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像方才那样止不住地叫她,因为他知道,现在不论怎么叫,都叫不醒她了。
而下一个死的就是他了。
周满心中这一刻,居然倒不是很怕了,他不明白究竟是对死亡的不惧,还是对离别的不惧,他自诩自己在这世上早就没有了任何在意的人,所以即便蝶永宜死了,他也不会有太大的触动。
但事实却不是这样的,周满现在只要稍微动一下,就可以碰到蝶永宜垂下的手,冰凉刺骨,周满先是本能地躲了一下,而后与她轻轻碰着,好像想要将自己的体温也渡过去一些一样。
十指相扣。
在这一刻,他的心却异常的平静,他想要大喊,想要大哭,反正这里没有其他人了,就算哭得涕泗横流,也没有人会笑话他丢人。
但是他还是没有哭。
“……蝶永宜。”他还是张嘴轻轻唤了一声。
没有人回应。
靠着的头轻微一动,便随着垂了下来,含着的泪再也藏不住,倾泻而出,就像他藏了不知多久的心意。
周满死死咬住后槽牙,大睁的眼睛血丝遍布,嘴唇都被他咬破了却也没有出声。
最后却是怎么也忍不住哽咽出声。
哭到脱力,哭到力竭,周满晕了过去。
等黑曼巴他们赶到时,见到的就是这么个场景。
璇玑上前探鼻息,他半蹲在周满身前,而后从乾坤袋里面拿了颗丹药喂给他吃下,朝黑曼巴点了点头。
黑曼巴舒了口气。
璇玑又伸手探了探蝶永宜的鼻息,他僵住了,回头时的神情已然是说明了一切。
黑曼巴立在原地,两人一时间久久没有说话。
半晌后,璇玑从怀里拿出一张发亮的传音符,手一抖,符咒便化作了灰烬。
他将蝶永宜的尸身抱起,黑曼巴则搀扶着周满,璇玑道:“妖族到了,我们现在出去。”
黑曼巴闭了闭眼,心中涌起万般思绪,再睁眼时眼中全然凌厉。
“走。”
“知道了。”
赤月伸手在他的额头轻轻点了一下,瞬间宋羽寒被一阵袭来的昏沉睡意淹没意识,沉沉睡去。
赤月抚了抚他身上的被褥,又伸手探了一下他的脸,像是在隔着宋羽寒看另外的人。
沉寂良久,他终是起身:“走吧。”
宋羽寒睡了很久,他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光怪陆离,光影错乱,他一时间居然不知自己身处何处,仿佛被打碎的镜片,四面都是锋利破碎的棱角,里面映出的模样各有景色,各不相同。
“……你为什么……”
悲戚哀转的女音响起,宋羽寒抬眼,在一面极小的棱片之中看到了那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她被岁月蹉跎掉了青春年华,颠沛流离的生活耗白了她的发鬓。
宋羽寒看到自己小小的,躺在那张草席上,发着高烧久病不起。
这种日子当初太多了,他也不知道这是哪回了。
但他却从来没有听阿娘说过这样的话。
妇人攥着那枚玉佩,她看着没什么精神,身上的布料也全是补丁,戚戚道:“当年郎君病重,救夫之恩,我未来得及报答,所以才降祸到我的孩子身上了,只求你快些醒来,拿着这枚玉佩早日上山,了却我的心事。”
宋羽寒想说福祸双依,他如今已然过得很好了,但又想到再怎么说,她也是听不见的,于是又停住了。
“……我亏欠他太多。”妇人缓缓摇头,轻轻抚上自己的腹中,宋羽寒渐渐感觉有些不对,只听得她说,“只可惜我腹中这可怜的孩子,只是为你做了嫁衣,只是他虽胎死腹中,你当初也只不过是襁褓婴孩,一时间,我竟不知该怨恨谁才好了。”
似是脑中轰雷炸响,宋羽寒一时间耳鼓轰隆,嗡嗡作乱。
她这话的意思,莫非是说他并非自己亲自所生。
宋羽寒差点崴倒,踉跄后退。
妇人推了推床上病弱的孩子,言语轻轻:“你醒后,拿着玉佩,去斜月阁找到尊主,便不要再来给我招惹祸患了,我这一生的罪孽,也望在你身上偿还干净才好。”
她言语之中没有任何责怪跟斥骂之意,异常地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平常不过的事情,完成了一件合该如此的夙愿,从此便了此余生,不复相见。
归还这枚玉佩便可了此残生。
宋羽寒也不知自己听到这些是该什么反应,他一时间僵在了原地。
她用自己孩子的命,换了他的命。
那场瓢泼冰寒的大雪里死的孩子,应该是他,而不是她腹中的孩子。
转眼间镜片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雨中奄奄一息的颜离初,狐狸的毛发沾染了血,倾盆大雨之中,宋羽寒奔走逃亡,只留赵殊锦仍旧提剑站在原地。
大雨倾盆,她像是被扼住了命脉,只是举着剑,僵在冰冷的雨中看着宋羽寒远去,嘴唇嗡动,宋羽寒却听不清她在说了些什么。
“……你说什么?”宋羽寒情难自已,悲从中来,往前一步,“你说话,说什么?”
