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勉看起来比电视上高许多，挡去了一部分光线，带着难以遏抑的压迫从他身边走过。
季姜寰坐在位置上，手指微微蜷起来，很专注地消化着情绪。
拉开门之前，路勉还是回过头，语气很客观，理所应当地代入了老板的角色：“你这两天可以整理一下春雨已经有的成果。”
季姜寰扭过头，表情很麻木地看着他。
“我会在复盘之后再定考核的目标。”路勉说完，拉开会议室的门，走了出去。
玻璃门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季姜寰在原地发了一会呆，才回过神来，满血复活地冲着会议室外喊人。
李泉音被他破了音的嗓子吓到，抱着电脑走进来。
“怎么了？”李泉音不安地看着他涨红的脸色。
季姜寰从她手里接过电脑，埋着头开始乱翻文件夹，一边问：“春雨的项目资料你有整理吗？每个版本的都要。”
“有的。”李泉音从他手里接管触控板，很利落地点开几个 公共文件夹：“你之前不是都不看这些吗？
“现在要看了！”季姜寰脸上是掩藏不住的欣喜，“有办法解决的。”
春雨计划的出生伴随着季姜寰学生时代的熄灭。
他本科所在的大学并不算出色，放在名校遍地的海城只是个勉勉强强的的普通大学，季姜寰在这里勉勉强强地学着计算机，舍友们前前后后地出了国，只留下他一个等着毕业。
刘维元是同个学院的学长，在毕业第三年拿到了一笔不算少的创业基金，在大学校招的体育馆里支着个摊子骗小孩。
季姜寰就是这么被骗进来的，他没有什么远大的抱负，只是被刘维元所说的想法吸引。
“现在电商这么发达，但大部分偏远地区的农民都用不来。”刘维元在一米高的易拉宝边上做演讲，说得大汗淋漓：“甚至很多农民都不会使用手机。”
“小元就是要帮助他们解决这个问题。”刘维元往季姜寰的手里递了个印着元字的广告扇，“帮农民消除信息差，让他们用同样的农作物卖到更好的价格。”
季姜寰进入小元科技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刘维元解决了办公场所，第二件事就是把刘维元要做的这件事命名为春雨计划。
“听起来很有希望。”季姜寰是这么解释的。
春雨计划的起步不算顺利，季姜寰和刘维元只赋予了它美好的期待，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春雨计划在小元科技众多的项目里格外曲折，甚至有几次差点被归进废弃项目中。
直到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先是找到了手机的商务赞助，又找了负责教学的运营，再开拓了几个特定合作的乡镇，春雨小菜篮才风风火火地准备上线，也吸引来了目量集团。
季姜寰无意识地翻着李泉音电脑里的产品介绍，觉得心里越来越堵。
像是有无形的巨石一点点、不动神色地堵了上来，让人束手无策之余只剩下无可奈何。
李泉音在他的面前挥了挥手，把人的魂叫了回来：“你要做什么？我帮你。”
季姜寰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说吧，不能让你一个人做。”李泉音摸了个皮圈，把头发往上团起，一脸准备埋头苦干的表情：“今天我没事，可以加班。”
“……不是。”季姜寰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我在想要从哪里开始做。”
李泉音看了一眼他的表情：“路勉怎么跟你说的？”
“他让我汇报春雨的成果。”季姜寰生搬硬套地解释，“让我复盘。”
“然后呢？”李泉音又问。
“复盘得好就不开我们。”季姜寰转过头看着她，面不改色地跳过了路勉和他约定的好几个环节。
