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饭搭子(路曲十三)

宋远华从短短几句话中就推断出这个年轻男人和自己儿子还有联系，他出现在医院十有八九也是因为宋然。
“真没想到，你们这么多年一直有联系。我说呢，当年宋然铁了心要帮你。”宋远华压下惊讶，不动声色地试探。
李铖皱眉：“当年他帮我？”
他和宋然哪来的当年。
“呵。”
宋远华轻嗤一声：“你以为当年我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宋然，我的亲生儿子，以父子关系相要挟，替你求来了那笔赔偿款。”
李铖怔忡。
宋远华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懂，但组合起来却像一堆乱码。
什么当年？他和宋然的初识，不是从几个月前宋然敲开他家房门开始吗？
宋远华将李铖的反应尽收眼底：“你躺在重症监护室那天，”他眼神轻蔑，“他求着我救你。”
李铖被几句话牢牢钉在原地。
“怎么杵在门口不进去？”
宋然的声音悠悠响起。他在树下等了半天不见李铖折返，索性自己坐着电梯上来了。
脸上的笑在看清病房里站着的人时瞬间凝固。
四人面面相觑，宋然敛了笑，“你来做什么。”
宋远华皱眉，眉间不自觉流露出丝威严：“怎么和爸爸说话呢。”
“我只有一个爸，”宋然回视，“叫刘鞍。”
“呵，”宋远华冷笑一声：“这么快就认别人作爹了。”
“你可别忘了当年在病房里说过的话。”
宋远华提高音量，几个字狠狠在舌尖滚过，听起来又沉又重。
宋然下意识地就去看李铖，后者眼都没眨一下，很平静的模样。
像是已经知晓。
宋然心头涌起不好的预感。他不知道几人刚刚说过什么，也不确定宋远华是否旧事重提，让李铖知道了真相。
他沉了脸色赶人走。
立在旁边全程当背景板的秘书终于松了口气，劝了宋远华几句，让他改日再来，别伤了和气又影响儿子休息。
宋远华撂下个眼神，走了。
秘书连忙跟在后面。
只剩两人的病房安静了好大一会儿。宋然低着头，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李铖脑子很乱，两个人都选择了沉默。
“你很久以前就认识我。”
李铖的声音有些暗哑。
“我说过嘛，我们是高中校友……”宋然笑着，笑里藏着不安。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李铖拧着眉打断，“八年前我车祸，你那时就认识我，还替我去求了你亲生父亲，”
“我们第一次见面根本不是在三月，而是八年前，”
“是不是？”
李铖目光灼热，一句接着一句，语气是少有的急切。
“你那时候为什么帮我？”
终于，他直直地盯着宋然，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李铖有太多理不清的事了，他不知道宋然为什么隐瞒这些，当年对他又了解多少。
还有那句脱口而出的“李子铖”，以及宋然连他鸭蛋过敏都知道。当时想不通的在此刻突然一股脑钻进了脑子，像一根线，串联起所有，但又差关键一步才能解开这一团乱麻。
宋然沉默下来，片刻后：
“是。”他笑了下，“八年前，我本来是想和你做朋友的。”
但他爹宋远华撞了人，李铖又在顷刻间失去了母亲，叫他如何开口。
说，对不起，撞你的人是我父亲，但只是血缘关系上的。
说，我关注你很久了，想主动靠近，你却转头杳无音信。
“我的确说谎了。”
宋然根本没打算讲述那段过往，于他而言，能再次遇见李铖，已经是万幸了。
并不算好的回忆，和并不太好的自己，他都不想和李铖说。
视线追随他的那段时光，终究是酸涩的。
宋然呼出一口气，感觉胸腔都轻盈许多。
