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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长(三改火)


国共内战已近十年,经历张少帅的兵谏,形势虽较四一二那会缓和许多,却依旧不容乐观。他听闻三哥儿此番是要潜伏在北平,前途未卜,只得将小少爷安排给他。小少爷在南京,在国民政府下辖的军校,就在反动派的眼皮底下。老子若是暴露了,就得靠宋希微把那孩子捞出来。
门庭那有人过来,步子轻缓,若不细听,还以为是雨声纷繁。
李晏辞谢了引路的老妈子,未进书房,撩开屏帘探出小半张脸。那脸孔像极三哥儿艳绝的夫人,眼角亦有颗朱砂痣,却不显媚态,丝毫不近人间烟火。
“先生。”他轻唤了一声,“阿晏贸贸然来,惊动了。不过是避避着外边的凄风苦雨......黄梅节色大半,可惜留不住春,怎般轻愁都是无可奈何了。”
他念的是唱词。
宋希微一顿,搁下笔,示意他到身侧来。李晏走过去,将背后的小三弦解下,扣在怀中。
外三门家个个都是军校出身,唱弹词不过是老人传下来的老营生。李晏在南京军校修学,得空时也回吴江,去光裕社坐台,唱《秋海棠》,一开嗓便逼得人掉眼泪。这曲子李家老爷子常唱,戒人莫要入戏词太深。也因此,李家小辈没几个将弹词当作正经吃饭家伙。
宋希微存心逗李晏,将他腕子拉过来,笑道:“这双手倒是像你父亲,握书卷好看,捻这伶仃三弦也好看。殊不知拿枪时,可有他那般好看?”
“今年便拿枪。”少年垂下眸,“必然比他好看。”
李晏十九岁。
宋希微十九岁这会初到巴黎,那是近十年前的事了。他见过塞纳河上鱼鳞云涂抹的长空,闻过东去的故乡的流风,读过果戈理、叶赛宁和马克思。离开之后,他宁可花尽余生去寻回欧罗巴的彩色和铁窗外的朝霞,但相比于生在动乱里的李晏,他简直幸运太甚。
“好小子。”他道。
次日过礼拜,李晏回了军校,那把三弦被落在宋家。宋希微见惯了西洋乐器,拨弄几下也不得法,就让它在屋角哑着,自己回中央大学讲了半天的古代文学史。
日色沉下去,他便往学校隔壁的茶馆里一钻,带了报纸和书籍,要了壶正山。阁楼下评弹的唱起来了,都是女子,声音软腻得很,颠来倒去地呢喃钱塘潮、吴山桂与温柔乡,勾着人魂魄至苏杭。
也不知李晏现在开口是什么光景。
“还在看李大钊啊。”院里的老头儿陈撇拎着旧布包和一沓书纸坐到他对面,“他的那篇马克思主义观也是老鞋皮头了,翻出来嚼干嘛?”
“他说‘现在理论’是经济论,我觉得不错。”宋希微道,“老教授,什么都得进步,你得承认吧?个人经济主义总会落后,你得承认吧......”
旁边桌两个人瞟过来。
“小点声。”陈撇一咂嘴,宋希微轻咳了几声,将眼睛摘下。下边一曲唱罢,换上满庭芳,先上一段了一段琵琶击弦,将陈撇余下的话打得断断续续:“少多嘴,咱就安分点教书。这冷战不知战到几时,满大街都是特务,提共产就是找枪子儿吃。离了象牙塔,不好安生啊。”
苍头白日,还能吃人不成。
两人不做声地拾起报纸来看,在大堆粉脂烟草广告与婚讯启事里挑拣有意义的字句。外边天色阴下来,评弹台上新换的女师傅唱慢了半拍,宋希微刁钻地啧一声,回过身去,就见门堂处跌撞进来一个人。
那人浑身褴褛衣衫,拎着把破伞,宋希微一眼就认出是苏五爷。这老头消息灵通,今日秦淮旁哪位招牌跟军官跑了,庐山发来几个急电,他都清楚得很。别人当他是个跑马的,只有宋希微知道,这家伙是个正经军官。
苏五爷瞧见宋希微,过来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希微还当他鸦片瘾头又上来了,就听他啜嚅道:“司令家的,我可找着你了!出事儿了,他娘的出事了……”
“什么,什么?”
弹评弹的停了下来。众人站起身,向他望去。只听他装疯卖傻般喊道:“日本鬼子过了卢沟桥,将宛平城给轰了——诸君,北平......北平要沦陷了!”
