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宜公主年如豆蔻,貌美温顺,与除去铠甲、玄衣纁裳的聂琢并肩而立,倒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林晗思忖许久,铺开纸墨,挥洒自如。他的字苍劲雄浑,气势磅礴,须臾落下两行狂草。其一为“琴瑟和鸣”,其二则是“举案齐眉”。
卫戈的声音从旁响起:“在给人家写贺礼?”
林晗搁下笔管,沉稳发话:“这倒不算贺礼,只是个零头罢了。明日我让人打造丹书铁券,赐给聂琢。”
丹书铁券,非功勋重臣不能持有,又叫免死金牌,受赐者子孙世代相传。
卫戈步伐轻巧,到他身旁坐着研墨。
“怎不赐给聂将军,却是给他弟弟?”
林晗轻叹一声:“聂廷卓如今防着我呢,我就是给他块糖,他也要猜里头是不是藏着毒药。赐给他?他定会觉着这并非免死符,而是催命符呢。要是来个人挑拨离间,那就全完了。”
卫戈手上一慢,垂眸道:“说他防着你,你又何尝不是提防他。”
林晗心烦意燥,嗔怪地盯着他:“多嘴。”
“忠言逆耳。”卫戈毫不避让,笑看林晗,“你跟他从小到大的交情,却不像把聂将军当兄弟,倒像是当个物件,物尽其用。”
林晗沉默半晌,侧脸被烛火照得柔和秀丽。他长叹一声,倚在案前,一手撑着额角,神态倦然。
“我也不想做个只知算计,冷心无情的人。我令桓儿失望了?”
林晗性子跋扈,卫戈本以为他会发怒,不想却见识到这么一副温和柔软的样貌。
“你们追随我南征北战,我岂能不报以真心。只是身居高处,一举一动都会受人猜疑,以为是别有所图。”林晗注视着摇曳的火苗,苦笑道,“我啊,也不得不无止境地猜疑别人。你跟我一路,也见识到了,亲朋师友,无论曾经有多深情厚谊,稍有不慎便会成为仇人。”
卫戈陡然觉出一阵凉意,他凝望着林晗平静的面庞,忽地明白了一句话:高处不胜寒。
林晗拿起笔杆,漫不经心地蘸着砚台里的墨汁,道:“奔波来去,有时候我也觉得辛苦得很……孤单得很。大抵是还不够称职,心境稚嫩,才会有这些烦恼。往后、往后我考虑得周全些,尽力不让你们寒心。”
卫戈倾身,牵起他的手,道:“我错了。”
林晗瞧着他,怔忡道:“为何突然道歉?”
“一时糊涂,脱口那句忠言逆耳,没顾及你的难处。不站你这边,反而数落你。”
林晗大笑,不以为意道:“我倒是习惯了。”
卫戈心底更不是滋味。
林晗迟疑道:“桓儿自始至终对我不离不弃,怎还一副自责的模样?我方才说那番话,可不是怪你。”
卫戈心思坦率,凝望着他黑亮的眼瞳,却不知如何开口。
与林晗初识时,他自认地位悬殊,纵是对他心生恋慕,也总是觉得遥不可及。走到如今,他庆幸已经成为林晗心中所爱,与他亲密无间,此刻竟突然明白,林晗依旧在踽踽独行,和他相隔甚远。
他说过的那些爱、那些痴迷与承诺,全都是少年意气。像是个懵懂冲动的孩童,一厢情愿围绕着所爱之人展现自己的真挚,要他也回报出相应的热忱,可从未在乎过林晗心底的难处。
两人争执吵闹时,他对林晗的宽恕也多出于同情怜悯,而非真正理解他的顾虑和不安。世人的怜悯总是居高临下,他自以为爱他,就比林晗崇高伟大,反倒把他视为一个无理取闹、自私任性的孩童。
卫戈思索很久,佯装无事,缓缓道:“不是自责。在埋怨老天,为何不把我早生几年。”
林晗满脸狐疑:“这是怎么了?”
