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今日的宸王却和往常不太相同,听到保宁这番话,他朝马车前的小厮略微一点头,对方会意,麻利地取出一个沉重的四四方方的紫檀木盒子,交给保宁。
保宁看了看,“这是……”
“梅子酒,陛下爱喝,就带了一小坛过来。”说着,穆山显便要放下车帘。
保宁下意识地道:“殿下——”
穆山显道:“积云压城,今日恐怕要下雨,你守夜时记得关窗,不要叫陛下受了风寒。”
保宁看向天空,果然是,远处已经是黑云一片。
近日来,宸王有事没事就入宫和陛下切磋,倒也不见他有别的事情要做。虽然摸不清他的目的,但除了找陛下玩乐外,也没做什么。
隔着车帘,宸王那张脸好似温和了许多。又或许是有孟大人猪油在前,宸王看着都没那么面目可憎,反而透着一股真切之意。
他道了一句“多谢殿下提醒”,穆山显便放下车帘,叫马夫驱车离开。
保宁看了看那沉重的酒坛,朝两边挥了挥手,点了两个侍卫帮他抬回永安宫。
等马车离开后,017忍不住道:“您不回去看看?谢景估计现在心情很不好。”
跟随他多年的孟千舟竟然干出这种荒唐事,而且还是明知两国签了休战协议的情况下,还瞒着消息、强行把人扣回,往小了说,是他耽于美色,昏了头脑;往大了说,这是误国,置君主、将士和百姓于不义。
谢景做出这番决断,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倘若等到明日,言官在朝上弹劾孟千舟,那迎来的局面就要比现在棘手许多。眼下革职、勒令他闭门思过是为了断尾求生,罚都已经发过,其他人再想发难也没有由头。
可惜为了保住孟家,这半年来恐怕都要冷着处理了,谢景在朝中失去一条重要的手臂,如果不是宿主暗中帮衬着,只会更加艰难。
它都能想象到谢景眼下的处境和心情,可孟千舟却丝毫不顾忌,只沉溺于自己重伤沈知雪的愧疚中,手足兄弟也不至于此。
又或许他是知道的,只是因为觉得为了这个辜负了那个,所以再见面时连眼睛都不敢抬一下,就好像多看一眼多心疼一点,都是对沈知雪的背叛。可是倒头来,终究是两个都对不住。
谢景如今还以为孟千舟只是糊涂,并不知道以后他甚至会为了沈知雪叛国,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他现在不会想看到任何一个人,”穆山显摇摇头,“让他一个人安静地待会儿,比什么安慰都强。”
谢景虽然看着柔弱,但其实骨子里很坚韧固执,从不为求那一两分可怜的同情和安慰,将自己的痛楚置于人前。
他和严正洲分手时,闭门不出煎熬了大半个月,再出来时,才是彻底的放下。
他就是他自己的主心骨。
在这点上,他们是同一类人。
穆山显收回思绪,道:“回去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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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更)我感觉脑袋晕乎乎的,或许喝了药会好些。
谢景说到做到, 下午沈知雪就被大张旗鼓地押进了宫中,消息也很快放了出去。
其他人也无可奈何。
朝中知道沈知雪真实身份的少之又少,而了解内情的又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幸灾乐祸是一回事, 挑明此事只会扰乱眼下景楚两国和平的局面, 反而不好。
更何况,谢景处理得太快, 几乎没给别人留下弹劾孟家的把柄, 要责怪起来,孟千舟也只是在遵循陛下的旨意。
景懿帝自上位以来也算是下过火海淌过炼狱, 见过的风风雨雨何其多,想必不差这一刀。
