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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念/漂泊我此生恁多情(桂花冰粉)


若是几天前,他还指望着飞升,看见这么多对自己尊敬有加的人,只会得意忘形。可他现下已经明白自己百年内绝无飞升可能,那这些人何以如此啊?有几个还是先前和苏哲一起戏弄过他的人。
木惜迟正自疑惑,赶巧儿前方苏哲正急慌慌迎面过来,与他险些撞上。苏哲见到木惜迟先是一愣,继而退后一步规规矩矩施了一礼。木惜迟傻乎乎还了一礼,苏哲眼睛都圆了,撒开腿蹿了远去。
奇了怪了,这家伙前些天还用鼻孔看人,今儿是怎了?
“你究竟要去哪儿?”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木惜迟唬得浑身一激灵,往前跳出数步,回头一看,竟是南壑殊。
正自惊疑不定,继而心随念转,“你……你……你不会一直跟着我罢?刚才那些人是在对你行礼?”
南壑殊道:“还没回答我,你去哪儿?”
木惜迟道:“今日是第一天上课,我自然要去上课的。你又……”
“你走反了。”
“……去哪里……啊?走反了??怎么会?不会的。”
“你看不见其他人都往相反的方向去么?”
还真是!
木惜迟窘得脸腾一下子红了,臊得站不住,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可他嘴上不想认输。“我四处走走看看,横竖还早呢。嘿嘿,二公子上哪儿啊?”
南壑殊道:“我去剑室当值。”
木惜迟:“啊?你在那儿有活计啊?你一个公子哥儿还被派了活儿?去剑室当值?当值干嘛呀?”
南壑殊道:“一刻。”
木惜迟道:“什么?”
南壑殊道:“夫子卯时三刻入席,你已迟了一刻。”
木惜迟:“……”
他脸上一崩。起初假装浑不在意,死要面子地信步踱了少顷,心里实则急成一团乱麻。最后还是撑不住,绕过南壑殊飞奔而去……
南壑殊一眼也不再看他,自行前去了。
木惜迟东蹿西撞,总算找到地方。举头一块匾额高高悬于顶上——“慎室”。
室内一侧是雕花窗漏,另一侧是莹白墙壁,上书五幅字,从前至后分别是“博学之”、“審问之”、“明辨之”、“慎言之”、“笃行之”。
“此番添了几张生面孔。”一位老者,端坐正前,头顶玉匾横陈,上书“天雨流芳”。
那老者锊一锊胡须,正色道,“老夫苏幕,字云天,自号楞伽老叟,在这太乙山无念境忝居西席。诸位新生今番初晤,可对这壁上的‘博学,審问,明辨,慎言,笃行’有解?”
他点了几个人,见均能对答如流,心中欢喜,嘱咐了几句,便叫坐下。木惜迟这时轻手轻脚挪到一个不打眼的位子刚坐下。苏幕眼光一凛,像两把小刀一样刺过去。
“木惜迟起身受教。”苏幕冷冷喝了声。木惜迟心道不妙,慢吞吞站起来。苏幕见他磨蹭,已是满脸不悦。
“你舞夕之年已过,却不受礼教,混沌无知,连上学都迟到。我无念境尊主心怀仁厚,怜你身世凄苦,又念你万里迢迢求学不易,才特准了你入学。你若耍小儿脾气,扰乱课堂。我就将你轰出去。听见了没有!”
木惜迟行了一礼,嘴里应声“是。”正待坐下。苏幕怒喝一声:“竖子无教!难道你不知晚辈该向长辈行什么礼吗!”
木惜迟只得又站起。
“苏哲,你来教教他。”
苏哲依言起身,面向苏幕双手合抱,犹如怀里圈着棵大树,躬身,折腰,礼毕,入座。行云流水。
木惜迟:……
这和我方才行的礼有什么区别?!
苏幕满面和昫,颇为赞赏。目光又向木惜迟这边射出两柄小刀,那脸上神情变换之快,让木惜迟十分操心他会五官抽筋。
木惜迟想起刘伯曾对他说,苏哲的叔父在无念境中任要职,是个有恃无恐的主儿。而这苏幕和苏哲同姓苏,又待他格外亲厚,这下子看来,必定就是他那个身居要职的叔父了。登时心中不忿,朗声道:“夫子还没问我对壁上字作何解呢!”
“哦?”苏幕毫不掩饰地哂笑道,“你亦有解?这些字你认得几个?”