耳边唯余闷雷翻滚低啸。

第29章 三弦(2)
“......全中国的同胞们,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只有全民族实行抗战,才是我们的出路......”
李晏将军服换作青衫,把白纸铅字裁做条卷。那是北平卢沟桥的消息与中共组织的呼告指令,要被带出反动者的封锁,叫各大报社刊出来。他与父亲做这行当几年,现在父亲身在北平,自然是他继续拉着线头。
他在去年秘密宣誓入党。
外边一阵匆忙脚步声,宿舍门被人大力地拉开,他旋即将余下的字纸揉进手心,回身见夏庆年大汗淋漓地出操回来了。
“你听说没——北平那出事了,但消息给封死了。”他将衬衫解开两颗扣子,“你父亲不是在北平有差事吗,你不问问他怎样了?”
“他不过是后勤的,知道甚么。”李晏未答他,寡淡地将话头拽到自己这,“下午我跑出去一趟,替我向五爷告个假——说我探病去了。我那把老三弦,你扔哪去了?”
“行嘞,帮你和苏盛说道去。你最近都跟偷鸡似的。”夏庆年拿了角凳,站上去,在柜顶将那积满灰的长颈儿取下,“要什么老三弦,你不是打了把新的......”
“丢了。”李晏一顿,将三弦扯来,旋身出了门。
长廊空寂,烫金的门牌号拉扯锈迹与阴影。李晏将字条按进三弦包被蟒蛇皮的琴箱里边,提着青衫摆儿,掀开一旁窗子。这窗本是被糊上的,他找了个日子将上边的石灰粉敲开,也没人发觉。
李晏四下里望望,毫不客气地翻身仰出去。窗外不足一尺是排空出许久的民房,伸手就够到那边的临渊屏,他顺着梁柱跃到对面阳台上边,打屋里过了三重老旧屏风,照面儿来的便是太平南路的人声鼎沸。他背了三弦,贴着道沿挤过三两行人,拐进光裕茶社里边。
门前小二大声吆喝了一句迎客,李晏垂了眼,把他手里点唱的花折接下。
接头的那姑娘还没来。
茶社里萧条得很,八仙桌磨得锃亮,几色不易霉坏的零嘴与白瓷茶罐子在上边摆着,却只有几桌人在自顾自闲话。他没看花折儿,装模作样地在厅堂里遛了一圈,就要找个地方蹲点,却闻阁楼上有人讲话,声色还挺熟。
他警觉地抬头看去。
“五爷,现在也不知道北平怎么样,我家三哥儿还在那鬼地方。”宋希微抖开报纸,低声道,“他们凭什么向学生、向百姓封锁日本侵略华北的消息?他们反动!他们那委员长还在庐山悠哉,宛平城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司令家的,你少管事!”对面那人穿了件破马褂,在宋希微对面剥瓜子,“你这样的,只管教书育人,莫与庐山对着干了。事到如今,你看在我份上,帮我个忙。”
余下的话李晏没听清。他靠在廊柱边调着琴弦,听到楼梯嘎吱作响,抬眼瞧了一眼,立马怔住了。
李晏喊了声“教官”,眼看自己那上校军衔的老指导员毫不顾忌地拢着一身破烂不堪的玩意,戴顶长沿的帽子,极小心地屈背走着。他回头见李晏,只是波澜不惊地拍拍裤腿的灰,脸上又换回不近人情的样儿:“探病探到这来了?咒你家小叔子有病啊。”
这国民党老特务来找宋希微做甚。
李晏听父亲说,宋希微真个是宋家最怪的怪胎。南京宋、吴、李三门顶天立地,炸过张作霖,打过孙传芳,满门军人出身,独独他非要学古代文学艺术。若不是他大哥宋希濂力保,他早就被扛着往军校里扔了。他在巴黎待过六七年,回来混个教书行当,理应是无党派。
如今,宋希微这般人,对两边的表现最暧昧不清,也最不可信。宋希微本不该帮父亲的,若有一日他迫于形势将老友送在枪口下,李晏也不觉得稀奇。他如今只得戒备地试探。
“阿晏。”
李晏仰头,见宋希微疏懒地伏倚在栏干旁,向下看过来。他的掐丝眼镜今日未脱下,白衬衫熨得平整,空落领口显出缠绵分明的颈线。明明是四月天似的的人,上挑的眉尖却如远山长,眼稍隐下一股子阴鸷,同他父辈手执的枪杆一般,叫人只敢远观。
第一次见宋希微,李晏莫约十四五岁,也是这般带了把三弦。那时什么都轻缓,宋希微与父亲闲话,捏着团扇哼君卿词,回身腻着嗓喊李晏小美人。他那时面皮薄,常脸红,只是别扭地应声,换得他哈哈大笑。
他心里边,百转千回,却是一直有这人的。
“有假了?搬我这来住上两天。”宋希微道,“你的那把三弦落在我书房里。”
“我未歇假,来光裕社看看罢了,未曾想见先生也在这那。”李晏凛然挑起眉,“既然没甚人听,我也不必开口......”
