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大人,请进。”他道。
话虽然和从前一模一样,可是心境却再也不相同了。孟千舟想起从前保宁和蜀桐每次领自己进来,都是笑脸盈盈的,时不时地进来添水温茶,送上他和谢景爱吃的点心,心里顿时一酸。
“多谢公公。”
话罢,他推门进去。
天气逐渐转暖,明书房撤去了几处炭盆,屋里开了窗,却不似以前那般满是寒意。
“臣,孟千舟,参见陛下。”
他低着头,撩起衣袍规规矩矩地跪了下去。
以前他见谢景是从来不跪的,但他们如今情谊生分了,便不得不在意这些君臣之礼。
半晌后,谢景的声音从跟前传来。
“起来吧。”
“是。”
听到他的答复后,孟千舟才起身。
一旁的桌面上还放着几碟点心,算算时间,看来是刚用过晚膳。桌上摆着两副茶具,孟千舟余光扫过,也不知是不是为自己留的。
谢景坐在小桌边,正在饮茶。
他只望了一眼,就不忍再看。
陛下瘦了。
起初听说陛下病倒的消息时,孟千舟以为这是谢景借机躲避朝臣的议论,那时拼命写折子想进宫,是担心知雪的安全,满心挂念着他的伤;后来宫中戒严、陛下罢朝十余日,什么消息都穿不出来,他才渐渐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只是……到底是晚了。
在回京前,孟千舟一直觉得,自己有能力顾好这一个,也有能力顾好那一个。沈知雪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他错付钟情的心上人,谢景是他的同袍之友,更是他要永世效忠的君主,不管是哪一个,他都割舍不了、也无法割舍。
然而这次回家闭门思过,父亲一句话骂醒了他。
父亲说,他这前半生过得太顺风顺水,才会认为一切都应该为自己所有。可许多事情却如鱼和熊掌,是不可兼得的。
他迟早要为自己的贪心付出代价。
孟千舟那时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他太贪心,想要找到那夜雪山想救的恩人,所以才会遇见谢景;他对那人一见钟情,贪心到想要与他长相厮守,才会死缠烂打在太子身边,与他结为好友。现在他知道了谁才是他一见倾心的人,又贪心地两个都想要,最后都失去。
直到此时,他才明白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陛下……消瘦了许多。”他道。
“春困秋乏罢了,进食不多,自然消瘦。”
谢景没有和往常一样赐座,两人一高一低、隔着十数步遥遥相望,烛火明灭,将两道身影投在墙砖上,颜色斑驳、灰暗。
“此前,朕革了你的职,命你闭门思过,”谢景平静道,“你一封封的请安折发到宫中,一日不断,看来是已经有感悟了?”
“是。”孟千舟说着复又跪下,朝着谢景的方向嗑了个头,字句铿锵有力,“臣恳请陛下准许沈知雪出宫!”
话音落下,书房里一片寂静。
许久,才听得谢景一道幽幽的叹息。
他望着地下跪得毕恭毕敬的孟千舟,神情复杂,“朕本以为这些天,你会有所感悟。”
“臣知道,臣此举让陛下失望了。”孟千舟咬咬牙,“但请陛下听我一言!!”
“陛下爱护臣之心,臣万死也难报答清陛下的恩情,但正因如此,臣才不能放任沈知雪留在宫中!”他一字一句道,“此人身份敏感,往小了是俘虏,但往大了说就是质子,破坏两国邦交,谁也说不清留这样一个人在宫中是福还是祸……”
留在宫中,倘若楚国知晓后借机发难,到时候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但如果交由孟府看管,一来沈知雪不在牢狱之中,楚国就算想要人也没有真凭实据;二来,就算引发了祸患,也可以推到他一人身上,保陛下安宁。
这是孟千舟在家里苦思许久的结果,这样一来,既可以保全陛下,也可以保住沈知雪一命。
谢景轻轻捻着腕上的珠串,目光渐冷。
“若如你所言,这沈知雪还是个烫手山芋,是景国不能留的祸患了?”他定定地看着孟千舟,道,“既如此,放回楚国便是——”
什么?!