“如今外界议论纷纷, 谁也不知陛下把沈知雪藏在宫里是什么目的。“祝闻竹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现在外面说什么的都有,传得有鼻子有眼的。我还听见有种说法是陛下是对孟千舟动了心, 知晓这件事后心生醋意,再加上沈知雪身份敏感,故而把他圈禁在宫中, 让二人分离。”
穆山显手里捏着黑子,在指腹处转了两圈,几秒后,他才下在了斜对角的某处。
\"传言而已, 不足为信。\"他道。
“我原本也是不信的, ”祝闻竹笑了笑,“只是你也知道, 陛下与孟千舟交情一向深厚, 数年来不曾成婚, 如今又费力保住孟家,实在……”
祝闻竹止住了话头,瞬间被刚才的落子声吸去了注意力,宸王这一子下得格外凶,丝毫不留余地。他细看时才发觉,黑子不知不觉已经连成一片,不知不觉,他的白子地盘已经变成了一片死气,再无一丝生机。
穆山显面无表情地把掌心剩余的黑子扔回棋奁,乌黑棋子相互碰撞,跌落在玉制小钵里,像是挣扎跃起的鱼,不断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盘棋其实已经不用继续了,必输无疑。
祝闻竹这下心服口服,“……是我输了。”
管家说最近宸王忽然喜欢上了下棋,常常进宫和陛下博弈,一下就是好几个时辰。祝闻竹知道后,便摩拳擦掌要来“讨教”几分,眼下已下过三旬,可是他连一个时辰都没撑过去。
“我记得你以前并不擅长博弈,现在棋艺都是精湛了许多,恐怕我大哥来了也下不过你。”他感慨道,“动脑子的事我一向不擅长,你竟然能连着几日都进宫赴约,我真是佩服你的耐心。”
穆山显一颗一颗地棋盘上的零散棋子,淡淡道:“深宫里无事可做,下棋打发时间罢了。”
“王府可不是深宫院落。”祝闻竹只当他是开玩笑,揶揄道,“若是连宸王都觉得孤寂,那皇宫里的人更加难以度日了。”
他收拾残局,重新整理好棋盘。
说到这个,祝闻竹又想起一件事。
“这几日陛下一直称病不曾上朝,也不知内廷情况究竟如何。”祝闻竹在棋盘上落下一子,“为了此事朝中已是物议沸腾,我看是无法轻易平息了。今早我还听说,几位阁老带头、领着一群言官在太和殿前跪了四五个时辰,结果跪得头晕眼花,陛下愣是没出来见过一次——”
穆山显指尖微微一顿。
半晌后,他才落子,“找几个人看着,只要不出人命,他们愿意跪着就跪着。”
“这是自然。”祝闻竹轻轻一笑,“要我说,小皇帝的病不是装的,他但凡有些余力,怎么会连这点小场面都无法顾及?听说孟大人每日都在请旨入宫探望,只是不知道他真正想探望的究竟是陛下,还是深宫被囚的那位美人了。”
穆山显捻了捻指腹间的白子,那棋子是由汉白玉打造而成的,手感温凉柔滑。其实如果只论做工质量,恐怕景懿帝常用的都远远不及。
但再好的棋遇不到好的对手,也是无趣。
祝闻竹正疑惑他为何还不下,就听到宸王忽然道:“你好像对陛下很有敌意。”
这一问,属实是把祝闻竹问愣了。
他当然对陛下有敌意,宸王是争储的有力人选,而他又是宸王阵营的人,这样不是很正常吗?还是说宸王只是在测试他的忠诚?
可若真的疑心他的忠诚,以宸王的聪明才智,大有千百种试探的方法,还能不留任何痕迹,何必这么正大光明地揭露出来?
他一直没想到合适的答案,最后摸索着回答:“谈不上敌意,不过各为其主罢了。”
祝闻竹这话说得不留余地,但凡这里不是宸王府,或者宸王对他再多几分猜忌,那他今日所言就是真正地赌上了身家性命。
穆山显目光晦明难辨。
“景朝只有一位天子,你要效忠的人也只有一个,别再认错了人。”他收起桌上的棋子,淡淡道,“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他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但是对于祝闻竹来说,却如同雷霆重击、当头棒喝。
子阙说景朝只有一位天子,让他不要认错人,那这个天子是谁,认错的又是谁?