李铖不想错过他的任何一个字，恨不得把宋然黏在视网膜上。
不够，完全不够。
刚想继续追问，护士长走了进来，笑着撵人：
“怎么还没收拾好，小护士们要进来换床单啦。”
医院里惯例如此，床位紧张，人前脚刚走后脚就要换上新的床品供下一位病患入住。
李铖看了一眼宋然，欲言又止。
“先回家。”
千里之外的夏家。
夏家父母和儿子，还有儿子带回来的年轻男人面对面端坐着，没敢惊动楼上的两位老人。
“说吧，怎么个情况。”
儿子千里迢迢赶回来，夏父也不想大过年的把气氛搞的那么僵，但夏光临进门第一句话就是“爸，妈，我带人回来过年了。”
带的什么人，不言而喻。
夫妻两人热乎话还没来得及说，笑也僵在脸上。
许川也没想到他这么直接，除了喊声叔叔阿姨，再说不出什么话。
“如你们所见，我喜欢男人。”夏光临半揽着许川肩膀：“这是我对象，叫许川。我带回来给你们瞧瞧，以后就别操心我的终身大事了，我这辈子就他了。”
夏父掌握成拳，在他最后一个字落地的时候再也忍不住，骂了声混账。
“儿子啊，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夏母开口，她当了大半辈子律师，刚刚竟然也坐在原地半天讲不出话。
退休以后，这些年她明里暗里给夏光临介绍过不少姑娘，有同事家的，也有关系好的委托人家的，夏光临统统以工作忙为理由拒了。
唯一见过一个，接触了没几天，那姑娘就委婉地说不合适。她当时只道是性格不合，现在回过头来，兴许人家姑娘早就看出些什么了。
“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今天带人回来就是向您二位表个态。”
夏父面上两股青筋：“你好大的口气啊！还当我们是你父母么，和个男人不清不楚的像什么样子！”
他忍了又忍，再也克制不住，说出的话不太好听，完全不顾坐在一旁的许川的脸面。
夏光临当即沉了脸：“什么不清不楚，我当他是我媳妇儿！”
夏父重重地一掌拍在茶几上，冷透的茶水颤了颤：“混账，两个男人怎么过日子！！”
“爸，两口子怎么过，我们就怎么过。”夏光临眼神执拗，分毫不退。
父子俩无言对峙。
“年后立马给我回家相亲，要是再说出这样的混账话，我打断你的腿。”夏父面沉如水，浑身上下透着股威严，一看就是长期在法庭上浸染出来的。
夏光临还想开口，被许川拉了下手臂。
夏父的目光仿佛此刻才落到人身上，他神色从容地对许川说：“儿子胡闹，让你看笑话了。”
轻飘飘一句话，罔然不顾夏光临进门时的剖白，也把许川摘的干干净净，像个不小心误入别人家事的外人。
许川坐在沙发上，一时竟不知道说些什么。
说什么做什么，都格格不入。
另一边，李铖带宋然回了家。
即使换了场景，这场盘问也并未结束，李铖还没得到想要的答案。
“说吧。”他单刀直入，丝毫不给宋然喘息的机会。
不是看不出宋然抗拒，但这一次他不想纵容。
时隔多日，宋然终于又坐到了鸟笼吊椅上，不过他现在暂时不能像之前一样，把整个人都缩进去。
他低着头，脚上穿了双毛绒拖鞋，也是好久没穿了，李铖刚刚才套在他脚上。
李铖也不催，就那么等，直到宋然终于抬起了头。
“阿铖。”他先叫一声，得到回应后才继续：
“还记得吗，高三那年你收到的那个笔袋，”
“是我送的。”
“你估计都快忘了吧，我们真正的第一次见面。在金沙古城，你帮了我。”忆起那年，宋然又露两颗酒窝，“最后我花三十块钱到了城门。”
宋然笑了笑：“后来我才恍然，原来真的是一见钟情。阿铖，这一点我没有撒谎。”

“哟，终于知道换笔袋了！”
陈靖梁活久见地凑过来，惊奇地捻起来打量，像在瞧什么稀世珍宝似的。
李铖没理他，也没说是别人送的，收拾着东西懒得抬头。
放学的铃声打完十多分钟，两人刚做完值日，陈靖梁想去小吃街嗦粉，催着人快点。