“快跑……我,我只是……”话音未落,赵殊锦却已经潸然泪下。
只可惜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赵殊锦如同母亲一般,消失在了镜花水月之中。
这一次,他看到了颜离初。
长夜漫漫,昏黄的灯光掌着灯,烛火摇晃,他们躺在床榻之上, 在黑暗之中互相依偎,颜离初抬手将烛火熄灭,宋羽寒见到自己被惊醒,迷迷糊糊地说:“怎了?”
颜离初替他掖被子, 道:“无事。”
宋羽寒便继续躺下睡了,没有注意到那双熟悉不过的狐狸眼在静静看着自己,凝视着,看了许久,他的眸色微微柔和下来,探手轻柔地揽住他,微张的嘴唇无声中做了几个口型。
但宋羽寒却看出来了。
他顿时如坠冰窖。
“是你。”他说。
这两字那日在蓬莱岛时,那只天眼的主人,神族的残存神识,也同样说过这样的话,是有意还是无心,这个‘你’是此还是彼。
颜离初的声音之中带着感慨与怀念:“我倒是没想到居然还有一天,能够见到你。”
“很荣幸。”
宋羽寒抽了口气,下意识后退一步。
颜离初在说完这句话之后,眼底的怀念逐渐褪下,缓缓浮现上来的是一种让宋羽寒也看不明白的情绪,留恋之中带着不舍,痛惜里夹杂感怀。
像是透过他,在看什么人。
还能是什么人,除了神鸟,还能是什么人。
心口处忽然传来钝痛,像一柄巨锤拿着生锈的长钉一颗颗用力锤进血肉之中,用残酷残暴的方式告诉他真相。
他在话本之中看了诸多类似,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这种事情要落到他的头上,宋羽寒呼吸急促了些。
他也好,赤月也好,裴钰也好,谁也没所谓,他原来一直被蒙在鼓中,成为了别人口中的类尔。
宋羽寒气血翻涌,脑中一片嗡然,半晌后忽然捂住胸口猛地咳出一口血,胸口的闷痛却没有因为这口血消退半分。
他踉跄几下,身边无人可搀扶,险些栽倒:
“谁都可以……你不行……”
宋羽寒眼眶干涩,喉中嘶哑:“唯你不行……”
“唯你不行!”
“……我平生最最不能容忍之事……我……我……”情绪激荡之下,又是一顿撕心裂肺地咳嗽,像是要把这辈子的苦都咳出来。
但这怎么可能,人世间的苦难大多如此,欺骗最让人痛恨,但锥心之痛旁人却不能体会,自在人心,字句泣血。
“不要骗我……好不好。”
他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用力到指尖发白,对着虚空对着那个无法回答他的人喃喃。
若他早些与自己说清楚,他便不会将自己的真心轻易托付了。宋羽寒想着。
这时忽然空中传来一阵波动,这阵灵力宋羽寒再熟悉不过,心中愕然之于又是绝望:“你给我看这些有什么用,让我不战而败吗。”
“……”
白雾蒙蒙间忽然起了一阵小风,除此之外,却没有任何的声音。
熟悉不过的失重感忽然传来,像从万米高空骤然坠下,又似溺水之人偶然被人从深渊之中拉起,重获清明的感觉不易,宋羽寒却难受不已。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胸中仿佛一块巨石压着,压得他喘不过气,一股极其不安的情绪包裹住了他,不详、沉闷、凝重的气息沉沉压下来,宋羽寒忽然有一种十分不好的预感。
灵力流转,宋羽寒一个奋力,将禁制强行冲开,自己也没有扛得住反噬,又是一口鲜血呕出!
