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一字一句、咬着牙道,“景楚已经签订了休战合约,你既然肯将这些告诉我,那就说明并不是你做的。”
他想知道真相,知道为什么。
谢景没有立刻回答,反而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后,忽然往后一靠,托着侧脸轻轻笑了笑。
“看来是我小瞧你了,三皇子。”他慢悠悠道,“你在我的宫中,竟还有通往楚国的眼线呀。”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算是18号的更新吧,刚写完正好发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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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走吧,别耽误了。
这话更是让沈知雪确定了, 刚才他心中的猜想。他没有选择顺着谢景的话继续,而是把这个问题也抛给了对方。
“难道陛下的手就没有伸进楚国么?”他反问,“彼此彼此罢了。 ”
这句回答虽然不至于让对方满意,但起码足够有说服力。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谢景再想把他扣在这里, 也得多思量思量几分。
谢景没有回答,单看面色也看不出喜怒。
过了片刻, 他才道:“楚睿帝这场病来势汹汹, 你心中难道不觉得蹊跷?”
沈知雪脸色凝重几分。
这件事他一直觉得其中另有内情,父皇身体一向康健, 而且又在当打之年,何以会突发疾病、卧床不起?说句不好听的, 谢景这么羸弱的身体都能挺到现在, 没道理父皇连这么个人都不如。
至于说三皇子毒杀先皇,那更是无稽之谈。倒不是他信任那位三皇兄, 而是有一点,三皇子手中并无兵马,想要逼宫不仅要背负弑君的罪名, 还要与太子对立,何其之难?
这种情况下,他唯一的倚仗就是父皇——设计构陷太子、好让陛下早日修改传位诏书,怎么会反过来做出这种蠢事?
用脑子想想都知道他是被人设计了。
“难道是太子?”他喃喃道, “父皇一直把持着朝政不愿放手, 太子虽有兵权、却不得父皇信任,四面又狼环虎饲……为免父皇厌弃, 所以才使出了借刀杀人这一计?”
这里面的内情, 恐怕景国国君比他还要清楚些, 更何况,如今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或许吧,你说的也不如道理,只是有一点我想提醒你。”谢景抿了口茶,慢悠悠道,“你可知太子缘何会毙命?”
沈知雪摇摇头。
这件事他先前就想问面具人,只是对方似乎并不打算透露太多信息。他只能揣测于是兄弟阋墙、以至悲剧。
“楚睿帝薨逝前,曾经将一封遗诏封于正殿牌匾之后,倘若有不测风云,便由内侍传大臣入宫,当众拆封宣读,以保江山后继有人。”
这件事,沈知雪也是知道的。
不过他并不知道遗诏究竟置于何处,先皇疑心重,爱独握大权,儿子做得不好他要皱眉,儿子做得太好,他又会忧心自己的地位。
这封遗诏中到底将皇位给了谁,或者说是否真的有遗诏存在,谁都不能确定。
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你父皇驾崩之时,当日他的总管太监指明遗诏所封之处,并告知众人,先皇有遗命,此诏需太子亲启。”谢景缓缓道,“太子展开圆筒,正准备宣读遗诏时,却发现其中空无一字,只有扑面而来的细小灰尘……”
此后,总管太监当场咬舌自尽。
沈知雪瞬间瞪大了眼睛。
“你、你是说那封遗诏是假的?”他骤然提高声音,难掩失态之色,“冯太监是父皇身边的老人,伺候了数十余年了,他从不战队皇子之争,不管谁上位他都能得以颐养天年,何须以此术毒杀皇室宗亲——”
谢景眼尾扫了他一眼,不言语。
沈知雪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紧绷的肩膀线条也瞬间塌了下来。
……空白遗诏,是出自父皇之手。
冯太监已经到了告老还乡的年纪,实在没必要多此一举,唯一的解释是,这是先皇交给他办的最后一件事,所以冯太监才拼死达成。
他虽然不知父皇究竟说了什么,但大概可以猜得出来。恐怕父皇早就考虑到如今的局面,故而特意设立了陷阱,倘若哪一日他遭遇不测,那么凶手显然就是得益者。
三皇子下毒之事,虽然不能确定是不是太子故意陷害,但太子如此急切地要将他斩首示众,想必还是惹起了冯公公的猜疑。更何况,先皇驾崩后,皇位理当由太子继承。
所以在取下遗诏之前,他才特意点名要太子宣读。如今今日是太子涉嫌毒杀国君、获罪入狱,而三皇子在殿前正冠华服等待宣读诏书,恐怕毒发身亡的就是三皇子了。
他一向知道父皇果决狠辣,从不留情,却没想到对亲生的儿子亦是如此。
沈知雪一言不发,脸色逐渐灰白。
然而这件事还没有完,谢景道:“三皇子毒事先按下不论,沈公子,你不妨先想一想,当日三皇子毒杀楚睿帝时,在场的可不是只有太子一人。”
沈知雪愣了愣,“你是说……四皇兄?”