李泉音的表情有点迷惑，犹豫了一会才说：“那我们一起准备？”
“好。”季姜寰点了点头，扭过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屏幕，像是又充好了电。
春雨计划最早的文件夹里有几张电子新闻稿上截下来的照片，刘维元和他勾肩搭背地站在一颗果树下，笑得很灿烂的样子。
季姜寰瞥了眼，火气又起来了一些，重重地点了删除。
第5章 真的被收购了-5
靠近秋天的海城已经带着凉意，天黑透的时候惯例会起一阵风，吹得人身体和心里都凉飕飕的。
手机屏幕上的时钟刚跳过十一点，路勉终于舍得从座位上站起来。
目量为春雨计划新租赁的办公室还在装修，于是行政就在原来的休息区内侧收拾出一个小空间，当作路勉的临时办公室。
出了隔间，就是一个堪比私房菜后厨大小的茶水间，中间甚至还有个比前台更大的岛台。
路勉从大片的零食堆和饮料罐边走过，对刘维元的管理方式产生了极大的怀疑。
厚实的地毯吸收了他的脚步声，直到一个女孩从矮矮的土豆沙发上站起来，直愣愣地看着他。
不是那种带着学生气、来实习的女孩，是看起来还不会说话，个头刚到路勉膝盖的小女孩。
路勉见过很多办公室怪象，却从来没在办公室里见过小孩，眼神里透出一点掩藏不了的难以置信。
小女孩的表情有点紧张，抿着嘴，头发像个小蘑菇，圆乎乎的脸上有几道睡出来的红印，讷讷地看着他。
路勉远离童年时期已经很久，也没有和小孩沟通的经验，于是站在原地犹豫了半分钟，直到有人推门进来。
季姜寰拿了个乱七八糟刻了很多字的不锈钢水杯，从液体的颜色看来大概是速溶的美式咖啡，呵欠打到一半，张着嘴看路勉。
李泉音也跟着进来，一开始没看见路勉，弯下腰抱起了和他面面相觑的小女孩，语气很轻柔地哄了两句，才有些尴尬地看向路勉：“路总。”
路勉嗯了一声，踌躇着问：“这是你女儿？”
季姜寰听见提问，眼神不太友善地看了看他，想了想还是没说话。
“是的。”李泉音心里有点忐忑，只是回答。
路勉用余光瞥了眼季姜寰，表情不太自然地问：“还没下班？”
“马上了。”李泉音立刻回答，肩膀上背着一个硕大的包，里面塞了台电脑，像是准备回到家继续工作的样子。
“……走了。”季姜寰犹豫了几秒，还是没有当着路勉的面大骂资本家，把不锈钢水杯随手放在了岛台上，捏了一下小女孩的脸，动作很熟练地把人抱起来：“李楠楠，别睡了。”
李泉音帮他推开门，用肩膀抵着门框的位置。
路勉的目光往下落了一些，看见那个不锈钢杯子上挤满了的、奇奇怪怪的动漫标志和一个小小的手写体季字，思绪忽然有些飘忽，头脑放空了好一会，才侧过身去。
李楠楠在季姜寰的耳边一个接一个地打哈欠，接着他就听见身后有些别扭的声音：“我送你们吧？”
李泉音抵着门的肩膀松了，很诧异地看向自己的新老板，玻璃门发出低哑的摩擦声，把路勉一个人关在了茶水间里。
过了几秒，季姜寰一只手抱着小女孩，一只手推开玻璃门，表情不算有耐心：“那走啊。”
车子很新，座位上的皮具还散发着刚维护过、隐隐约约的味道，季姜寰对车没什么研究，只觉得这款商务版的suv和路勉的气质很像，笨重又冰冷。
李泉音似乎有些紧张，拉着李楠楠看着后座的车门，没有任何动作。
季姜寰越过她，哗地把门拉开：“李楠楠，快上去。”等她小胳膊小腿成功地爬上去之后，才拉开了副驾驶的门。
路勉坐在驾驶座的姿势也很严肃，和他在电视机屏幕里的板正的样子没什么区别，季姜寰无语得想翻白眼，还是忍了忍上了车。
没等几个人再发生什么交流，季姜寰就找到软件，定位了一个距离有些远的老小区，自来熟一般地把手机塞进控制台上的支架里。
路勉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对他没什么安全距离的习惯表示不认同。