“……咳……”他难受极了,伸手扣紧床边,五指青白,奋力撑起身子,可还没等他撑着下床走几步,室外忽然传来一阵恐怖至极的巨大声响!
嘶——!
这声音十足的刺耳难听,像是用指甲刮铁器的声音扩大数千万倍,门外顿时哀嚎声遍起,撕心裂肺,听的人毛骨悚然。
一股熟悉的妖力传来,宋羽寒神色一紧,
是颜离初!
门外的守卫本就形同虚设,听得这魔音绕耳更加是丧失了所有的行动能力,根本够不成威胁,宋羽寒便直接走了正道抄近路往声源方向飞速走去。
这宫殿之中的走廊九曲回肠,宋羽寒顺着走,走到尽头发现了一扇虚掩着的房门,宋羽寒并没有第一时间就直接推门而出,而是借着这道门的缝隙查看着,虽有所准备,却也惊愕至极!
颜离初却是来了没错,等宋羽寒来时,正好看见他化作了一缕黑烟进入了赤月的身体,一旁奄奄一息的——是裴钰!
眼见黑烟快要消失殆尽,宋羽寒情急之下就准备直接推门而出,可下一刻,他却被一双手给拦了回来。
宋羽寒回头一看,却没想到见到了一个让他最意想不到的人——赵菁东。
赵菁东压低声音道:“不要过去,你过去也徒劳,颜离初既然是与他们一体,也死不了,但是我们就不一定了。”
他看上去也不怎么如何,衣衫因为打斗而破损,衣襟处也不知染了谁的血,赵菁东注意到他的眼神,躲闪了一下:“不用你管……颜离初也不会有事,我们先出去吧。”
宋羽寒又回头看了一眼门外的情形,他们相隔较远,因此虚弱之下赤月他们并未发现他们,赤月的伤势似乎也不轻,一身白衣早就已经被血浸透了,脸色极其阴沉。
宋羽寒又何尝不知道他们本是一体,根本无需他来担心这一点,只是当时情急,便一时失了分寸……幸好。
他看了躲闪着不敢直视他的赵菁东,闭眼短叹一口气:“先出去。”
赵菁东抿了抿唇:“嗯。”
有了赵菁东的指路,加之赤月他们元气大伤,便很快出了宫门,重见天日后,宋羽寒问道:“你不是想让我死?为什么来救我。”
赵菁东道:“……你就算要死,也要死在我的手上。”
“……”宋羽寒看他一眼,“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赵菁东肉眼可见地慌乱了:“我没有……”
“我不管你知道什么了,还是你认不认定你爹娘是否死于我的手中,但你当初为了权势跟阁主之位不惜不分青红皂白地加害于我,此事我绝不会善罢甘休。”宋羽寒语气没什么情绪,眼神却格外冰冷,“你连累这么多的人进你的圈套,我真不知赤月与裴钰究竟许了你些什么。”
赵菁东也逐渐平静下来:“还能是什么,真相。”
“……真相?”宋羽寒嗤笑,斜眼过去,"靠他们给你,宁可不信我?"
……赵菁东目视前方:“与你无关,总之救你出来也只是为了让你再一次死于我手,并无他意。”
“所以,你是觉得他们不会对我如何,关上宫门之后,你反而不好对付我,是吗?”
听到这话,赵菁东猝然回首看他,眼中的情绪晦涩不明,随后逐渐清晰:“——是。”
……宋羽寒点点头,嘴唇颤抖,像是说给自己听:“好。”
宋羽寒的脸色沉凝,神色暗沉。
赵菁东自觉假人假面,但他这个师叔却也是彼此彼此,而这种喜怒流于表面的样子他已经记不清是多久没有见过了。
他曾经见过当初赵殊锦与毕思墨双双赴死不知下落时,众门派对他口诛笔伐,千夫所指的惨状,是惨状,但惨的不是他。
宋羽寒当初镇定自若,面对群人指责,他只说:“清者自清,无需在意。”
但你真的不在意吗?赵菁东很想这么问,但当面对他后,却又是问不出了。
毕思墨死后,门中若是当时便就要选出合适的阁主人选绝非易事,当时内忧外患,六神无主,所有人都在盯着斜月阁这条大鱼,只要当时有一个打出头的,斜月阁便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而当初最合适的人选,当选一剑霜寒的宋羽寒。
但他早就声名狼藉,若是隐姓埋名日子倒还好过不少,可他偏偏回来了。
赵菁东当时心想:他是傻子吧。
他又何尝不知道赵殊锦跟毕思墨的死绝非如此浮于表面的寻常,若真是宋羽寒所杀,他大可杀了人之后,直接一走了之,一了百了,又何必凑上来听这意图屠杀满门的罪名。
他顶着诟病,背着不属于他的血债,还是回来了。
“宋羽寒!”