“楚国太子和三皇子先后落势,你可曾想过,一向不怎么出挑的四皇子为何能在这次夺嫡之战中坐收渔翁之利?你在楚睿帝所有子女中一不受重视,二并无母家傍身,三不曾展露半分才华,为何他四处寻找你的下落?他是你的兄长,你应该清楚他的脾性,虽然不曾兄友弟恭,但也不至于残害手足至此。”
沈知雪沉默。
谢景轻笑一声,“难道你还看不明白眼前的局势么?先太子生母尚在人间,倘若是他即位,必然会尊他生母为太后,后宫里坐着两位太后,你叫现在的楚国太后如何自处?她并无子嗣,却也不会扶持别人的儿子登上皇位。”
楚国这次的动乱,说到底只是各方势力的冲撞罢了。每个人都有私心、都有欲望,所以才造就了眼下的局面。
太子为三皇子设下的这个圈套,楚太后未必不知,只是正好合她心意,所以顺水推舟借刀杀人罢了。另一方面,所有人都道四皇子心机深沉,残暴不仁,为此众臣请命、请得太后垂帘听政,把持前朝,为了这把龙椅,他背负骂名还要处处受人制肘,难道就真的甘心吗?
说到底,楚国眼下这个局面,焉知不是步了景国宸王摄政的后尘?
沈知雪不禁露出一丝苦笑,“陛下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对方绕这么一个大圈子,想必不会只是为了讥讽他吧?
谢景呼出一口气,露出一个微笑来。
“倘若你还存有几分男儿血性,不愿看百姓受罹难之苦,我自可助你‘拨乱反正’。”
此时此刻,宸王府的书房中,这一幕在系统回放里放映得清清楚楚。
谢景把沈知雪晾在玉涛园这么久,自然不会什么都不做。这两年来,沈知雪做了什么、经历了什么,是什么样的品性,他都一清二楚。
把他带入宫中,一方面是为了让孟家避祸,另一方面,谢景也有自己的打算。
纵观景楚两国,其实都面临着同样的困境,那就是青黄不接——
常年的交战掏空了家底,谢景当家执政,家里有几斤米几两油,他再清楚不过。长期耗下去,只是两败俱伤罢了。更何况景国的敌人可不止楚国一个,鞑子屡犯边境,几次蠢蠢欲动,都因为宸王坐镇而不敢真的举兵进犯。
但说句难听的,宸王要是不在了呢?或者不必等到数十年之后,只消二十年,等景国为战争所累,民不聊生的时候,还能抵御得住吗?
鞑子好战,这不仅是景国一方要面对的难题,也是楚国的。依谢景的想法,两国应当休战十年,互通贸易,竖立边界线,共同抵御胡虏。
但想法好是好,可要实现何其难?
年前楚国接连战败,士气被挫,太后休战求和已经是无奈之举。新帝即位,若是贸然改变策略、与景国联邦,恐怕有失民心。然而景国境内又何尝不是困难重重?雪中龙脊城一带城池被割让近百年,国仇家恨又岂是能一笔勾销的?