卫戈有些颓丧,不甘心道:“早生几年,经历得多了,才好为你分忧,晓得如何疼爱你。哪像现在,跟个愣头小子没差。”
林晗笑意渐浓,反握着他的手,指尖轻搔掌心,道:“可我就是喜欢小的,既活泼又精神,伺候得我好舒服。”
卫戈浑身一僵,别开眼睛:“含宁一点都不正经。”
林晗见好就收,不再取笑他,信手抽出本图册,从容不迫道:“那便来说些正经的。丹朱部归顺,贺兰稚与安子宓交战正酣,我有个计策,下一步进攻苍狼部。”
卫戈思忖片刻,道:“怕是不好对付。”
林晗心怀顾虑才和他商量,听卫戈如此说法,底气少了一半。
苍狼部实力强劲,不像丹朱部之流,随便出兵就能踏平。苍狼部地盘上还驻扎着番兵,攻打苍狼,意味着要同时与达戎和珈叶作战。
卫戈道:“苍狼部有支枪骑兵,骁勇善战,擅长破阵。草原没有城防,难以抵御枪骑冲锋,若是硬碰硬,必然死伤惨重,有损士气,得不偿失。”
林晗凝神细想:“我也并非要一鼓作气击破苍狼部和珈叶兵,咱们缓着来,如何?”
卫戈望着他:“如何‘缓’?”
林晗注视着灯烛,若有所思道:“先不跟他们动真格的,学胡族那一套,派小股军队到苍狼部各处,只是侵袭骚扰,一为麻痹敌心,二则试探他们麾下反应如何。等试探得差不多了,再拣个软柿子拿捏,率领几百上千人去攻打。”
卫戈眯了眯眼:“才几百上千,能有何用,你觉得胡人会放在眼里么,谁去?”
林晗笑道:“要的就是他们掉以轻心。桓儿,咱们打个赌,我只用几百上千兵力赚光苍狼的枪骑兵。”
卫戈眉头舒展,蓦然听懂他的意思。林晗的计策便是八个字:避实击虚,围敌杀援。
他要用少量兵力直击苍狼部一处,引诱援军前来,调遣主力剿灭胡族援军。
“你要亲自诱敌?”卫戈皱眉,沉声道。
“要想让他们派援军,诱饵定要足够分量,”林晗眉眼狡黠,“我在军中身份最高,作为筹码够贵重,却又不像你和聂峥一样在塞外威名远播,胡人便不会疑心有诈。”
卫戈轻叹一声,垂目摇头。
“你知道自己身份贵重,就不应轻易涉险。万一出了差错,后果不堪设想。”
林晗噗嗤淡笑,倾身歪靠在他肩膀,骤然换上缠绵柔弱的口吻,缓缓诉说。
“我这么有恃无恐,还不是多亏了桓儿。有桓儿在,谁能轻易动我?有桓儿护着我,我才不怕什么险不险的。”
语罢,林晗伸手抚过卫戈下巴,催促他看向自己,眼中浮出些迷离深切的倾慕,微微启唇,侧脸在卫戈耳畔不舍地蹭了蹭。
卫戈脖子僵直,脸上发烫,目不转睛看着他,怔怔张口:“你……”
林晗太会拿捏他了,是个男子都抗拒不了心爱之人如此的奉承。卫戈实在待他没辙,脑海一片混沌,长久沉溺在方才那番话里,憋红了耳根。
他偏过头颅,心潮澎湃,须臾后又忍不住回过头凝望林晗,盈盈目光好似幽潭,欲说还休,几欲滴出水来。
灯火温润,林晗对上他双眸,灵动地眨了眨眼,生怕卫戈瞧不出他的得意。
“那就定了,此战主力交由桓儿调度,等吃掉援军……”林晗伸出指头,在他前襟轻点,换了副哀愁可怜的语气,“桓儿别忘了赶回来救我。”
卫戈木着脸,喉结滚动,低声道:“你今晚倒跟往常不一样。”
“你才看出来?”
林晗故作惊讶,舌尖舔过唇角,笑容可掬,轻快道:“我就是想勾引你啊。桓儿非说我不正经,逼着我长篇大论这么久。快来抱我吧。”
卫戈对上他明净秀丽的脸孔,神色隐忍,心间怦然,情不自禁被勾着走,握着林晗指头。
林晗抿唇淡笑,轻言细语:“烛火灭了,今夜玩点别的,比谁——”
话未脱口,帐外一阵喧嚣。独孤毅一边大笑,一边兴致勃勃地高唤:“将军,他们在行酒令呢,一块玩去吧!”
林晗仰着脖子,震声回道:“忙着呢,没空跟你们玩。”
他俯下身子,在卫戈额头亲两下,犹觉不够亲近,干脆跨坐在他腿上。
正要温存,外面又一阵闹哄哄的,韩炼笑着呼喊:“世子,大帐里玩藏钩,恰好还缺两个人,世子与殿下都来吧。”
林晗低声嗔怪道:“瞧瞧你部下,好没眼色。”
卫戈笑着抚了抚他头发,道:“兴许是发生了什么事,又不好意思开口。我去瞅瞅。”
林晗拦住他,骄横地揽紧腰肢。
“别走,你叫他们过来,我倒要看看怎么了。天大的事,比我还重要?”
