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有些头脑的人都嗅到了世道不太平的气息,只不过再不太平的世道也有泼天的富贵,有臭掉酒肉的朱门,对成南这些叫花子们而言,则是越来越难要来的饭和一日赛一日的饥饿。
秋日天晴时的傍晚倒是少有地令人感到惬意,夏天灼人的热浪过去,与冬日的严寒仍旧相差甚远,破旧的单衣也勉强能应付得来,天高云阔,更显得那黄昏时的夕阳如金子般灿烂,短暂盖去了残垣上昭示的凋敝,给整个城池都抹上一层ЙàΝf柔和温暖的橙色,与不知从何处吹来的庄稼成熟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带来万物静好的错觉。
成南拿着他的鲤鱼碗,就走在这样一个舒适的秋日黄昏中,心中亦是静悄悄的雀跃。
走上九孔桥时,看到前面一辆艰难前行的马车,他紧赶两步,抓着车尾用力帮着推到了桥顶,前面的车夫讶异地回头,歇脚的功夫里一边擦着额上的汗一边感激地向他道谢。成南帮了人反倒又不好意思起来,略显腼腆地笑着摆手说没事,赶在板车前面率先下了桥,奇奇怪怪地怕与车夫路上同行,假装若无其事地拐到了霖河边上等人先过去。
鲤鱼碗沿上沾了灰,趁着这功夫,成南蹲在河边上将它洗净了,举起来看那瓷白的釉被夕阳染成了淡淡的红色,温婉的荷变得艳丽,越过碗沿,是天尽头那轮通红欲颓的落日,恍惚间仿佛又看到多年前深夜里的那场铺天大火。
他后来又辗转听来些关于裴府大火的传言,据说消息传回京城,朝野震动,皇帝亲下令严查,月余后终于盖棺定论,原是昌阗因在西疆战场节节失利,对裴铭疆及裴家恨之入骨,于是联结城内杀手用一场大火来示报复。结论自然不是妄下,但证据如何,就不是成南能探听到的了。
至于裴铭疆……他在裴家那场大火烧起来之前,就死在了战场上。
成南也曾试图探听有关裴缜的消息,但那天裴缜乘着马车踏入夜色,就像一块小石头扔进了霖河里,除了荡起的涟漪在成南心头结成年轮,其余便只有寂静与无可寻。倒是有几次听到了端王,最开始这人的名号总是和烟花柳巷连着,没什么正经事,成南像听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怎么也没办法与那晚见到的端王联系到一起,直至最近这一二年,听人再提起端王时少了风月之事,朝堂与权势出现得愈发频繁,他才有了些真见过此人的实感。
太阳落下去了一半,成南收了碗,准备回庙里去,只不过心中不复方才的轻快了。
闷闷地往前走了没多远,他碰上了余不行。余不行不知从哪里弄来个小拨浪鼓,拿在手里丁咚咚地转着,见着成南便笑嘻嘻地喊“阿团”,要将那拨浪鼓给他。
成南躲开:“这是小孩子的玩意儿,我才不要。”
余不行不罢休:“人家其他小孩都有,你小时候没有过,现在补给你。”
两人争执半晌,余不行见成南着实坚决,不由伤心地感叹时光飞逝,追忆成南还是个小屁孩的时候,街边上看见人家手里的小风车和拨浪鼓馋得道都走不动,口水滴前襟上一片。
成南不为所动:“当初那样了都不给买,现在怎么就舍得了?”
余不行笑着不吭声了,手里的小鼓有一下没一下地响着。白茹兰在去年夏天生了个男孩,余不行身上的槐香散了好几年,那时候开始手里又时不时地拿了小孩的玩意儿,也不知是买来的还是从哪顺来的。他没人可给,于是一股脑地都想塞给成南,可惜成南也早就长得足够大了,没法满足他当爹的渴望,最终还是都便宜了路边经过的随便哪个小孩。
成南隔着淡淡暮色看他,几年过去,余不行看起来也没那么年轻了,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几条纹路。成南心底有些异样,张嘴想说什么,却被余不行率先抢走了话:“之前找的那个工,怎么又不干了?”