那一瞬间,他忽然不敢往深处想。
祝闻竹很想拉住他再追问两句,然而等他回过神时,眼前已经不见任何人的身影。
“咳咳、咳咳咳……”
谢景伏在床头,断裂的空气卡在他的喉咙和咽鼻处,吐出的声音也断断续续。
身旁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只感觉到余光有一抹熟悉的身影靠了过来,扶着他的胳膊把人托了起来。
“喝药吧。”
喜公子戴着面具,一手揽着他的肩、一手稳稳地托着巴掌大的药碗。不知为何,他今天声音比往日要沉些许。
谢景靠在他肩上,脖子上渗出了一层冷汗。他并不是这样不体面的人,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天闭门不见大臣,这一病,几乎把他前段时间养的精血都亏空了,又变成了下不了床的病秧子。
“不想喝。”他低低地说,“苦。”
喜公子沉默片刻,竟然真的听他的话,把药碗搁下了。
谢景问:“你怎么不劝我喝药?”
喜公子答:“你不想喝就罢了,这味道我闻着也觉得苦。”
“太医说,不喝药就好不了。可是我不喝药,怎么好起来呢?”
这简直是无理取闹。
好在喜公子还算有耐心,“那你要喝吗?”
谢景想了想,摇摇头。
“你让我靠一会儿吧。”他笑了笑,声音比流水声还要轻,“靠一会儿,我就有力气了。”
喜公子便调整了姿势,让他靠着更舒服些。未免受冻,又在身上盖了一层厚厚的毯子。
过了好一阵,穆山显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忽然听见耳边一声浅浅的叹息。
“为什么叹气?”他问。
谢景说:“因为觉得我活该。”
“为什么这样想?”
“我自己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却为他人劳心劳神至此,或许那人并不领情。”
“无愧于心便好,他人想法你不必介怀。”
“我对他并无愧疚,只是顾念着手足之情,不忍看他灾祸临头。可惜现在看来,我只为我自己感觉不值。你说我是不是——”
他咳了几声,感觉到喜公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好半晌,他才轻笑着补完后面那两个字。
“……活该?”
孟千舟这几日送来的折子倒是比从前还要勤快,言辞恳切,希望陛下准许他进宫。
别人都已经看出几分端倪,他又怎会全然不知?蜀桐背地里把孟千舟递来的折子撕得粉碎,一边哭一边大骂,可怜陛下养出一只白眼狼。
谢景心中倒是没有恨或痛,他已经习惯了。
这世间本来就是没有人会一直站在他身边的。孟千舟陪他走过一段路,走到尽头,便该散了。只是他有时候回头想想,也会觉得不值。
“你确实活该。”
出乎意料的,喜公子并没有安慰他。
谢景怔了怔,心里像是被刺扎了一样,孟千舟的背叛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是喜公子这一句却扎得他心里一阵钝痛,好在眼泪没有流出来。
“倘若时光能倒转,你还是要为那个人劳心劳神一次。”喜公子平静无波道,“你明知道这不值,却还是要做,这不是活该是什么?”
没错。喜公子说得对,一点错都没有。
谢景扯了扯嘴角,预想这个笑一定很难看。他微微撑起身,想坐起来,但是喜公子按着他的肩,没有让他动。
“你不服气。”喜公子道。
“我没有不服气。”谢景用了些力气想把他推开,“你说得对,喜公子,我认错,我都认错。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我活该——”
他生气的时候,脸上终于浮现出一点颜色,比之前苍白吓人的模样要好许多。
可惜谢景挣扎了半天,还是没撼动半分。
等到他平静下来后,穆山显缓缓道:“我并没有说你错。”
谢景并不受用,他撇过脸去,声音闷闷的。
“你没说,但你是这个意思。”
“你做的事是不值,”穆山显道,“但没错,一点错都没有。”
听到这句,谢景才慢慢抬起头。
喜公子一如既往地戴着那副面具,他看不清对方具体的五官,只能依照感觉描绘出他的形象。那副面具并不漂亮,甚至有些丑陋,但面具之下总是透着些许他难以抗拒的温柔。
那并不是烟波江南的柔情,而是一种厚重无言的力量。就好像他只要一出现在身边,所有事情都会游刃而解,是沉默的温柔。
“凡世哪有那么多规则。要论值不值,你我都只是天地间的一只蜉蝣,活着才是最没有意义、最没有价值的事情。可你看,有多少人对长生趋之若鹜?又有多少人贪生怕死弃国守节?可见人都是趋于天性的。求生这件事本就无聊,若再不找点有趣的事情做,就会觉得了无生趣,时间长了就会想寻死。于是这个‘有趣’就被冠名成了‘意义’,这就是活着的意义。”
穆山显缓缓道:“可是你不一样,你的天性是善、也是情,这在我看来弥足珍贵,比其余的千百人的意义都更难得。既如此,值不值得,对与不对,还有那么重要么?”