“他认得‘之’。”
“哈哈哈……”
不知谁插了一句嘴,惹得满堂哄笑起来。而木惜迟就在这哄笑声中不疾不徐道:
“博学以通慧,審问以祛弊,明辨以正心,慎言以养德,笃行以立身。”
这些东西,南明曾教过他的,又有什么难?
哄笑声渐渐止息,慎室内一时落针可闻。又听木惜迟继续道:
“在我看来,这还远远不够。做到这十个字,只能说实现了独善其身。其身之外还有苍生。凡人中尚且不乏义士,无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亦或是退红尘之外。都不忘举天下之大义,以苍生为念。无念境南氏乃仙门大家,更应有兼济天下、救民生于厄苦的胸怀。如此,这壁上字可趁早改改罢。”
苏幕“哼”一声道:“你倒有那等侠义心肠,你可知凡人之祸患生于有所不足。所谓厄苦皆是自作自受,咎由自取。心中贪念不除,谁能救之?所谓义士,无非情势所逼,声名所困。有几人是真正舍生取义的?”
木惜迟在凡间历劫二十年,亲身经历了人间疾苦心酸,十分不认同苏幕所言。心道:“我历劫之时,一心只想和南明厮守终生,能吃饱饭,能穿暖衣,住在舒适的屋子里,没有疾病和战乱。这样就叫贪心了么?仅仅是这么一点小小愿望最终也被雨打风吹去。木晚舟的一生都在挣命,但也没有挣赢它。凡人生命有限。疾病瘟疫便可以带走他们的性命,他们那么弱不禁风,不堪一击。但有些凡人的心胸却比神仙还要广阔。就像那凡人仔眼睛瞎了。首先叹的不是自己命苦,而是不能步入仕途,行匡济天下的宏图志愿。无关形势,不为声名。他是真的把天下举在头顶,热泪盈眶地盼着它。”
心里这样想着,口中便跟着道:“可见凡人之厄苦,多是身不由己。”
前排一个少年起身道:“一个化外之民,得尊主垂怜才能入得慎室修习。不料却如此冥顽不灵,岂非辜负了尊主一番苦心?”正是苏哲。
苏幕对此等羞辱之语假作不闻,丝毫没有要阻拦的意思。
只听苏哲又道:“说什么‘凡人之厄苦,多是身不由己。’凡间逢盛世则娼、妓为祸,逢乱世则强盗横行。你道他们亦是身不由己?莫非你爹便是强盗,你娘便是娼、妓?”
苏幕轻飘飘道:“放肆。可是将‘慎言’二字抛诸脑后了?”
木惜迟红了眼圈儿,眼睛里含着一泡晶莹的泪。看在苏幕眼里,很像他正暗暗逆反赌气,立时怒道:“竖子行事颠倒,言语荒唐。着实缺乏管教,须严加……”
苏幕怒火正盛,正寻思要怎样处罚木惜迟才好,眼角忽然扫到一线白光,扭头望去,竟是南壑殊气度翩翩地立在门边。
作者有话说:
古人舞夕之年是十三至十五岁。此处小木头七百岁,相当于凡人十五六岁。

第15章
在座弟子见到也同是一惊,纷纷站起行礼。苏幕自持身份,并且他深知南壑殊与南之邈非亲生父子,这个所谓“二公子”有名无实。因而只是微一颔首,并不起身。
苏幕微笑道:“二公子驾临慎室,不知有何指教?”
南壑殊道:“我奉父亲之命,前来察看新弟子听学。不想竟搅扰了夫子授课。”
“无妨无妨。”苏幕拱手朝天作了一揖,笑道,“尊主他老人家慈心仁爱,对这些学生如此上心,我无念境上上下下同沐恩泽。”
南壑殊微笑颔首,道:“方才我听到夫子言语中颇有怒气,不知是怎么了?”
苏幕这才重新想起木惜迟,举起手指着他狠狠抖了抖,“就是这个学生,他先是迟到,后又顶撞于我,更加对尊主大不敬,对他老人家亲笔题的这几幅字横加指责。言行无状至极,我正要罚他!”
南壑殊盯着木惜迟一语不发,一时慎室内人人屏息。苏幕再欲开口,南壑殊截断他道:“夫子预备如何罚?”
苏幕一愣,随后说道:“将其逐出无念境!”
“那便不巧了,”南壑殊状似沉吟道,“此子乃父兄座上之宾,夫子要逐他出去恐有些难了。”
苏幕一张老脸唰的白了,对南壑殊抱拳道:“尊主他老人家怎会与这平平小童结交?二公子怕是弄错了。”
南壑殊冷冷不答。苏幕到底还是忌惮着他,道:“罢罢,既如此,老夫不便多言,只是此子逆叛非常,如不责罚,日后必起祸端。便……便罚跪在戒石前思过,直至明日此时!”