“扫地的时候不见你这么麻利。”挎上书包，李铖噎他一句。
“欸，走走走倒垃圾去。”陈靖梁心急，难得没辩驳，拎起垃圾桶的把儿，塞一半到李铖手里，着急忙慌推着人往外走。
这个点楼道里基本没什么人了，都忙着往食堂、小吃摊跑，相邻几间教室有寥寥几个人，都在啃着面包埋头学。
陈靖梁非要和他并排走，进了楼梯也是，步子还迈地大，才刚拐弯儿就在楼梯口撞到个人。
“哎，不好意思啊同学！”
陈靖梁连忙道歉，瞄了人一眼，白白净净的，明明是男生，长得比小姑娘还好看。
“……没事。”
声音也好听，陈靖梁见他接受了道歉，一刻都没停地又抬起脚——
“你不横着走心里不舒坦是吧？”李铖用桶底碾了下他脚踝，陈靖梁立马龇牙咧嘴，然后安分地走在前面。
李铖这才撤了回来，视线落在被撞到的那个同学身上，抱歉地颔首，又很快移开。
两人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楼梯口，宋然怔怔的，很久都没有回神。
两人来的算晚，到店里的时候刚好一波人吃完了正往外走，清一色全穿着一中的校服。
“老板，两碗粉，都加两个蛋！”
陈靖梁找地方坐下，李铖看他一眼正要开口，被打断——
“我请，值日偷懒的赔罪，您请笑纳～”说罢还应景地从筷桶里抽出双筷子，太监进贡似的，手抬的比头还高。
李铖接下了。
十七八的半大小子饭量都大，天气变冷，这滚烫一口更是从口暖到了胃里，捎带着心都热乎乎的。
两人三下五除二解决完，晃悠着往外走，路过卖奶茶的小车摊，李铖掏钱买了两杯。
说是奶茶，其实就是奶茶粉加点热水冲出来的，齁甜，喝一嘴儿香精味。
“这周怎么不回家了？”
陈靖梁嘬着吸管问他。
“快一模了，下周再回吧。”李铖说。
陈靖梁了然地点点头，李铖学习的刻苦劲儿，他这个做兄弟的自愧不如。
“打球去吧，放松一晚，明儿再学。”陈靖梁撺掇人。
今天周五，操场上的人明显多了，好些周末不回家的住校生都会过来打球。
李铖也正有此意，两人并肩往球场走。
两周后一模放榜，李铖考的不错，第一次达到了Y大录取分数线。
一班成绩都不错，班主任王剑眉间有喜气，把突出的几个重点表扬了一通。
其中就有李铖，同桌挤眉弄眼地拐他手肘送上句“牛逼”，他回了句“承让”。
心情不错，陈靖梁腆着脸凑上来喊请客的时候，他大手一挥一人点了份牛肉面。
玩的好的另个男生凑上来，说周末有人生日，邀约着一起去唱K吃饭。
李铖一脸遗憾：“这次实在去不了。”
上周也没回成，想着等一模出了分儿再说，李兰打过一次电话，话里话外都在让他好好读书，但母亲句句关切里透出的想念，他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食堂散伙以后李铖回宿舍简单收拾了点东西，搭上了校门口中转的公交车。
车窗都打开着，吹起的风不小，五站路上了不少人，李铖站在靠车门的位置，却没去瞧。
宋然在家门前的站台上车，踏进一只脚，听见身后的出租车司机骂了句有毛病。
他置若罔闻，一双眼睛全用来盯那抹背影了。
李铖背向他，脊背挺直，背一个书包，身上还穿着校服。
宋然上了车，选了个靠后的位置挤进去，离李铖有点远。
一个盯着窗外，一个盯着后脑勺，看了一路。
李铖敲敲桌子，看他的眼神让宋然觉得恍然回到了高中。
车开到终点站时就剩两人，看见他同样穿着一中校服，李铖下车前终于抬眼朝他看来，和那天楼梯间一样短暂的目光，很快就移开了。
“还要再往下问吗？”宋然弯着眼睛，“我从高中就开始暗恋你了，因为不好意思才没说。”
他朝人屈起指节勾了勾，李铖如他所愿走到面前。
“饿了。”
惯常拖起的尾音，摆明了要撒娇试图蒙混。
李铖心里还有太多疑问，听见他喊饿却还是抬脚走向厨房。
家里的菜都是吃多少买多少，尤其宋然住院期间，放坏了也是浪费。