卫戈依言照做,替他整了整衣襟。那两人磨蹭着进帐,脸上涂满浓墨,大好的儿郎画成了昆仑奴。
林晗愣了半晌,盯着韩炼两眼上数道圆圈、左脸上一只栩栩如生的王八,拍掌大笑。
“谁给你们弄的?”林晗问。
独孤毅欲哭无泪:“苍麟军。他们次次都赢,聂将军偏心耍赖。”
卫戈板着脸,却是在憋笑:“你们自己实力不济,怎么还怪别人。”
“世子你去看看吧,咱们老脸都快丢尽了。”
“不就是藏钩,瞧给你们没出息的样子,”林晗来了兴致,镇定起身,“走,让你们见识一番什么叫百战不殆。”
那两人仿若见了救星。卫戈不动声色地扯住林晗的衣袂,意味深长道:“天大的事,比我还重要?”
林晗拽着袖子,纹丝不动,便笑道:“我刚才说的话还作数,桓儿跟我一块去,你我也比一比,谁要是输了回来就听凭处置。”
设宴的大帐中正玩得热火朝天。和独孤毅二人交代的一样,他们分了两拨人玩藏钩。一队人先藏,另一方猜玉钩藏在何人手里,猜不中的要受罚,燕云军无一胜绩。
林晗试了两回,脸上也多了墨痕。他猜玉钩在何处时,边上苍麟军好似吃了熊心豹子胆,异口同声地喝倒彩。
“猜不着!猜不着!殿下猜不着!”
难怪独孤毅跑来求援,这帮骄兵着实气人。
林晗又输一回,恼羞成怒,便要耍赖,道:“换一个玩,不信赢不了。”
他是金口玉言,没人敢不听。众人便弃了藏钩,改在灯下玩射覆。分出些许人出题,用纸签写好,藏在酒盅下,另外的人提三个问,猜中则赢。
卫戈与林晗有约在先,便第一个出题。
林晗盯着他眼睛半晌,卫戈眼目含情脉脉,未透露丁点波澜。林晗思索一瞬,想起这小子既是养鹰又是喂豹的,于是问:“是飞禽走兽?”
卫戈点头:“是。”
林晗一喜,胸有成竹:“嗯……是属相么?”
卫戈眉梢微抬,再点头。
林晗只觉胜券在握,默默推算一番。卫戈比他小两岁,应当是——
“兔?”
卫戈抱着手臂,摇头叹息:“错了。”
“啊?”
林晗始料不及,神情怔愣,忙揭开酒盅查看谜底,纸上写着个“牛”。
他猜的是卫戈,卫戈写的是他,阴差阳错,勉强算心有灵犀。
卫戈瞧着他失落的脸色,笑道:“不往你脸上画东西,照约好的来,待会回去‘当牛做马’吧。”
林晗脸颊羞红,攥着谜底:“你才当牛做马。”
一旁的聂峥看热闹不嫌事大,举着酒杯取笑:“穆含宁,你是不是玩不起?哎,我就知道。”
林晗急着狡辩:“谁说我玩不起。今晚运气不佳,再换一个,我不信还是输。”
聂峥抿了口酒,轻蔑地瞧着他,道:“那我来出题。你和裴桓猜,看谁先猜出来。”
林晗朝卫戈瞥了一眼,道:“猜就猜。”
聂峥:“看什么看?裴桓,你要让着他就没意思了。”
“我需要他让着?少废话,赶紧出题。”
聂峥轻叹一声,道:“五人赶路,天降大雨,四人匆忙行走,只一人不急不缓。他们五个同时走到某地,着急走的四个成了落汤鸡,不慌不忙的没淋湿,这是为何?”
林晗抬起根指头,抢答:“那人带伞了。”
“非也。”
卫戈从容开口:“四人抬棺,第五人是棺中死人。”
聂峥笑道:“哎呀,猜对了。”
林晗傻眼了:“这也太荒唐了!你又没说有个死人!”
“我都告诉你了,你还猜什么?”聂峥笑得灿烂,接着火上浇油,“输的学小狗叫。”
“桓儿,”林晗眼巴巴地看向卫戈,指着聂峥告状,“你看他欺负我。”
卫戈笑道:“那你靠近些,只说给我听,别让他得逞。”
林晗皱了皱脸,指着他二人,拖长了语调数落:“好哇,你俩沆瀣一气,想看我出丑?”