他一向沉厚寡言,虽然并不木讷,但也称不上有情调。如今突然说出这么一番话,就像是清晨寺庙传来的撞钟声,心魂都震得荡漾。
谢景看了他半晌,脸一点一点地红了。
“你还是把药拿过来吧。”他坐起身,说,“我感觉脑袋晕乎乎的,或许喝了药会好些。”
这反应实在出乎穆山显的意料,他轻轻笑了笑,倒是没有再撩拨他,把药端了过去。
谢景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完全看不出一盏茶前因为怕苦,躲在人怀里怎么都不肯喝的模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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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更)他们是死是活,由你决定。
谢景这次病倒, 说到底病因在于急火攻心,忧虑太重却又无法纾解,这把虚火越烧越烈,才会导致高热却冒冷汗、一病不起的情况。
等他睡去后, 穆山显去了一趟玉涛园。
先帝在位时, 有两年十分喜爱听戏,妃嫔为了讨他欢心, 就买了一支戏曲班子进宫唱戏, 暂居在一处别院中。
这个戏班子倒是十分卖力,每日天不亮就在园中排练, 丝竹乐声随着风阵阵飘荡,先帝有感而发, 随口拟了玉涛二字, 从此这里就改名叫做“玉涛园”。
没过多久,时局动荡、战乱四起, 先皇遣散了戏班子,无人再在吹弹演奏,玉涛园彻底荒废, 再不见往日辉煌。
沈知雪就被安顿在这里。
穆山显脸上戴着的面具不仅可以隐匿真容,也可以只让想看见他的人看到他,所以这一路倒也畅通无阻。
玉涛园虽然破旧了,但谢景下令打扫过, 从外面看一片干净整洁。
两个带刀侍卫打着哈欠、懒懒地歪在门口晒太阳, 剩下几人支了张桌子,桌上放着零零碎碎的铜钱, 原来是在打叶子牌。
宫门内明令禁赌, 但上头管得再严, 也总有百密一疏。陛下身体不好,这几日太医院和药膳房的人流水似的进进出出,这些侍卫太监们仗着没人管,打起牌来更是肆无忌惮。
“哎哎!这张是我的,别动。”
“你没有就别拿,我刚才看过了,你手里一张‘四’牌都没有!来来来,罚钱。”
“你!好啊!趁着我去上茅房,你偷看我的牌!不来了不来了,这还怎么玩?”
“老四,你赢了就收我们的钱,现在要输了就耍赖?哪有你这样玩牌的,给钱给钱。”
几人打着打着,争执了起来。门口的那两个侍卫也精神了,笑着看他们吵架。
他冷漠地望了一眼,走了进去。
进到玉涛园,里面又是另一番景象。院子里的陈设基本都被搬空了,只剩下一片早已枯萎的矮树,墙皮破裂,缝隙里长着一片青苔,被霜雪覆盖,隐隐透出一点深绿色。
谢景派了两列带刀侍卫驻守在这里,早晚两队换班轮值,不过沈知雪受了重伤,插着翅膀都难逃深宫,更何况这里面关押的是楚国俘虏。陛下身体抱恙,一时半会儿不会亲自来察看,因此守卫的侍卫们懒懒散散的,拨过来打扫尘除的宫女做事也不认真。
穆山显刚推开门,就听到里面传来细密的咳嗽声。屋里阴冷得很,一点人气都没有,满目简陋苍凉,看着就像无人居住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