四皇子正在四处搜寻他的踪迹,若放回楚国,那才是真真正正地要了他的命!!
孟千舟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大喊出了声,“万万不可!!!”
当他回过神时,忽然发觉堂下一片死寂。
孟千舟额上滚下两滴汗,背上一片潮湿。
他顿时明白了。
谢景刚才那一句,分明只是试探。试探他到底是真的为君为国,还是为了自己的一片私心。
“……”孟千舟跪坐在地上,轻嘲地笑了一声,“看来我再修炼一百年,也瞒不过陛下。”
谢景一字一句道:“朕真的对你很失望。”
他从来没想过,孟千舟会昏聩至此。
“我已经别无选择。”孟千舟笑着,语中带着些许哽咽,“陛下,您知道吗?那年上元节佳夜,我在宴席中初见了当时还是太子的您,本以为是我一生之幸,可我怎么都没想到,雪处疑花满,花边似雪回[1]……终究是认错了人。”
谢景喉结滚动,半晌后,才低声道:“朕知道。”
“不,您不知道。”孟千舟摇头,眼中含泪,“那年我在郊外爬山,不小心踩空滚落,是一个面容姣好、眉眼间如梅似雪的少年救了我,我至今都记得,他那样纤瘦,背着我一步步往山下走时,步伐却那样的稳。我磕破了脑袋,格外畏冷,他便把大氅盖在他身上,全然不顾他自己……我就是那时对他一见倾心。上元节你我初见时,有那么一瞬我以为你是他,我以为你是他……”
他颤抖着,面色痛苦,“可你不是!!”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沈知雪才是你要找的人?”谢景哑声问。
孟千舟咬牙道:“是!”
谢景张了张唇,想说的话最终咽了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谢景放下了茶盏。
“朕知道了。”他起身走到窗边,负着手背对着孟千舟,道,“明日我会下一道旨意,让沈知雪跟你回孟府。”
孟千舟原本还想说些什么,不防听到这些话,突然顿住了。
大约他也没想到,陛下会答应他。
“他虽是战俘,但身份不凡,你不可欺辱于他。反之,还要以国礼待之。你能做到吗?”
孟千舟茫然地跪坐在地上,都说幸福来之不易,这一刻,他竟然不敢伸手去接。
他总觉得,接过来之后,或许会有他更难以接受的事情发生。但是……还有什么比现在更糟呢?
他踉跄地站了起来。
“臣遵旨。”
谢景嗯了一声,在孟千舟跌跌撞撞即将离开明书房之前,他轻声说:“此后,你我便当普通君臣罢。”
孟千舟脚步一顿。
他听懂了谢景的意思。
许久后,他哑着声音应了句是。
等到孟千舟离开后,穆山显才缓缓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他戴着面具、左手指尖还沾着磨墨时不小心落下的印迹。
孟千舟来之前,他们二人用过晚膳。谢景要待客,他不便冒头,便坐在屏风后面的书桌上帮谢景分类、批阅奏折。
也还好没走。
谢景察觉到他的身影,转过身来,牵着他的手默默擦掉上面的墨印。
穆山显细细地看着他的神情,忽然抬手,用那只还没擦干净的手捏了捏谢景的脸。
“如梅似雪、背他下山,把大氅给他披着,还有上元夜一见倾心……”穆山显语速很慢,说到最后,挑了挑眉,“陛下原来这么浪漫?”
作者有话说:
[1] 《横吹曲辞·梅花落》卢照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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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落下, 谢景怔愣了片刻。
他扯了扯唇角,只是那唇角浅淡的,尽管已经尽力,但挤出来的笑意还是有些勉强。
“你误解了, 救他的另有他人。”他摇摇头, “孟千舟执意如此,我也无法——”
穆山显打断他, “在我面前还要隐瞒么?”
只这一句, 就把谢景所有的话咽了回去。
他抿了抿唇,“……你是怎么知道的?”