“哟,你看花折儿。”
他笑起来,李晏一看折子,上边已写了唱词,字清秀得紧——是三变的《蝶恋花》,老掉牙的词牌,可偏偏有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供人附庸风雅。这阙词女师傅们唱得多,李晏不好意思跟着捏嗓子,和他家先生商量:“这阙我忘了,换唱个永遇乐吧。”
“随阿晏喜欢。”宋希微眯着眼,慵倦得像一只懒理人的花狸猫,李晏却觉得他正灼灼然盯着自己手中三弦的蟒蛇皮琴箱。
卢沟桥事件的细节始末与中共中央的全国通告,此刻都紧贴在琴箱壁上,这些玩意够他被毙十回。
到了下午三点,茶社里闹腾起来。宋希微去另要了壶正山小种,回来时座已被占掉。他本想去把那不知好歹的撵走,忽听得下边一片叫好,不用看也晓得是李晏坐场了。他懒得去觅坐,就阑杆倚着,听那边泠泠一声乍起。
三弦不比琵琶,显得钝而冷硬,一下下都敲在人心坎上——何况李晏今日未带拨片,用五指拨弦也够呛。
他带了把三弦,压根没打算来弹。
宋希微敲打的阑杆,眼里带着些许笑意,朝李晏遥遥望过去。那小子本弯着唇角看旁的姑娘,见他站在栏杆旁,眉峰一簇,好容易施舍了他一眼,旋即开了嗓。
说是一眼,其实不过乍破的一匕天光。那点柔色真个描摹了秋水,拽着人入十万丈软红,却分明挽了清寡冷冽的二三两因果,转瞬长空。
“千古江山, 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两人眼底锋芒相触相逼,似要对者铩羽败落。
稼轩那永遇乐,宋希微顶喜欢后半阙,只是耐着性子等。看客上来时喝彩虚应个景儿,现在全静下来哑着声听了,只闻李晏叹嗟一句,将音脚压着转了三转,骤然垂下眼来开弦。
他本就将声色按得低沉,此时一提,其间夹杂的清亮干净愈发勾人。三弦也宛转,前一刻是铁骑突出,后一刻是花底莺语,摧枯拉朽,霎时万象纷然。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廉颇”句罢,曲终收拨。
“小少爷,漂亮啊!”不知谁喊上一句,大家舍了个满堂彩。李晏起身潇潇然行了个礼,打台上下去。宋希微端着壶茶没地放,也往阁楼下去,就见那小子撞上个姑娘,踉跄一步。厅堂里挤满了人,他只见李晏拿着三弦,疾步隐入屏风后边。
葛菁一身黑,黑帽檐旁垂着丝网,上边坠着宝绿的孔雀石,唇上抹着桑梓红。她瞧着李晏走远了,将他撞过来时塞进手心的纸卷放入囊中,拍拍风衣袖,从看客间挤了出去。宋希微将茶壶搁下,葛菁走过他身侧时,他蹩了蹩眉头,瞧着她跨了一重门槛。
苏五爷临走前给了他迄今为止所有潜伏在南京的共产党人档案,拜托他看管。档案上边有这个姑娘。
当然,还有李晏。
翌日宋希微上早课,见中央大学门口有报童,兑了零钱,就去买报纸。
“今日无报,止有这个。”那孩子道,“给个零子儿吧,不须整钱了。”
他从那孩子手里拿过一张传单,将眼镜带上,看清了标题:《中国共产党关于卢沟桥事件的全国通电》。
蒋介石在庐山讲话了,意思大抵是“不求战,必抗战”之类。前线的第29军倒比主子硬气,将保卫战打得火热。三哥儿趁这空档来了电报,说他在去前线劳军声援,看见长辛店工人连夜开固铁路,作城防,要固守宛平。
万象纷乱。宋希微从苏五爷手里接下潜伏共产党员名单时,才知苏盛自己就是其中一员。他在南京军校里待久了,总会被迫暴露,组织将他调去武汉,也好安生。
他得找个日子,将那档案塞给李晏保管。
学生去出操,宋希微一人坐在教室里读鲁迅。鲁迅的字句真像野火,势不可挡地燎原,延烧到鸡油黄嵌窄红的蓝窗框外边。读了几页,就听有人砰砰砰地撞门,他不耐烦地喊请进,就见自家一个学生满头大汗地进来,道:“宋先生,我们游行去!罢课了!”