“苏哲出言轻慢,辱亵他人。理应同罚。”南壑殊紧接着冷冷道。
苏哲闻言“啊”得叫出声,一时只觉眼前发黑,双膝发虚。哪里还剩一丝锋芒,只管苦兮兮地望着苏幕。
苏幕没料到这一出,心说他跟这儿多久了,竟听到前面的话。连忙改口道,“你二人面戒思过至今晚子时。不……不必到明日……”
像给软刀子拉了一下,虽不十分痛痒,可终究颜面大跌。苏幕接下来的课讲得颠三倒四,驴唇马嘴。南壑殊就站在旁边听着,在苏幕出第三次错漏后,毫不客气地拂袖而去。
想到南壑殊此去恐怕会和他老子提议换掉自己,苏幕心里灰暗灰暗的,拔凉拔凉的。晨课的时间尚未结束,就已身体不适为由提前散学了。
木惜迟与苏哲怏怏来到戒石前领罚,其余弟子则自去修习其他功课。且不在话下。
申时刚过,天色迅速暗下来,暮色携星辰于四方铺展,如同烟霞万顷。
监刑官穿着赭色宽袍,立于戒石之前。
“启禀监刑官大人。”跪在地下的木惜迟向他抱拳道。
监刑官一脸死鬼相,“讲。”
木惜迟道:“夫子罚我面戒思过,只要保证我面对着戒石就可以罢?”
监刑官道:“那是自然。”
木惜迟道:“那么这戒石四周都可以跪罢?”
监刑官:“……”
木惜迟道:“我能跪到戒石对面去吗?离这个满嘴喷粪的人渣远一点。”
苏哲怒道:“你……你……你……我满嘴喷你!”
监刑官双眼眼珠犹如画上去,一动不动。听了木惜迟的话,奢侈地转了毫厘,往下首一瞥,道:“你二人分跪两处,我一人又如何监刑?”
木惜迟无以对答。
监刑官又道:“这位公子看上去敦厚淳朴。”木惜迟一抬头,见监刑官正对着苏哲露出来自阴间的慈祥笑意,苏哲浑身一激灵,忙道:“多……多谢监刑官大人夸赞。”
“倒是你,”监刑官转向木惜迟道,“诡计多端的样子,若你二人分跪两处,我便独独盯着你。”
说完,也不等木惜迟答话,兀自绕到戒石背后,高声道:“还不过来?”
木惜迟心说我造了什么孽?只得一路膝行至戒石对面跪好。
过不多久,监刑官又高声道:“对!就这样!老实点儿!甭想歪主意!你看那位公子跪得那么笔直标准,一动不动。你,学学人家!”
苏哲一听监刑官夸自个儿呢,立时将腰背挺直,果真一动也不动。
如此坚持了半炷香的时间,苏哲竭力竖起耳朵听,对面再也没有任何声音。可他不敢动,一动也不敢动。
戒石另一边,木惜迟却隐隐觉出不对。他盯着监刑官那张死尸一般的脸,忽然灵光一现,正要呼叫出声。那监刑官眼疾手快一把捂住木惜迟嘴巴,携着他拔腿狂奔起来。
奔得远了,监刑官才敢松开手,将木惜迟扛在肩上,以便行路。木惜迟脑袋倒垂在他身后,见到赭色宽袍渐渐碎裂,露出里面的浴血铠甲。
是七郎!地府的七郎!
“无念境的结界外人绝没本事冲破,你是怎么进来的?”木惜迟一面挣扎一面大叫。
七郎道:“结界么,念几句咒语便解了。来之前教了我好几遍。”
木惜迟道:“谁教你的?有外人知道解无念境结界的咒语?”
七郎:“……”
七郎讷道:“阎罗大人说我太老实了,这一趟让我少说话的。”
木惜迟大叫道:“啊?阎罗让你来掳我的?”
哦豁……
七郎索性闭上嘴,凭他怎么问也不再回答。
过了良久,木惜迟停止挣扎,卸了力稳稳当当趴在七郎背上。口中道:“你掳我几回了?第二回了你知道么!”
七郎道:“是的呢。”
木惜迟失笑道:“你们阎罗大人是做人口倒卖生意的么?”
七郎道:“不是,他平日什么事也不做。今日那位醒来,他就帮忙推了一指头棺材盖。”
木惜迟道:“那位醒来?哪位啊?”