临近午夜的车行道空旷而死寂，路勉很专注地看着前方，只是听着手机里导航的播报音，沉稳地打着方向盘。
季姜寰觉得他开车的时候不算讨厌，起码没有和人说话时候那种令人窒息的精明，再认真一点还能看出点笨笨的感觉，配上本来就还不错的长相，勉强算得上是赏心悦目。
“你们在做春雨的复盘？”路勉拐了个弯，冷不丁地又提起工作。
盯着后视镜的季姜寰愣了愣，李泉音在后排坐直了，赶紧回答：“对的。”
路勉抬起眼睛瞥了瞥她，语气还是一贯的不咸不淡：“不用做得太复杂，产品目前的功能，几次迭代的更新情况说清楚。”他说着，意向很明确地看了眼季姜寰。
“商业化模式，被投资情况，前前后后说清楚就行。”路勉提醒李泉音。
李泉音点了点头说：“好的。”
季姜寰不太想回应他，见路勉没再说话，就把头转向了车窗外。
电线杆和交通指示牌飞速地往后跑，车尾灯留下一道道的光带，晃得人眼睛发酸。
“新闻报道里那种大段宣讲就不用了。”等了一会，路勉又说，没什么情绪地看了看季姜寰：“小学生作文在向上汇报里没用。”
“啊？”季姜寰不知所以，转过头看向他。
路勉嘴角很平，几乎没有温度地重复：“你每次接受采访的时候，翻来覆去的一千个字小作文，不用体现。”
“……你……”季姜寰忍住在未成年人面前爆粗口的冲动，绷着下巴瞪他：“那又不是废话，那是公司成立的原因啊。”
“小元科技已经卖给目量了。”路勉很客观地回答，拐进老小区侧门的辅道。
季姜寰顿了几秒，泄气般倚回座位上。
“你们应该想想目量看重的是什么，再开始做这个事。”路勉说完最后一句，车子停了下来。
踩刹车的时机很好，后排的车门正对着还开着的小铁门，正好预留出一个车门打开的弧度。
李泉音很利索地抱着小女孩下车，勉强算是专业地回答：“谢谢路总，我们会注意的。”
路勉的脸色很淡，朝她微微点头，继而把季姜寰的手机给拔了下来，眼神也不给地丢到座位上，点开车子自带导航里的住处选项。
季姜寰拿起手机，面无表情地开始刷论坛。
路勉把车开得又快又稳，几乎逼近违规的速度，车子在几座高架上进进出出，没一会又回到了新天地十六号的附近。
新天地十六号并不是作为写字楼出现的，最下面的几层都是艺术中心，时不时展出一些国内外的作品，灯光和软装做得超前的漂亮，即便是在午夜里也显得很繁华。
季姜寰仰起头，看了看黑洞洞的、插入云霄的高楼，试探性地问：“办公室什么时候搬？”
“……”路勉对他没大没小的态度几乎快脱敏，“下周。”
“搬去哪里？”季姜寰锲而不舍地问。
“也在这附近。”路勉看了一眼无声运行着的自动导航，像是犹疑着问：“你一直说考核的事，是想留住李泉音？”
季姜寰没料到他的直接，半张着嘴好久，才说：“嗯。”
“你和她什么关系？”路勉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什么什么关系？”季姜寰不太理解，“就是好朋友，我们同事快两年了。”
路勉难得地从专注开车的动作里抽出一个目光递给他，露出怀疑的表情：“我以为你喜欢她。”
“哈？”季姜寰像是听见了什么外星语言，不可思议地看他：“你有病吧？”
“……季姜寰。”路勉的脸色阴了下来，正言厉色地教训他：“小元科技已经被收购了。”
季姜寰还没从刚才他荒诞的猜测里缓过神来，满脸都是轻蔑。
“我现在是你老板。”路勉冷着脸强调。
“……哪又怎样？”季姜寰有点咬牙切齿的意思，“目量多少钱收购的小元，我再收回来不行吗？”
路勉简直要被他这种毫无章法的天真幻想给气笑，反而平静了一点：“现在它是目量的，你有钱也得看目量卖不卖。”
季姜寰的脸色彻底黑了，坐在位置上不说话。
路勉把车驶进地下车库，地面上的道闸亮起一排绿色的、发光的小字，提示这辆车是住户所有。
“按照邮件里的规定，她最容易被优化。”季姜寰平复了一些，忽然解释到。
商务版的suv碾过一个减速带，不痛不痒地震动了几下。