“不难猜。”穆山显把他垂在耳边的发丝别了过去, “方才他提起雪山救命之恩时,我看你几次欲言又止, 就猜到了。”
倘若那时的孟千舟平心静气、好好地和谢景聊一聊, 或许就能发现其中的异常。可惜他太过自我,谢景有口难言, 最后只能就这样错过。
其实这段主线剧情,只要穆山显动动手就能避过,谢景永远不会知道孟千舟背叛的原因, 但他没有。他赌的就是对方的自私和自大。
自大到孟千舟竟然会认为,即便是到了眼下的局面,谢景也不会真的和他离心。
显然这一次,老天站在他这一边。
“后悔吗?”穆山显问他, “想必孟大人现在还没走出承天门, 陛下想反悔还来得及。”
谢景摇摇头,“他已经做出了他的选择, 我又何必再去动摇他的决心?”
起初他确实想过将真相全盘托出, 或许这样还能让对方清醒一些。但犹豫之间, 不知不觉就失去了最佳的时机。
后来不说,是因为觉得没必要了。
今天就算不是沈知雪,换成其他人恐怕也是一样的结果。他和孟千舟之间就算没有雪山之恩,也有这多年来的君臣之情,孟千舟明明知道,但还是选择了让他立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他再开口又有什么用呢?只会让对方觉得这是摇尾乞怜的挽留罢了。
更何况当初救人时他并未想过挟恩图报,这么多年,孟千舟几番试探他都不曾给回应,也是因为不想让两人之间的情谊变质。
“或许,我和他之间本来就不该有这么多交集。只是多年前的一次偶然,造就了这么多年的错误……”谢景自嘲道,“往好处想,这何尝不是一种修正呢?与他而言是如此,于我亦是。”
“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1],”穆山显道,“世间烦恼无非都与这几个字有关,到最后不过就是后半句,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罢了。”
独生独死,独去独来。
身自当之,无有代者。
谢景把这既个字反反复复噙了好几遍,心道喜公子这话倒像是深谙独生独去之道似的,但若真的看淡,又何必来求今生的因果呢?
只是对方不愿意说,他也没有再问。
当晚,谢景做个了久违的梦,梦见了他第一次遇见孟千舟的情景。
那年是一个丰雪年,他偶然听闻寒山寺的梅花开得格外好,上完香之后再去山下的街市走一遭,格外热闹。谢景从小长于深宫之中,还从来没见过凡间的闹市,正好那几天他念书念得有些乏累,便瞒着父皇和母后、带着蜀桐和另外一个小太监,悄悄摸摸地出了宫。
寒山寺在半山腰处,因为山路积雪,马车打滑,他便让蜀桐留在山下看着马车,和小太监徒步上了山。
上完香、吃过素面后已是晌午,因着大雪连绵不断,山路不好走,他们便在寺中静等雪停。
等到再次下山时,他就在路边发现了不小心滑落山崖、碰到脑袋后昏迷过去的孟千舟。
彼时的孟千舟年纪虽然小,但已经长得很高了,倒在雪地里跟个小土包似的,把谢景吓了好一跳。他赶紧让小太监去探了鼻息,发现人还活着,便立刻让他回寺庙里找和尚过来救人。
要说起来,孟千舟也算是福大命大,当时,谢景并没有要亲自救他的打算。
可是那小太监不知是迷路了还是出了意外,一直没有回来。眼看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太阳日渐西沉,如果过了宫门下钥的时辰,他就回不去了。
谢景心里又急又气,还有些担心延误了救援的时机,犹豫之下,还是走了过去把那个受伤昏迷的少年翻了过来。
那人脸上还沾着些许凝固的血迹,就在他看清那个人的五官的瞬间,他怔住了。
“!!”
