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视角(莫晨欢)

他转首看向左侧。
那里是一栋摩天大楼，光亮平滑的玻璃幕墙反射夕阳的光，淡蓝色的冷意中晕开一层暖光的暗黄。
接着他又看向右侧。
那里是一排小洋房。门窗紧闭，土红色的砖瓦在昏黄日光的照耀下，泛着一层上世纪的老旧感。
觉醒逻辑链前，萧矜予没有来过海都，更没有见过这个十字路口。他无法比较赫本小姐制造“逻辑链世界”前，这个十字路口是什么模样。
但他现在更无法比较的是……
“我和你们看到的世界，是一样的吗？”
黑发年轻人的声音轻而平静，倘若没留意极容易忽视。似乎连说这话的人都摇摆不定，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但深藏在大脑海底深处的潜意识，已经超越理智，将疑问脱口而出。
宿九州的视线从远处一家商铺收回，他望向身后的青年。
没有亲眼看见过属于逻辑链的世界，就无法真切体会到，那个充斥着逻辑因子、如今又光辉璀璨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
宿九州隐约察觉到萧矜予挣扎而不断自问的内心，可哪怕是A01，六级用户，此刻也不可能懂得萧矜予的疑问。
他只能问：“我们看到的世界，和你看到的，除了不会发光，还有什么不一样？”
萧矜予抬起头。
清澈的眼眸定定地看着宿九州，这一次没有犹豫，第四视角一字一句地重复了那句话：“逻辑链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东西。先是因，然后便是果，中间所有的岔点都不是终点，只有果才是必然导致的最终结果。那么宿九州，这也就是说，我可以忽略所有岔点，只看审判法庭的’果’，对吧。”
-眼前的这个人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脑海里瞬间闪过这个念头，宿九州郑重颔首：“是。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审判法庭的果么？”
萧矜予摇头：“不必。审判法庭就是审判之矛，因暂且不提，果就是单纯的剥离逻辑链。”
宿九州笑了：“嗯，没错。”
没有过多的交流，可一切对话却仿佛从出生以来就有的默契，自然流畅地开始。
“赫本小姐的第三者逻辑链，加上你的审判法庭，它们二者造成的效果是，第三者逻辑链不断作用审判法庭，审判法庭被迫不断开启因果。哪怕是一个六级用户，这样大规模、重复地使用逻辑链，一定是有损伤的，更何况赫本小姐在不久前还和另一个六级用户发生过激战。她的实力再比上司谨强，也一定有受伤。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应该做的是调整生息，而不是重复使用自己的逻辑链。”
“你说得没错。明明该休养伤势，像上司谨那样隐藏自己，她的选择却是不断使用逻辑链。那只有一种可能，她是被迫使用逻辑链的。她面对什么样的境地，才会在受伤情况下，依旧选择使用逻辑链？”宿九州提出一个问题。
萧矜予毫不犹豫地回答：“不使用逻辑链，她会受更重的伤，情况会更严重。”
使用第三者逻辑链攻击审判法庭，会使全海都市出现海市蜃楼事件；但不使用逻辑链，结果却并不是能够逃过一劫，而是……
“她的逻辑链会被审判法庭剥离。比起剥离自己的逻辑链、让自己变成失控的污染者，赫本小姐的选择当然是，剥离别人的。因此，她制造出了海市蜃楼事件，海都市出现了那么多的污染者。”
宿九州：“海市蜃楼事件的开始标志，不是出现失控逻辑链。”
它为什么被命名为海市蜃楼事件？
因为，它的表现是制造出一个个如同海市蜃楼的彩色虚影。
萧矜予默了默，望着面前的男人。四目相对，两人都没有开口。