此前,谢景一直苦于找不到解决的方法,但沈知雪被俘,忽然让他看到了些许希望。
好巧不巧,谢景与宿主的想法不谋而合。
017啧啧了两声,看向一旁悠然嗑着瓜子的宿主,心情十分复杂。
宿主当日给了沈知雪两个选择,让他留在景国,一是要借他之手彻底解决掉孟千舟;二是保留住楚国的火种,留个制衡的棋子。
倘若这枚棋子能为他们所用,那自然更好。
但关键是,您能不能有点危机意识……
谢景拨乱反正里的那个“乱”也包括您啊!
穆山显却没有一点自觉,慢悠悠地点评道:“这一步虽险,但倘若迈出去,便是一片广阔天地。只是不知道沈知雪有没有那个胆量敢接,我看他还是欠缺了点。”
017:“……”
之前它还不觉得,可是连着几个世界下来,它总觉得谢景和宿主越来越像了,尤其是这股精明劲。还是说,他本来就是如此?只不过被系统设定掩盖了锋芒?
只是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好还是坏……
明书房的谈话已经接近尾声,不管沈知雪选择哪条路,现在留给他的就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但对于谢景来说,又何尝不是呢?
这一场博弈看似是白子占了上风,实际两方都在赌。一步塌错,便是满盘皆输。
穆山显关掉回放,拂去凌乱的瓜子壳,起身。
“陛下忙着处理前朝政事,我们也有自己的事要去做。”他杳然道,“走吧,别耽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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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山显所说的要做的事, 其实就是春猎。
自打开春后,要忙碌的事情就变得多了起来,再过半个月就是农历二月,到了皇家狩猎的日子。春猎不仅是为了强身健体, 娱乐消遣, 也是为了祭祀天地、彰显大国的军威。
谢景虽然不能与其他人一起丈马射猎,但也不能躲闲。春猎过后, 照例还要举行郊祀, 上告天地,以祈农事, 让老天保佑这一年风调雨顺。
往年的春猎都是交由孟千舟、礼部协同办理,可惜这位孟大人前阵子刚被陛下停职、眼下还在家中闭门思过, 别说打理春猎了, 今年能不能参加都是个问题。
于是这摊子事,就落到了宸王肩上。
要知道, 能否参与春猎也是陛下对臣子、嫔妃表达爱重的一种方式。
两百年前,当时一位姓陈的翰林学士极受陛下喜爱,春猎时更是一路形影不离, 同吃同睡,真正做到了“天子近臣”,官途更是平步青云。可惜这位学士英年早逝,皇帝在得知他病重离世的消息时, 还痛哭了一场, 死后又逾制为他加官,妻儿更是一赏再赏, 殊荣不可度量。
虽然如今皇帝的份量不能再和以往的同日而语, 但无论如何, 谢景都是景国的国君。孟千舟以往何等荣耀,这次失宠,不知多少人在看他的笑话。
祝闻竹说起这件事时,颇有些得意。
“我前几日从孟府外墙绕过一圈,你猜怎么着?静悄悄的,连鸟雀声都听不到。”他啧啧道,“想当年,孟千舟去地方任职,三年期满调回京中时,陛下坐马车相迎,依依不舍,亲自送他到孟府,十里鞭炮连绵不绝……不知道孟老爷子当时可曾预见今日荒凉的景象?”
穆山显坐在桌前打算盘,正计算着这次春猎的开支,闻言头都不抬,“兴衰荣辱是常事,别人高楼既已起,哪有他高楼不塌的道理?”
“?”祝闻竹愣了愣,“别人高楼起?谁?我怎么不知道?”
清脆的算盘声微微一顿。
“……”穆山显拿起一旁的账本,快速过掉账后,深深吐了口气,“你有什么事?”
宸王的“你有什么事”,就是变相地在问“你很闲么”?要是他回答没什么事,那下一刻就要被打发走;如果他回答有事,那么就会被宸王以“那你还愣着做什么”打发回去。
总之,结果都一样。
祝闻竹这几天也学精了,选了个中间值的答案,“自然有事,这不是我来户部领条子么?陈大人不在,我暂且在这儿等等。”
穆山显沉默片刻,换了新的说辞,“那你就去旁边等,站在这儿挡我的光。”
祝闻竹:“……”
他瞥了瞥嘴,拿起桌上礼部送过来的单子随手翻了翻,眉头顿时皱了皱。
“就一次春猎,竟然要十数万两的预算??”他不可思议地弹了弹礼单,“总共就待二十余天,以往也就三四万的银子,这种单子他们也有脸交上来?不怕王爷砍了他们的头??”