聂峥悠然作死:“我与这个裴兄弟,那是天下第一最最好。”
林晗神色一暗,将信将疑地望着他们,心底有些吃味。那两人镇定自若,面带浅笑,竟当着他的面相视几眼,煞有介事。
“你们何时成了天下第一好,我为何不知道?”
聂峥自在地斟酒喝,满饮一杯,道:“三郎娶了裴桓的达戎姐姐,裴桓取了我兄弟,我与他胜似连襟之谊,当然是天下第一要好。”
林晗听得云里雾里,瞠目结舌地望向卫戈。卫戈朝他微微一笑,转向聂峥:“别再欺负他了。”
林晗追问:“什么达戎姐姐,你哪来的达戎姐姐?”
卫戈老实交代:“天狼营总营设在灵州城外,我幼时经常与同僚到塞外历练,结识过丹朱部的巴宜公主。”
巴宜只是她的称号,达戎语里“珍珠”的意思。她的真名叫做阿依古丽。
“聂将军接着那半句……”卫戈注视着他,低沉道,“含宁不必我解释给你听了吧?”
林晗陡然怒斥聂峥,道:“就你多口舌,什么取不取的,再拿我和卫戈开玩笑,我就把你脑袋拧下来当蹴鞠!”
聂峥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长吁短叹:“凶死了,也就裴桓受得了你。”
酒酣宴罢,已是深夜。帐外有人通禀,一拨丹朱部使者特意前来献礼。林晗不禁稀奇,深更半夜安排得如此神秘,也不知是何稀世珍宝。
他吩咐使臣前来觐见。两个穿金戴银的达戎贵族各捧一方朱红木匣,弓腰立在筵席间。他们小心翼翼地揭开锁盖,里头竟然盛放着两种奇异的草药。
一种形如人参,约有半臂粗长,通体雪白,表皮皱缩,蒙着细长的根须。另一种则是新摘的花朵,像极了昙花,只不过花瓣纤薄透明,宛如浸入水中的薄纱。
林晗靠在椅背上,信手一指,不经意问:“这是何药?”
胡人叽咕一顿,译过来便是:雪参和雪莲。都是塞外至宝。
林晗油然想起许多往事。当初他重伤在身,清徽道长带着他千里迢迢寻找救命雪参,可惜遍寻无踪,只得以身试毒,最终伤了元气,死在辛诸刀下。
卫戈道:“几天前,我托侍女转告巴宜公主你我的事,想着能否请她帮忙,找到解合欢毒的药。她便让人送来这两份礼。”
林晗惋惜地凝视着雪参,轻声叹气:“它要是早点出现就好了。”
卫戈:“丹朱雪莲的药性恰好与合欢花相抵。”
此花在塞外名“月下美人”,极其稀有,只生长在巴宜湖畔。花朵午夜时分开放,几个时辰后便凋谢。巴宜公主命人蹲守了几天几夜,万幸找到它的踪迹,便采了回来,送给大梁衡王。
林晗勉强淡笑,道:“只吃下这一株花,我的毒就能解?”
卫戈默然良久。
辛夷早就与他说过,合欢毒无药可救,只能依靠药石克制。如此罕有的“月下美人”,当然不能吃一辈子。
他想了想,道:“用这花制成草药,缝作香囊,贴身佩戴。”
林晗瞥了眼莹白的花,目不转睛看着卫戈,似笑非笑。
“这东西如此贵重,手底下的人笨手笨脚。要是毁了,辜负公主一片心意。”
卫戈当即应声:“我给你缝。”
林晗愕然,对上他认真执拗的眼神,一时失笑。
夜半一过,林晗便浑身困乏,先行告退。卫戈本就是陪着他来的,打着灯笼一路护送林晗回帐睡觉。
林晗饮了些酒,晕乎乎地靠在榻上。卫戈服侍他躺下,果真摸出布料针线,坐在灯下缝香囊。
林晗隔着朦胧灯火看他,乐得捶床嬉笑,喘不过气。卫戈瞧他几回,眉目带着浅浅笑意,稳如泰山地干着针线活,不时秋波相送。
须臾,林晗便没了取笑的精力,倒头而眠。卫戈独坐许久,灯火不知不觉烧到了底部,待困极了,才留恋不舍地挪到床榻边,俯身亲了亲林晗额头。
林晗困意上涌,半梦半醒,迷糊地伸出手臂,喃喃催促:“媳妇过来,咱们睡觉。”
卫戈顺势拥着他,吹灭灯烛。两人依偎在宁谧的黑暗里,肌肤相贴,好似泡在温泉当中,彼此间热意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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