他一提这个,成南立马郁闷起来。
这几年他不是没想过摆脱叫花子的身份,找个正儿八经的营生度日,谁知一表露这想法就收到了几乎所有叫花子的嘲笑,尤以李老三和余不行为甚,见成南意志坚决,他们也不再多说,只是都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成南初时还有些愤愤,不知他们为何如此,直到一个个跟头接连而来。
十八九的少年是叫花子里少有的墩实,找个大户人家里的苦役活并不算太难,然而卖了一年的命却除了手上厚厚的茧子和成日的打骂,一个铜板也没拿到。他不死心,换了户人家,这家的小少爷不过七八岁年纪,成日要成南趴在地上给他当马骑,他当了三个月的马,背上被抽了十来条血痕,反过来被诬告说偷了小少爷那条镶金的鞭子去卖钱,被揍一顿扔出了府。
天上的雪下得大,他鼻青脸肿地坐在墙根下,吸着鼻子想哭,李老三趿着一双烂了半个底的草鞋,走到他边上。不知道为什么,那天的李老三显得格外深沉,像个真的读书人,他拍着成南的脑袋,跟他说,傻子,这根本不是一个好人肯卖力就能活下去的世道。
成南不死心,拿着仅有的一点点银两,试图摆摊卖东西,第三天就被人掀翻了摊子,他没吆喝吵到别人的耳朵,也没挡路碍着别人的脚步,仅仅是几家少爷比赛谁骑在马上能用鞭子掀飞最多的摊子,而他正好在那条街上。
后来他还听说城外的山里面挖出来什么东西,运到城里一筐就能卖不少钱,他翻山越岭试图分一杯羹,结果连那东西是什么都没看到就被杨家的手下打了一顿,从山上滚下去流了满头的血,第二天醒过来一个人踉跄着摸下山走了回来。
他想努力变得更好些,将来如果有一天裴缜重新回到霖川,他可以更坦然平等地站在他身边,但兜兜转转,他并非不曾尝试,只是都以失败告终,最终还是只能蹲回墙根底下,再次拿起他要饭的碗。
他嗫嚅许久,最终只是道:“算了。”
余不行猜也差不多能知道发生了什么,双手背在脑袋后面,向着空旷的暮色长长地叹了口气,小鼓两侧缀着的小弹丸贴着他的头发悠悠地晃。
人总是要自己亲身经历过才能认清现实,即便如此,他还是有些看不得成南失落,在脑袋里面搜寻一番,想到另一件事,扭头笑着问道:“裴府旧宅上新建的那座院子,最近几天好像有动静了,你知不知道?”
成南心里砰的一跳,抿唇吞咽了下口水,嗯了一声。
他自是知道。
裴府旧宅在那场大火之后成了废墟,一连荒芜多年,像是这座城池身上的一块剜不掉的疤,两年前却忽然动工,数月之间落成一座简朴的新宅。霖川城的人们对它充满好奇,然而宅子建好之后便落锁没了动静,谁也猜不出主人是谁。直至最近,那宅院在沉寂一年多后忽然又有了声响,时不时有些仆役打扮的人进进出出,像是在往里添置东西。
“看模样是那宅子的新主人要来了,”余不行的声音突然压低了,问成南,“你知道是谁吗?”
成南的手无意识地攥着,低头假装看脚下的黄泥路:“人家匾额都没挂,我怎么会知道是谁。”
“也不知道是不是……”余不行叹息着,没说出后面那个名字。
成南在心底默默地替他补上了,裴缜,他悄然念着。从那片废墟上有匠人出现的第一天开始,他的心底便坠上了一个箱子,每天都绕路去那里看,看一次那箱子便被期待与忐忑压得更重一些,不知打开后里面是珍宝还是尖刀。
第39章 重遇
原先的破庙经不住岁月的侵蚀,从几处漏雨到塌了半边屋顶,不少乞丐选择另寻他处,反正现在的霖川城里多的是无人居住的破落屋舍,只不过时常因为争抢睡觉的地盘而打得头破血流。成南却还是多数时候都回这里来,他在这长大,单是腿脚都自发地熟悉了回来的路。
深秋的夜晚凉意深重,一条小薄褥子已经难以抵御夜间的寒气,为了不被冻醒,乞丐们大多挤在一起睡觉,从彼此身上汲取热气。成南不喜欢和大家挤着,总是独自窝在角落里睡觉,余不行挡着其他乞丐唤他,颇不正经地笑着说小孩长大有心事了,让他自个躺着想去吧。
余不行这话纯粹是诬赖,成南其实不太想什么,就连裴缜也仅是偶尔想起。
但这天夜里他却是真有了心事,卷着铺盖出了庙,独自一个人在树底下躺着。树叶落得差不多了,干枯的枝桠挡不住上方深黑的天幕,星星又多又亮,成南看着有些出神。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先是梦到了崔瘸子,又梦到许多早没见过的乞丐。零零碎碎,隐隐约约,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像是混混沌沌走在一条雾茫茫的路上,看着那些人在边上安静伫立或缓慢走过,不知往前走了多远后,周边的人全散尽了,只剩了白茫茫一片,然后他看到了一只火红色的大鸟。大鸟在雾气中振翅而飞,像是乳白的雾气托出一片燃烧的火焰,成南看见大鸟嘴中熠熠闪光,原是衔着一颗举世无双的宝石。