宿九州意识到：“你猜到了什么？”
“如果……”接下来的话似乎太过匪夷所思，萧矜予抿了下唇，又思忖半晌，才接着说：“如果那些海市蜃楼，其实也是被剥离出来的逻辑链呢？”
漆黑深邃的瞳孔缓缓张大。
宿九州：“六个月前你告诉我，逻辑因子是一粒粒发光的彩色光点。”
萧矜予：“它们至今也是。所以大量逻辑因子聚集后，彩色太多，便形成了白色光团，一切都符合光学色彩原理。”
“海市蜃楼虚影就是逻辑链……这句话的前提是，那些死物，拥有逻辑链？”
萧矜予仰起头：“好像从来没有人说过，只有人类……才可以拥有逻辑链？”
宿九州喉头一滞，哑然无言。
萧矜予：“我从一出生就被剜去了双眼，但是我现在拥有眼球。而且我从小就可以看见东西，和任何正常孩童完全一样。这个问题从一开始就被我们忽视了。”
在梦想家的逻辑链里，萧矜予和宿九州都清晰地看见了，萧辰安那伸向婴儿的手指，感受到了那从眼眶中传来的刻骨铭心的痛楚。
从那以后，他们再没在回忆里“看见”过。
那个冰冷潮湿的南方午后，安静的病房里，是赫本小姐贪婪的咀嚼声。
牙齿碰撞，一口口嚼碎婴孩的眼球，再一点点地吞吃入肚。
萧矜予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波动，仿佛只在说一个陌生人的过去。“妈妈也在回忆里和老同学说过，我的眼球是被剜掉的。那现在，”他指着脸庞上那双浅色的漂亮眼瞳：“这是什么？我过去这些年，看见的世界又是什么？”
手指微微颤动，当双手覆盖住青年那双微凉的眼时，连宿九州都没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这样做。
萧矜予的身体也僵住。
那双温暖的手静静地覆着他的眼眶，良久，宿九州声调低沉，语气却柔和温润：“逻辑链是拥有自主意识的，有的时候它或许比用户都更想活下去。”
因为想活下去，才会在失控后疯狂的污染人类，一切只是为了能存活更久。
“第四视角想活下去，于是它创造出了你的眼睛。”
萧矜予：“这是你的推测？”
宿九州垂着眼眸，在青年看不见的地方，温柔地看着这个被自己覆住双眼的人。
“是推测。但从来没听说过，逻辑链可以制造出实物，制造出眼球。我想，不光是它想活下去……那个躺在垃圾堆里濒死的婴儿，在被人类抱起的一刻，也一定很想很想活下去。”
因为都想活下去，所以才创造出了这样的奇迹。
萧矜予轻轻拉下盖在双眼上的手。
宿九州动作顿了下。
然而，青年没有松开他的手。掌心传来滚烫的温度，灼烧得皮肤发烫。萧矜予抬眸望向男人：“所以，我的眼球就是逻辑链。它的生理结构肯定已经没了，被赫本小姐吃了，那现在组成它的……”
当所有可能都被排除后，再不可能的可能，也一定是答案。
萧矜予肯定道：“我的眼球是由逻辑因子组成的。”
宿九州的目光在两人牵着的手上流连几秒，他勾起唇角：“逻辑链能够组成具体的人体器官组织？”
是个问句，语气却没有一点疑惑的意思。
萧矜予淡定道：“那就很好理解了。既然逻辑链连一个具体的物体都能组成，那逻辑链为什么不能是其他东西？比如，世间万物的颜色。
“宿九州，你们看到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
“嘿咻，累死我了……这什么污染物，藏这么深。”男孩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将铁锹扔到一边。他朝远处的梦想家和研究员们挥挥手，大声道：“行啦，挖出来了，我已经感受到它很让人恶心的污染气息了。”
梦想家高声问：“是污染物003吗？”
“当然是啊，好大一截电缆。上司谨把原本接在地下的那截电线偷梁换柱，拿003的本体接了上去。我看看……”林琥珀用双眼目测了一下，“差不多，应该就是三米长，符合研究所那边的说法。”
男孩又想到：“诶你们再多穿一件防护服，它散发的污染气息很重，别被污染了。”