“什么玩意,慌慌张张的。”宋希微合上书起身,“开心得跟反动派全被炖了一样。”
整个南京城像是一锅沸水。
日本华北驻屯军为了拖延时间,在与第29军现地谈判,明眼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为增兵争取时间,中共喊了又喊,可国民党冀察当局就一句话:“谈!不打最好!”这等眼拙,实在叫人喷饭。
于是,也怪不得中央大学与南京军校的一众学生闹事游行了。
宋希微到太平南路时,看见宋希濂老居被堵得一塌糊涂。他顿了顿,叹了句造孽,冲上前扯住一个砸门的学生,拎着他领口怒道:“他早就调离庐山国民党中央了,你们还想干什么?你有力气,就上宛平城杀日寇,在这里逞什么英雄!从今往后,枪口前面的就该是侵略者,庐山再怎么混账,也不是用来反对的,是用来联合的!”
谁都知道这位宋二少爷与大哥不和,此时谁都难说什么。宋希微冲铁门后边看了一眼,回身拎着书箱走了。
法国梧桐下积满落叶,道口拉满标语横幅。他听到有人拿扩音器喊着“反对即时谈判,立即抗日”,赢得一片海潮似的附和。
毕竟年轻。

第30章 三弦(3)
宋希微驻足看他们,想起在巴黎时看法国的年轻人冲散和会,自己也是这般隔岸观火。他生来当与这些破事无瓜葛,孑然一身、自私自利地活。
可他清楚,他父亲去世时没把带在身边一辈子的单枪给宋希濂,而是给了他。
“干什么,他娘的干什么?”
几声向空鸣枪,那群年轻人被惊得四散,却没人肯走,死死堵在路口。宋希微看见巡警来了,寻思着要拉上自己学校里那群书生赶紧走,不然肯定吃亏。那群军校的冲到了前面,拿着标牌,两遍一下子都拔枪了。
形势不对,他又想起了四一二与七一五。
宋希微跑过去,冲那群巡警吼着“Roger that”,对自家学生挥着手,叫他们快撤。这边一定有不少特务,一会万一开火,真是白白把命搭上。
人流混着彩色横幅,一同缓缓流向太平南路西侧。他松了口气,揪住自己几个学生骂:“长不长脑子,长不长脑子?在这闹事,谁搭理你......”
一声尖锐枪鸣,紧接着是一阵密闭枪声。
前边的游行队伍爆发出尖叫哭号,有人倒下来,宋希微闻到血的腥味。他反应过来,将身旁的学生藏到街道左手边的古玩店里,自己抵着门,从书箱里摸父亲叫他常带的那把枪。他许久不用枪,手生疏了,此时装弹夹,手却很稳当。
他将大门拉开一条缝,向外望去,就见路口的游行队列已经在后退,原地留了几具尸体。这血腥镇压的手段好了些,还好不是机关枪架在前边横扫。游行无自由,消息无自由,这就是现在的一切。
谁不期盼光明。
只听一声尖锐呼啸,又有人开枪了。街上大乱,特务都现出身,冲着游行人群疯狂射击,学生们被冲得四散。宋希微藏在墙沿,崩了一个走狗,就听闻对面呼应似的来了串枪声。他抬头看去,只见一穿着蓝布军装的少年混在人群里对着巡警与特务猛扫一阵,又一转身不见了。
李晏,化成灰他也该认识。
他翻墙过去,觉得脚踝痛,还是朝人群里跑过去。李晏那小子大声指挥着他的同学向几条巷子里撤,半张脸全是血浆,拿股清冷气里硬是沾上几分狠戾。宋希微一把扯住他的肩,他回头愣了一下,旋即被人拽着拉出来。
他右腿中弹,硬是一声没吭,宋希微却看了出来,背起他向古玩店旁的一面照壁后脚步跑去。伤口汩汩流着血,宋希微将那处按住,就听李晏无比压抑痛苦地闷哼一声,哑着嗓道:“先生,让我回去,让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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