宋羽寒闻声抬头,只见黑曼巴在不远处朝他招手,身后隐隐跟着璇玑和周满,却不见蝶永宜跟修兰赤峰他们。
他没有细看,但唯独注意到了璇玑身后背的人,用斗篷盖的很严实,不知是何人。
永轩陵现在并不安全,尤其是这种闹市,他这一声吆喝足以引起周围的人的注意与侧目,宋羽寒一挥手,几人便连带着一起转移到了弱水河旁。
宋羽寒:“怎么只有你们?蝶永宜跟修兰他们呢?”
“修兰……”周满的声音从璇玑身后响起,呕哑嘲哳,“他在哪里。”
黑曼巴难得没有端着架子,犹豫着拍了拍周满的背:“别太难过了。”
这一句话让宋羽寒从方才就开始的预感愈发不详,他追问:“什么意思?你们说什么?”
周满抬起头,眼眶红肿,还没有说话两行泪就已经滑下来了:“蝶永宜死了。”
宋羽寒以为自己听错了:“什……”
耳听不如眼见为实,他拐到几人身后,登时如同一盆冰凉的冷水兜头泼下,他僵愣在了原地。
璇玑将蝶永宜放下来,将遮掩的斗篷去掉,方能见她身上密密麻麻的伤口,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璇玑默默道:“我们在路上遭遇了袭击,天羽台的人是假的,他们全都是被操控的傀儡。”
周满从方才就一直流泪不止,自言自语道:“她是为了救我才死在了那副壁画下……”
黑曼巴迟疑道:“你冷静一些,人死不能复生,妖也不能……”
周满大口大口喘着气,呼吸不畅,眼底布满血丝,一张脸憋得青白,黑曼巴见他情况不对,探手将灵力输入他的体内,柔和的灵力顺着经脉流进了身体,好歹让周满的情绪缓了过来。
……宋羽寒缓缓蹲下身,那张咋咋呼呼的脸如今是前所未有的恬静,她身上分明全是带血的伤口,但是神情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痛苦,仿佛放下了很多事,又像是解脱了。
但是宋羽寒知道,她一直都很胆小,是只再胆小不过的蝴蝶,当年初见她时,蝶永宜的同族追杀她,宋羽寒清晰的记得那一刻蝶永宜眼底的恐惧与惊慌,那是一种对生的极度渴望,对死亡的极度排斥。
就是这样的一个姑娘,被他给害死了。
“……对不起。”宋羽寒垂着头,闭上了眼,袖中的拳头握紧,五指深深嵌入皮肉,指缝里的血和痛意清晰传来,却没能消减他心中的恨意半分。
“即便是重来一次,我也仍旧没能改变任何事,任人宰割,任人鱼肉。”
璇玑伸出手:“你……”
他本想劝他斯人已逝,不必太过伤怀,却被宋羽寒异常冷静的声音打断了。
宋羽寒强行稳住声音,说:“你到底是谁?”
璇玑一愣,黑曼巴与赵菁东也是一愣,随即像是想到什么,脸色突变,立马后退几步,周满道:“……你跟他们是一伙的?!”
璇玑惊诧又疑惑:“我?我跟谁一伙?”
周满道:“傀儡既然能够装作天羽台,自然也能装作是你!你究竟是谁!”
“你说什么胡话??我若是傀儡,能背着这小蝶妖走一路?”
“你怎么证明!”
宋羽寒明白周满的愤怒,毕竟有前车之鉴,蝶永宜刚死不久,换作是谁,也不会轻易就相信。
宋羽寒站起身,平视璇玑:“我是问你,你跟颜离初究竟是什么关系,又或者,你跟赤月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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