他隐约想起多年前曾听到的一个故事,未待辨出真假,心中忽然漫上一层不知缘由的难过。他想去触碰那只永生被禁锢的大鸟,却只握到满掌冰凉的雾气,眨眼间那灼人的火焰已消失不见,视野中只有弥漫的白雾,一个黑色的人影从雾中隐隐显现,成南心中狂跳,这次他毫不迟疑,伸手向前抓去——
成南猛地睁开眼,微白的天空映入视野,他有短暂的恍惚,一时间不知今夕何夕他自己又身在何处。半晌,他重新闭上眼,胸膛仍在不平稳地起伏,里面的跳动清晰可闻,他在黑暗中描摹梦中最后看见的场景,是裴缜带血的脸和冷漠的神情。
梦境带来的不适感好不容易下去,成南也再睡不着了,索性起来洗了几把脸,收拾了被褥,然后拿着他的鲤鱼碗朝城中走去。
自从那废墟上有了动静开始,成南时不时便会来看看。
他摸不准自己对裴缜究竟抱有什么样的心情,按理来说,他们当年的相处不过寥寥几月,年纪又都小得谈不起天长地久,分开后遇到些新的人和事便将彼此忘得差不多了。但许是愧疚作祟,成南总是忘不了他在那场大火前没骂完的话,像是一个恶毒的诅咒,让他总觉得自己也是裴府大火的其中一个罪魁祸首;也许是因为,其他离开他的那些人都再也不可能回来,只有裴缜还在其他某个地方活着。
他没读过书,不知道天上那轮月亮被文人们赋予了多少特殊的内涵,却在想起裴缜时天然地悟到了一丝诗意,想他是否也在披着同一抹月光。
新建的宅子不如原先的裴府阔大,深灰的围墙与黑色的大门在晨光中也抹不去厚重,看久了甚至有些压抑,成南看了一会儿便不再看了,安静又专心地要饭。
这几年他身量渐长,比之前瘦了些,然而在叫花子里仍称得上健硕的异类,更何况连年饥荒战乱的折磨下,许多正经人家也饥一顿饱一顿骨瘦如柴,大街上没几个能看起来比他健康的。成南在路边上坐了一整天,身前摆着的鲤鱼碗仍是干净得能映出人影,里面连个馍渣渣都没有。
天色又黯淡下来,夕阳黄澄澄地笼罩着霖川城,日子就这样平平无奇地往前流着,成南拿着空空的碗站起来,并没觉得太失望。他摁了下咕噜叫的肚子,想着路过霖河的时候多喝几口水,然后就回庙里睡觉,睡着了就感觉不到饿了,反正也死不了。
他想得释然,转身欲走时,夕阳落处忽然有一辆马车披着暮色驶来,不知冥冥中哪里来的预感,他顿住脚步,目光随着马车,直至它在那座未挂门匾的宅院前稳稳停下。
成南的心跳倏然急促起来,一瞬不瞬地盯住了马车轿厢前那靛青的布帘。
一旁骑马的男子跳下来,凑到车窗边上向里面的人说了些什么,而后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抓住轿帘利索掀开,一人矮身从里面出来。那一瞬间黄昏未敛尽的余光尽数照在他身上,黑衣裹着高大的身形,零星泛着金色的微光,成南微微有些眩晕,许久后才意识到那是衣裳上织的金线。
那人站在废墟上的新宅前,仰头看着漆黑的高门,锋锐而英俊的眉目无甚表情,令人看不透他的内心所想。秋风吹得街上的树叶乱卷,大门轰然向两侧洞开,他抬步朝院中走去,在跨过门槛前,他似是感觉到身后的视线,突然微微侧脸向一旁看过来。
不过一瞬,他的视线便又收了回去,脚下步子未停,被风吹起落在最后的衣角也隐入门中,而后再也没了踪影。那从成南身上划过的一眼,似也只不过是毫无意义的闲来一瞥。
成南脑中的晕眩更甚,几乎站立不住,直到这时才发现自己竟是许久忘了呼吸。他狼狈的扶住膝盖大口喘息,冰凉的风卷入喉管,刺激出干涩的呕吐欲,他伸手掐住自己的脖颈,在街边上激烈地呛咳。
过路的人面露怪异地看着他,欢迎加入企鹅君羊一五二而七五二把一成南却分不出一丝心神去注意。震惊与怀疑尚未落地,狂喜已经不受控制地肆虐,在激烈到难以承受的心跳中,成南头脑发蒙地想,那是裴缜吗?不过片刻,他又自己回答自己,那是裴缜。
六年过去,无论是模样身形还是衣着气质都不可避免地发生着改变,但成南还是一眼便能笃定,他们曾经一起蹲在墙根下消磨时间,曾经裹着同一床被子相偎而眠,他曾在梦里假设过很多次裴缜长大的模样,怎会认不出他?