冰箱里有些空，李铖只能有什么做什么，打两个蛋，煮了两碗清汤面。
宋然在外面等得无聊，很久没回家，觉得哪哪儿都新鲜。
“将就吃，下午我再去买菜，晚上做你爱吃的。”
宋然难得胃口好，满不在乎地吃掉大半碗，撑得摸肚皮，被李铖推到落地窗前的时候像极了一只晒太阳的猫。
饭饱神虚，没晒多久就喊着困，李铖又把人抱到床上。
埋进熟悉的被窝，宋然惬意地闭起眼，连根手指头都没露，很快就睡着了。
床上的人呼吸匀称，李铖站在床边良久。
宋然的话漏洞百出。
若是寻常的多年后重逢，宋然说一句暗恋兴许他就信了，可当年他车祸住进医院急需用钱，宋然为什么连帮他都一声不吭，还不透露丝毫消息。
难道因为撞人的是宋然生父，所以他愧疚，不敢面对？
那八年后的主动示好，是否怀有愧疚的心思？
李铖神色一凛，几乎是在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就体会到心脏传来的钝痛。
而那句“李子铖”，更像一个结，绕不过又解不开，时时刻刻萦绕心头。
他盯着宋然的睡颜看了很久，嘴巴倒是不张，因为完全被遮住了。怕他闷着，李铖把被子拉下来些，露出的一张脸安静又无害，因为睡着显得更加乖，越看心里越发软。
他轻手轻脚关上了门。
宋然睡醒的时候家里明显热闹了些，屋外传来张筱和刘鞍的声音——
“看看宋然醒了没有，都睡多久了。”
“你叫他干嘛，让他多睡会儿。”
“还睡，太阳都快落山了……”
紧接着是李铖带笑的声音：“我去看看。”
宋然已经听了好一会儿，都听出了今晚有有鱼有虾，李铖拧开门的时候他正打哈欠，还困倦的模样。
“晚上再睡，快吃饭了。”李铖替他穿鞋。
张筱和刘鞍两点多就到了，坐了会儿，提出和李铖一起到超市买菜。
刘鞍掌厨，香味都快飘进卧室，宋然吸了吸鼻子，觉得自己实在颓靡，一睁眼竟然又要吃饭了。
他抱着李铖脊背缓了会儿，压下睡得翘起来的头发后才喊了声爸妈。
张筱瞥他一眼：“看你晚上还怎么睡得着。”
刘鞍烧菜好吃，宋然不知不觉又吃撑了，当妈的觉得稀奇。宋然吃饭的毛病从少年时期就有了，也不贪嘴，今天倒是难得胃口大开。
她盛了碗骨头汤递过去，宋然面露难色，勉强喝下去一半，剩下的李铖替他解决了。
吃完饭一家人开始商量出国的事儿，李铖和宋然的意思都不希望父母跟着奔波，但张筱和刘鞍执意要去。
不是不放心李铖，而是放心不下宋然，总要在眼前看着才踏实。
两个小的也只好随他们去了。
从父母进门到现在，他们都默契地没有提及在医院遇到宋远华的事。张筱为这个男人蹉跎了太多，宋然不想临走前还让母亲为此而心烦。
“你说你扑过来干嘛。”夏光临黑着脸皱着眉，掀了衣服往许川背上抹药。
刚刚父子俩越说越出格，夏父被气的不轻，一气之下抄起旁边的手杖就要教训人，哪知道被许川扑过来挡了。那手杖瓷实，落到脊背上发出实打实的一声闷响，许川咬了咬牙。
——“爸！”
“老夏！”
两道惊呼同时响起，夏光临眼都热了，急忙揽住人就要检查。
“怎么还动上手了！”夏母也急，伸手夺了来扔在一旁。
夏父立在原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但骨子里终归涵养还在，误伤了外人，终究没有道理再继续动手。
“快带人上去看看。”夏母使了个眼色，把家里的医药箱找出来递到夏光临手上，催促他们快些上楼。
许川强撑着直起腰，刚刚那一棍子正正好打在他脊柱上，力道不小，钝痛后知后觉的袭来，他差点站不住。
夏光临眼珠快粘他身上了，许川不想他着急，进到房间还不忘调侃一句“不愧是夏少爷”。
“你少说两句话吧。”夏光临不接他话茬，只想掀了人衣服看伤口。
“你扑过来干嘛，我还要你护么，不看看自己什么身板，全身上下没几两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