“他们自有他们的理由。”
“不是?!有理由也不能这么造啊。”祝闻竹把礼单拍得哗哗响,“什么种植乔木、翻修山路……北定山的山路最好走!这种理由户部也肯批?我看他们是不想要脑袋了!!前年东洲钱粮不足,问朝廷讨三千旦精米跟要了他们的命一样,好说歹说把米求来了,结果开袋一看,竟然都是陈米碎糠!欺人太甚!!”
“怎么?皇帝春猎倒是肯大出血了??”
四处都是户部官员,他一巴掌拍在梨花木桌上,众人皆是瑟瑟发抖,无人敢应声。
“你有气朝该撒的人撒,不要在这儿胡闹。”穆山显道,“当时天下大旱,四处缺粮,陛下虽有心,但户部不肯放粮仓、朝臣也都反对,他也是无法……总要顾及着京中。”
祝闻竹心中气愤,但隐隐听出他话中的维护之意,只好把话憋了回去。
这几日穆山显忙着核算春猎的事宜,人不在户部,就是在礼部,忙得脚不沾地。
“这份单子掺了多少水分,我岂会看不出来?”穆山显揉了揉太阳穴,淡淡道,“你不知道,前几日下雨,响雷不断、正好劈中了北定山,引发了一场山火,今年的春猎是不能再去北定山了,只能另择他地,中间便多出了一份维护打理的费用。”
祝闻竹拧眉,半晌后才道:“即便如此,也废不了这么多银子。”
“我已叫他们去重新拟单子,倘若交上来的还是这副德行,那就要一笔一笔算清楚了。”穆山显把他手中快要攥皱的数目单重新拿了回来,深深呼了口气,“你没事做到别的地方去,别在这儿给我添乱,实在闲得慌,就监军去。”
祝闻竹:“……”
他忿忿不平地朝门口走去,刚要迈出去时,穆山显忽然道:“等等。”
祝闻竹回过头。
“你拿我的令牌去,从指挥司挑一支得力的禁卫军。”穆山显说着,解下腰中悬挂的一块铁制令牌,重复叮嘱,“挑些身手好的。”
春猎这么大的活动,必然要组织一班人手,以确保皇帝与官员们的安全。虽然此次出行已经安排了禁军,但总要护卫随行看护的。
祝闻竹点点头,“明白。”
孟千舟的折子写了十几封,一天不落,等到二十几天后,才终于收到了召见的口谕。
天际刚朦朦胧胧地发灰,载着孟千舟的马车就不疾不徐地驶向了承天门东侧门。等到走到明书房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去。
孟千舟这次是秘密入宫,若是传出去,那这半个月对他的训诫和警告就失去了作用。
大半个月不见,永安宫和从前几乎没有区别,墙角结成冰的雪已经慢慢融化,院落里的假山流水时不时地传出咚咚的流水声。
那只白羽鹦鹉还挂在廊下,悠然自得地梳理着自己的羽毛。孟千舟从走廊走过时,抬头看了它一眼,有些怀念。
几年前,他从地方任职回来后,带来了一只稀有的白羽虎皮鹦鹉,性格很亲人,学说话也很快,谢景很喜欢。以前他每次过来,这只鹦鹉总要扑扇着翅膀隔着笼子喊:孟大人,怎么才过来。
孟千舟听到它说话,便会奖励它吃两颗瓜子,鹦鹉得了鼓舞,每次都会这样同他打招呼。
或许是因为眼下光线昏暗,那只鹦鹉并未看到他,也没有和他打招呼。
孟千舟摸了摸口袋,想起自己出门前换了身衣服,口袋里没有放瓜子,只能遗憾离开。
保宁提着一盏琉璃灯引他到明书房门口,转过身来。烛火照耀下,那张玉面粉敷的脸明明应该增添些暖意,然而此刻却显得冰冷、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