一边说着，男孩一边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盒子，他动作随便地打开。
林琥珀紧紧盯着盒子，过了会，他小声嘀咕：“还真像第四视角说的那样，开盒子的一瞬间，我感觉到大量逻辑因子突然出现在这个盒子里。就好像是凭空从空气中出现的……所以，我开盲盒这个举动，就是用我自己的逻辑因子，从空气中牵引出更多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逻辑因子，然后逻辑因子再聚集在一起，变成一个具体的物体？”
挠了挠脑袋，十岁的六级用户痛苦地想道：“烦死了，根本想不通啊，怎么空气中会莫名其妙出现不属于我的逻辑因子。什么意思，又没有其他用户在周围，怎么空气里就有不认识的逻辑因子呢？”
忽然“咦”了一声，林琥珀瞪着眼看着盒子。
梦想家和几个研究员刚准备过来收容003，听到林琥珀的惊呼，梦想家问道：“怎么了，盲盒，发生什么意外了吗？”
六级用户张大嘴巴，目瞪口呆地看着手里的盒子，却一声不发。
梦想家紧张起来：“盲盒？”
男孩惊恐地抬起头，懵逼道：“不是，和003没关系，好像我自己出了点问题……啥玩意，现在是什么情况，我的盒子里……开出了两个东西？？？”

盲盒走出污染物003的攻击范围，来到众人身边。他打开手里的小盒子，将盒子里的东西展示给众人。
林琥珀：“确认一下，你们现在看到了什么？”
A04-盲盒是首都用户，这是他第一次来海都，在场所有用户和研究人员都对他不甚了解。不过根据“盲盒”这个用户ID，从字面意思上大概能猜出他的逻辑链。
洛瑶瑶伸长脖子看了眼盒子里的东西，不明所以道：“一个很旧的塑料玩具球，还有一块石头？”
另外几个研究员也点点头：“是一个玩具球和一块石头。”
盲盒：“两个东西？”
“是两个。”
梦想家问道：“有什么问题么？难道盲盒你以前开盲盒，不是开两个东西？”
盲盒深吸一口气：“当然不是。”男孩眼珠转动，短暂的思索过后，便打通了宿九州的电话。
电话被接起后，双方也不浪费时间，盲盒快速说明自己这方的情况。
“……003已经被我挖出来了，它的问题不大，重新收容就好了，现在海都这边的研究员正在干这事。不过我没感觉到003被重新收容后，空气中到处都是逻辑链的错觉有变化。”盲盒判断道：“我想，既然003被分成了五段，只找到一段大概对已经被激活的逻辑链因果没有太大影响，至少再找到两段003。超过一半，才能改变现在整个海都蔓延逻辑链的局面。”
这也是萧矜予和宿九州的判断。
接着，盲盒郑重道：“审判之矛，我感觉我要坏了。”
宿九州和萧矜予：“……？”
男孩操着一腔天真的童音，无比严肃地说着：“我真的出大问题了！我按照第四视角说的，在日常打开盲盒的时候注意观察周围的逻辑因子变化。虽然我看不见，但我能感受到，确实如他所说，出现了很多莫名其妙的逻辑因子。但我打开盒子后……盒子里居然有两个物品！”
在离开首都的时候，萧矜予特意提醒过盲盒。单纯的开盲盒可以增强他的实力，但思考才是一个用户的基础。开盲盒的时候林琥珀可以多多思考观察，这样或许对他升级有益。
萧矜予第一个想到：“你第一次观察，就出现了这样的情况？”
男孩聪明地领悟对方的意思：“不是。我在首都已经开过很多盲盒，来海都这么久也开过几个，这是第一次出现开出两个物品的情况。”
宿九州：“那就是和海市蜃楼事件无关。”
萧矜予补充：“和’逻辑链世界’有关。”
盲盒苦着一张脸：“我能理解，如果我变强了，我或许真能一个盒子开俩盲盒。可我完全没觉得我变强了。我什么都没变，逻辑链它自己变了。这可怎么好，我不会快崩溃了吧。”
宿九州突然问：“你开盲盒的时候，站在003周围了？”
盲盒：“……”
空气顿时一片肃静。
-污染物003，在自身通电的情况下，可放大周围任意逻辑链的因果。
过了半晌。