谢景忽然从梦中惊醒,翻身坐起,重重地吐出一口气。一摸,背后已是一片湿冷的汗。
烛火烧至后半夜,光线昏暗了许多,鹅黄床幔随风轻晃。他发了一会儿呆,直到心脏的跳动逐渐恢复了正常的速度,才缓缓转过头去,光影交错下,喜公子在他旁边静静地睡着。
前一阵谢景病着,穆山显为了方便照顾他,时常留宿在永安宫。谢景一开始还有些拘束,但也不知怎么的,渐渐地就习惯了。
偶尔喜公子不在,他还会睡得不太安稳。
如今喜公子在他身边,可他还是做了噩梦,这样的情况还是头一次。
谢景缓了口气,帮他掖好被角。
睡梦中,喜公子仍旧是戴着那张熟悉的面具。初见时,谢景总觉得他的五官和面具一起陷在一团迷雾中,看不清楚。
但或许是近期相处得久了,那道面具上的纹路也慢慢清晰了许多。
喜公子真正的脸,会是什么样的呢?
他不知不觉地抬起了手。
此时此刻的017分屏打着游戏,耳朵正快速地享受着十倍速播放的有声剧,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发生的异样。就算注意到,也来不及了。
须臾后,谢景的指尖触到了他冰冷的面具。
喜公子闭着眼,呼吸平稳。他的睫毛很长,垂直地落在下眼睑上,尖端超出一截,遮挡住底下一片薄薄的、并不明显的眼苔。
他想起刚才的那个梦,忽然发觉,梦中孟千舟的眉眼与喜公子的有几分相似。
不过也只是几分罢了。
几年过去,孟千舟五官长开了不少,和喜公子就再也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了。
那面具并不是完全遮挡着五官,为了便利,从人中处弯了一道豁口,露出两片薄薄的唇。
喜公子的唇角是尖的,也没有唇珠,形状有些冷淡刻薄。但下巴却不那么尖锐,也不圆钝,角度刚刚好,连接到下颌线的线条清晰明显,就好像用碳条在上面抹了一层恰到好处的阴影。
谢景的指尖轻轻地在面具上划过,他的动作很慢,好像这样就能隔着那层冰冷的物体感受到喜公子真正的面容。
他的眼睛和嘴唇长得这样锋锐冰冷,鼻梁一定要很高,才能搭上这样具有攻击性的长相。但如果不是也没关系,反正自己的鼻梁也不高。
谢景淡淡想着,鬼使神差下,力道非常之轻,握着面具往外一拽。
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
喜公子平日里戴着面具,无论做什么大的动作,那面具都不曾松动过。谢景原以为这样小的力道是绝对不会脱落的,然而只听见非常轻微的一道咔哒声,他的手微微一颤,面具跟着歪了歪,正好挡住了喜公子的眉眼。
谢景举在空中的手彻底顿住。
怎么这样就掉了?他并没有用力啊。
怎么办,喜公子会发觉吗?
摘下面具,会不会对他有什么不好的效果?
那一瞬间,他脑海中闪过无数道念头,不安回去不是,可是安回去,他又有些不甘心。
就差一点点,他就能看清喜公子的脸了。
快摘呀,摘吧。
难道你不想看看他长什么模样,难道你希望睡梦中遇见,都只能看到那张冰冷的面具吗?
还是说,你是期望又害怕着,想要从这张面具下看到什么呢?
谢景指尖颤了颤。
“怎么不摘?”
下一刻,熟悉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
“啊!!”
谢景正全神贯注着,陡然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松开手,那面具又重新落到了喜公子脸上。他眼睁睁看着,面具就像是雪落在结冰的湖面上,不一会儿就融为了一体。
穆山显在脸上碰了碰,坐了起来。
两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怎么不说话了?”
“……”
穆山显抬手,那动作毫不犹豫,像是要揭下面具。谢景心里一慌,哎地一声把人挡住。
“别!”
穆山显的手顿了顿,“不是想看么?”
“我……”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谢景只能硬着头皮说,“现在,又没那么想看了。”
被正主抓了个正行已经够尴尬了,这会儿若真让他揭下来,就不是两个人互相坦诚顺其自然了,而是带着些许勉强强迫的意味。
穆山显盘腿坐在床上,看了他好一会儿。
面具遮住了他的神情,看的不太分明。但谢景预想那张脸上现在应该是有点无奈的。
要看的人是他,现在不要看的也是他。明明要摘下面具露出真容的是穆山显,但是没做好准备的人却是谢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