一枝新鲜的寒梅,簪在看呆的林晗鬓边,掌心托着他微凉的侧脸,长久不愿离开。
林晗张了张口,盯着他深杳含情的眼眸,探出指头,缩回,忍不住再伸出手,颤巍巍揭开面具。
凶恶的饕餮面下藏着副如玉的容颜,又美又冷冽。瞧向他时,却好似他们恩爱了几生几世。
林晗仔细望着他,从眉眼流连到额角。此时此刻,清宵黧夜,昏沉灯火,眼前人的降临比任何幻术更惊艳夺目。林晗已然忘了耳畔寒香馥郁的梅,忘了须臾前奥妙惊人的表演,满心满眼都是他。
卫戈头上顶着层乌沉沉的斗篷,边缘缀了圈白绒,越发衬得肌肤白皙,嘴唇丹红,俊俏得不像人,像精怪。
林晗暗暗地想,他一定要跟他过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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