电话里传来盲盒幽幽的声音：“哦那没事了，我刚才又开了个，恢复正常了，可能就是抽个风。诶你们还有事么，没事我就挂啦。”男孩语速极快，仿佛高速说完再挂断电话，就能缓解自己的尴尬。
萧矜予立即制止住他：“有事。盲盒，我们现在找不到003，你大概说一下你挖到003的过程。”
刚要挂断电话的盲盒：“……”
萧矜予二人没有直接告诉盲盒，自己刚才的推测。
这个推测太颠覆世界了。
如果世间万物都是由逻辑链组成的，那人们行走在地球的每一个角落，是不是都要提防随时可能崩溃、失控的逻辑链？
逻辑链到底是什么？
逻辑因子又是什么？
物质由逻辑因子构成，那原子是什么，电子呢，基础物理学呢？
人类发掘围观、探索宇宙的世界观，在这时都会一齐崩塌。
供电箱附近的污染物003，是作为电缆，被埋在地下的。
生命之息有效地阻挡了它的污染气息，因此在003被挖出来前，骆笙和洛瑶瑶站在供电箱附近都没受到影响。
厚重的土壤挡住了这个污染物污染人类的步伐，但也使盲盒挖出它的难度陡增。只是一小截三米长的电缆，盲盒在周围挖了一个足足五米长宽深的大坑，才找到它的具体位置。
听着盲盒的话，萧矜予和宿九州互视一眼，两人第一时间想到——
“地下？”
萧矜予分析道：“如果是被生命之息阻拦了，那就可以解释了。上司谨埋在这个十字路口的污染物003，一定被他埋得很深，深到我们完全感知不到它的污染气息。”
宿九州：“但是003的因果想要奏效，必须是在其周围1.81米内，开启使用逻辑链。上司谨在这个十字路口停留的时间很短，他不可能挖出一个坑将手串扔到地下，扔到003的周围。”
萧矜予抿了抿嘴唇，很快他思考道：“如果他是提前挖了一个坑呢？”
宿九州扫视四周：“这个十字路口并没有出现什么直通地下的人为坑洞……”
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萧矜予顺着宿九州的视线看去，他的目光落在街边的排水口上。
萧矜予一愣：“他把003埋在排水口的正下方，然后再从排水口把手串扔进去？”
宿九州收回视线，定定地看着青年：“这是最有可能的方式。现在，这个十字路口一共有六个排水口。”
审判之矛可能这辈子都无法想象，自己有一天会被主人召唤出来，然后……
作为一条有实体、非虚影的逻辑链，曾经的审判之矛作为华夏第一逻辑链，享尽风光艳羡。但再多的荣耀都不能阻挡，漆黑锋锐的矛尖挂满湿润的泥土，没等审判之矛做出下一步反应，宿九州淡定地握着矛身，又是一“铲”子下去。
审判之矛：“……”
这日子真过不下去了。
现在失控变成污染物，和这个狗男人同归于尽还来不来得及？
笼统来说，其实第四视角也是一条罕见的有实体的逻辑链。但是它只是构成了萧矜予的眼球，人不可能用两颗眼球挖土，所以此时此刻，萧矜予站在远处，只能看着宿九州一个人使用审判之矛，微笑挖土。
萧矜予迟疑片刻。
-他怎么感觉这个男人一点没觉得麻烦，反而好像很乐在其中？
甚至……他手里的审判之矛，周围的逻辑因子似乎发光得更加璀璨？
萧矜予莫名其妙地看了好一会儿，最终以“估计是污染物003影响了附近逻辑因子的活跃度”作为结论。
作者有话要说：
审判之矛：不如一开始就折死了算了！

第239章
当宿九州使用审判之矛挖土时，萧矜予始终保持第四视角打开的状态，仔细观察这把漆黑长矛。
『逻辑因子是某种真切存在的物质，可以构成真实存在的物体。』
以此为前提。
萧矜予眯起眼，视线从尖锐锋利的矛尖，直直向上扫去，掠过矛身上星星点点的斑驳泥土，看向矛柄。
审判之矛的存在就可以得到解释了。
A01-审判之矛，是一把可以触碰到的真实长矛。
它的本体就是由逻辑因子组成，它可以触碰并斩断逻辑链，是因为它就是逻辑因子本身；它可以触碰到人类的身体，或者斩断地球上存在的某些物体，比如泥土——是因为逻辑因子组成的物体，就是真实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