那裴缜呢?成南捂住鼓噪的胸膛,困惑到几乎有些痛苦地想,他没看到我吗?为什么没跟我说话,还是,他根本就不认识我了?
成南浑浑噩噩,不知自己是怎样从那里离开的,回过神时已走到了霖河边上。
天边余晖已彻底收尽,浅蓝的暮色笼罩着霖河,成南蹲到水边上,借着最后的暗光看向水中影绰映出的脸。
与六年前相比定然是有变化的,成南努力回想以前的自己,那时候他脸颊两侧总有点消不去的软肉,看起来显得孩子相,也是因为这,才始终摆脱不了“阿团”这个名号。然而当初深受困扰的东西终究被时间磨去了,现在虽仍偶尔忍不住显出一丝傻傻的稚气,但毫无疑问已经是一张大人的脸了。
裴缜是因为这个没认出我吗?成南又想,差别也没那么大吧。
半夜,睡不着的成南悄悄蹭到余不行身边,将人给推醒了。
余不行迷迷瞪瞪地睁开眼,被眼前放大的一张脸骇了一跳,等认出了是谁,不由怒道:“大半夜你不睡觉扮鬼吓谁呢!”
没想吓谁的成南冤枉,但他没心思辩解,倔强地将自己的脸凑在余不行眼前,一本正经地问道:“你觉得我这几年模样变化大么?”
余不行的眼神像看疯子,而后毫不留情地翻过身去,懒得理他。
成南两只手用劲,又把余不行给翻了回来,这回还强硬地制住了余不行的脸,非要他看清了自己。被他这一闹,余不行的困劲彻底没了踪影,只得无奈如他的愿,盯着成南的脸看起来。
深夜的寂静被沉默拉长,成南不自在地抿了抿唇,是不好意思被人这样直白地盯着看,也是有些紧张于余不行的结论。
眼瞧着余不行的神色愈发严肃,成南慌张起来,松开摁在余不行脸边的手,刚想解释些什么,便见余不行突然伸手掐住他的下巴,买肉般挑来拣去地翻着看了两回,啧了一声。
成南如临大敌:“怎么了?”
余老八感叹:“你小子,真他娘长了一张好脸。”
成南辨不清这是好话还是坏话,反正不是他想要的话,不满地拍开余不行的手:“又没问你这个。”
“你魔怔了?”余不行打了个哈欠坐起来,索性与成南扯起闲天,“想这个干什么?”
成南半晌没说话,正当余不行又快要睡着时,他才低声道:“我看见裴缜了。”
余不行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你说谁?”
成南自顾自道:“他好像没认出来我。”
黑暗给他披了一层虚假的深沉,以前只知道吃的小团子不知不觉地长成了大人,垂首坐在暗处偌大一团,可低声一咕哝着说话便立马戳破了黑暗给他的伪装,露出干净天真的内里。
余不行有时也觉得疑惑,年少时谁都单纯,但等被真实的生活残酷无情地揍上几拳,脚就差不多踩到了地面,知道了什么叫防备、心机和利己。成南这几年也没少被捶得鼻青脸肿,身上的那点单纯劲却始终散不去,只知道难过于一时受到的欺负,从未想过愤恨咒骂不公的世道,正如动荡不安的现下,有人汲汲于生,有人绝望等死,他却还在对活下去最不顶用的感情里打转,纠结于一个早多年没见过的人是不是还记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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