七郎“嗐”一声掐了把自己大腿,又不说话了。
两人一路来到地府,阎罗一见便堆着笑迎上来,不迭拱手道:“恭喜恭喜,贺喜贺喜……”
木惜迟黑着张脸,道:“何喜之有?”不用罚跪之喜么?
“你弄我来干嘛呀?”
阎罗倒八字眉笑成了一字眉:“贺喜您和南明公子的故事跻身阴间四大意难平绝美爱情第四。”
木惜迟小脸皱巴成一团,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四大第四?不就倒数第一么!
“你把我弄来就为了说这?”
阎罗道:“来小神这里饮茶叙话,总比跪在寥天野地里强呐。”
木惜迟竟然不能反驳。
阎罗接茬续道:“排行榜上其他三对分别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白素贞和许仙、牛郎与织女。而原先排在第四位,被您和南明公子挤下神坛的是潘妹和西门大官人。”
木惜迟瞪大眼睛:“潘金莲和西门庆?你这排行榜属实不怎么样!”
阎罗赔笑道:“确实确实,他俩都是断头鬼,在阴间争议挺大。”
木惜迟:“在阳间争议也不小!”
阎罗忙道:“那是那是,论恩爱您二位可算实至名归。介于呢,您和南明公子是新晋情侣,目前暂排在榜单末尾,但潜力无限之大!保三冲二争第一指日可待!古语有云嘛,‘搏一搏,猴头成活佛。’咱们斗战胜佛的事迹,难道还不够励志么!”
木惜迟越听越糊涂,“你说的那三对,包括你的潘妹……他们的故事都有著作或野史记载。我和南明——我是说木晚舟和南明的故事,又是怎么给旁人知道的?”
阎罗抿嘴一乐,“装傻了不是?装傻了不是?小坏蛋。小机灵鬼儿。小……”
“打住!打住!打住!”木惜迟摩挲着手臂上的鸡皮,“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阎罗道:“哟,您是真不知道啊?小神和您说了罢。是南明公子挑灯夜战,将您二位的故事写了一点点,写成了书。”
木惜迟脸上波澜壮阔的,“他是怎么……他为何……他多早晚写的啊?”
阎罗道斜了斜脑袋:“都说了嘛,挑灯夜战嘛。夜里喽。旁人都睡了,他从棺材里爬起来写喽。”阎罗神神秘秘附在木惜迟耳边道:“有时候白天也出来写!”
阎罗怕他不信,抚掌拍了两下,一只小鬼推过一车书稿过来,一鬼高的书稿堆了四摞。
木惜迟彻底傻了,“不是说写了一点点么?”
阎罗点点头道:“没错啊,亿点点啊。”
木惜迟拿起最上面一摞稿子,封皮上书“楠歌”二字。
阎罗解释道:“原先南明公子拟了个四字的书名,其中三个生僻字不认得。最后一个是常见字的生僻读音,是个鬼都能念错……小神也是为了迎合受众,雅俗共赏,当即给改了这个名字。这个‘楠’字里有您和南明公子两个人的姓氏,意味着您二位相依相偎,永不分离。您老人家可还满意么?”
木惜迟道,“先木后南,我怎好居于明哥之前。”
阎罗笑道:“可并没有先南后木的字。倒有一个‘献’字,但拆开看着很不像。”
木惜迟在手心儿划了几笔,登时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您骂我狗呐!”
阎罗道:“岂敢岂敢,不过玩笑一句。”说罢因叹道,“仙子有所不知,小神也存着一份私心。但求仙子开恩成全。”
木惜迟听这样说,只得道:“不相干,您请说来。”
阎罗道:“可喜您和南明公子两情相悦,亲密无间。但您怎知这世上多的是别扭夫妻。有争财反目的,有为了一丁点破事闹着休妻休夫的……好比前些日子一对夫妻,妻子盼了丈夫十年,才终于在阴间重逢。我本以为他们会恩爱情投。岂料他们重逢不久便大打出手,闹得地府鸡犬不宁。起因竟是财产分配不均。
“原来,他家儿孙在阳间给老两口烧纸钱,而纸钱又是以夫妻两人共同名义烧的,并没有指明父亲母亲各得多少。于是乎老两口就财产分配问题起了争执。丈夫说他陪儿女的时间更长,理应得的更多。妻子说,儿女是她十月怀胎生的,生恩大过天,且在老头没下来以前,她得的就比如今一半还多,不住嚷着说老头是来和她分钱的,求小神令老头返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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