路勉把车速降得很慢，等着他继续说。
“她本来就是管人事和财务的，你们好几个人一起进来，把她的活都抢光了。”季姜寰的语气变得有点不安，无意识地把路勉和目量归类到对立面，“她虽然也是项目管理，但是没有你们要求的那些证，大概率也是会被你们替换掉的。”
“所以你才这么着急？”路勉一边说着，一边很熟练地倒车入库。
季姜寰有点不耐烦，说：“是啊！毕竟她很照顾我们。”
路勉停好了车，脸色又变了变，是某种他特有的、像是在猜忌什么的样子。
季姜寰立即读懂了他的意思，麻利地解开安全带，几乎是怒不可遏地说：“你是不是真的有病？就是很照顾我们的同事，不想让她就这么走了，不行吗？”
他的音量有些大，在车厢里回荡了半秒，路勉别有意味的态度终于消失，很平静地看她。
“我没喜欢她，我们小元没有办公室恋情！”季姜寰忍无可忍，“还有！老子喜欢男的，懂了吗？”
路勉的表情空了半秒，如同操作系统宕机时一闪而过的黑屏，迎接他的是车门关上的巨响，以及车窗外不太礼貌的副驾驶扬长而去的背影。
路勉用失算这个词来形容在海城首周的工作，勉强算是贴切。
他从毕业起就在目量集团的工作系统里生活着，甚至没有和百人以下的公司合作过。
小元科技的混乱程度超出他的想象，与其说是混乱，不如说是毫无头绪，整个公司的人都扎着堆干活，路勉研究了两天，看不出任何的主次和重点。
Mia在集团会议之后给他透了消息，最好的处理办法还是在过年之前把原小元科技的人都开除。
他保持了一分钟中立的沉默，不置可否地挂了视频电话，然后在茶水间里看到了一个小女孩。
季姜寰、李泉音和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女孩像是平稳运行系统里的bug，带着鲜活的气息四处攻击着。
路勉心里第一次出现了某种莫名的愧疚，有种在做刽子手的错觉。
帮Mia蚕食其他业务的时候，曲线处理掉其他同事的时候，给竞对公司挖坑的时候，都没有让他这么感觉过。
路勉还是很难面对比自己更弱势的人，毕竟他唯一的准则是往上看。
于是他对着毛毛躁躁、像是实习生一样的季姜寰说出了很失算的一句话：“我送你们吧？”
直到他发动了车都还没想明白自己的动机，只当做是给即将还算不上下属的下属最后的关怀，可是季姜寰好像没打算领情，用一些极其幼稚的话把他弄得糊里糊涂的。
他很难理解季姜寰充沛而没来由的情绪，又觉得他和李泉音的女儿亲密得有些过分，便问出了当天最失算的一个问题：“你和她什么关系？”
接着路勉就迎来了八年工作经历最滑稽的一次冲击，即将要被他开除的新下属，指着他的鼻子大骂自己喜欢男人。
路勉在很短暂的失神之后才理解了季姜寰的意思，他的生活里好像没有感情这种物质的空隙，想要了解季姜寰和李泉音的关系也仅仅是在谋算Mia的要求应该怎么实现。
但这些思虑都被季姜寰接近破音的解释里被打碎了，路勉从认知里搜索到喜欢这个词的意思，又找到了异性恋和同性恋的区别解释，觉得剩下来的工作更难梳理了。
在风控领域里一直有序井然的路勉得出了最终的结论，工作和员工的个人情感生活应该分清楚。
季姜寰刚吼完就后悔了，在去往电梯的路上懊悔着和路勉出柜的冲动决定。
目量集团不完全允许办公室恋情，之所以说是不完全允许，是指在同部门员工之间确认恋爱关系或者是婚姻关系之后，其中一人需要调离岗位，去到另一个不相关联的业务部门。
季姜寰是在路勉第二次提到这个事的时候才想起员工手册的规定，继而反应过来，路勉大概是想用这样的方法让他或者是李泉音滚蛋。
他输了密码推开门，公寓里的灯亮着，应该是他早上出门时忘了关。
电脑屏幕上是几个很软萌的动漫人物跳来跳去，一小排卡通字体在右下角提醒他应该休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