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姜寰独自坐在吧台边，蹙着眉研究目量集团的通知邮件，人员考核要求的文件很长，他握着手机一条一条地研究。
他垂着头琢磨了半天，被满屏幕晦涩的术语弄得有些头昏，想了一会还是打算等到下周一。
发送邮件的是目量集团的人事部门，哗啦啦地抄送了大片的人。
季姜寰捏着屏幕放大，看见抄送那栏第一个人的名字，和实体宣传册上的那页一样，显示LuMian。
他想了想，打开常用的互联网交流平台，输入了路勉两个字。
搜索框里几乎没什么有用的信息，季姜寰撇撇嘴，加上了目量两个字，搜索框里还是空空荡荡的。
“这人怎么没八卦啊！”季姜寰有点不服气地想，又在几个不同的论坛里查了几番。
照理来说，能登上目量集团宣传手册的人，怎么样都应该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种人怎么可能没八卦？季姜寰想着，在新闻栏里搜了几次，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路勉没什么花边新闻的原因一定程度是因为他升职的速度快得惊人，围观目量起起落落的路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一口气从边缘业务的分公司爬到了集团总部。
用路勉上司推荐他的话来说，这个人的脑子里只有效率和结果，适合重用。
于是路勉顺理成章地加入了INF收购项目，被分到了东南沿海一带，来来回回折返了好几次，配合Mia完成电子商务的收购计划。
他乘着飞机由北向南飞，行李和项目资料坐着大卡车在陆地上追着他的步伐。
落地时候已经是周六的傍晚，开机的一瞬间，父亲的电话就拨了进来。
按照这个接通的速度，大概率是已经夺命狂call了半个小时。
“喂？”路勉单手提着一个随身的飞机箱，口气颇有点公事公办的意思。
对面愣了一会，才说：“你到了哈？”
“嗯。”路勉顿了一会，把自己从工作状态里拖了出来，放缓了语气：“刚落地。”
“好哦，好哦。”电话那头的气氛很热闹，像是有好多人在家里聚会：“你回家一趟吗？”
路勉想了想，说：“暂时有点忙。”
听筒里传来另一个声音，有点无奈地说：“都调回来了，开车就半个多小时，回来一趟又不要多久哈？”
“你弟弟忙咯！”父亲及时打断，凑近了电话很温和地啰嗦起来：“反正回来的话，要多注意身体哈，这段时间经常下雨，你出门的话要记得带伞，早晚天气变化也很大……”
面前的传送带滴了一声，缓缓地运行起来，领取行李的指示牌从黑色橡胶片后晃悠悠地划出来，提示北京抵达的乘客可以领取行李。
“好，知道了。”路勉耐心地听完，语气很强硬地答应他。
这日子也太不顺了。
只剩下八个小时的周末，被隔壁叮叮咚咚的声音破坏得一干二净，季姜寰把耳机的声音调大了一些，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上的动画片，愤愤地咬了一口手里已经有些凉了的汉堡。
这座公寓楼建起来的时候打着是日式风格，建筑的厚度和材料都趋向轻便、简洁的风格，从墙漆到家具都是从海外千里迢迢运回来的，造价极高。
但偏偏安家的住户们大多都是带着宠物的小精英，整体隔音效果不太好的情况下，季姜寰总有种住在宠物店里的错觉，于是没多久就换到了走廊最里的套间，中间隔了好几间空着的房子，想着能安静些。
很明显，新邻居搬进了靠里的第二间。
箱子、家具进出的声音直到天黑才渐渐结束，季姜寰摘下耳机，贴着书房位置的墙听了一会，对面静悄悄的，看起来是个安静的邻居。
还行吧，季姜寰想着，把手里剩下的纸袋团成一团，丢进汉堡店的外卖袋子里，准备下楼扔垃圾。
刚刚推开大门，一只硕大的纸箱就堵住了去路，纸箱上侧着身坐了个很挺拔的人，一只脚支着占据了大半个走廊，腿上放了一个很轻便的笔记本，正垂着头打字。
季姜寰的表情有瞬间的崩塌，目量集团宣传册上最年轻的那个男人戴了副眼镜，出现在离他只有两米的地方，带着股斯文败类的气质，稍稍地抬起眼睛看他。
“不好意思。”对方像是没有认出他的样子，从纸箱上站了起来，给季姜寰让了一条道。
季姜寰从他身边走过去，动作很轻。
他闻到了某种很好闻的味道，正缓缓地从路勉的身上传来，是种很清澈又很难形容的味道。
反正不像是他这种人身上的味道，季姜寰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心里腹诽，接着又花了半分钟总结了一下路勉是什么样的人。
从目量集团的宣传手册和考核邮件看来，肯定不是好人。
路勉搬家搬了大半的时候，心里忽然觉得有些烦躁。
他不太喜欢打理自己的生活，虽然他能把工作上的事情处理得有条不紊，但还是没法用绝对平静的心情去面对生活里的琐碎。
跨城搬家对他来说是很大的负担，挑选家具是，选日用品是，连搬家之后需要吃饭休息也是，路勉低着头看着满屋子崭新的家具，揉了揉没有打理过的头发，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笔记本，决定先工作一会，以调剂自己的心情。
隔壁像是大学生的邻居穿着一套格子睡衣，来来回回进出几次，天色就完全黑透了。
生理上很难克服的饥饿感袭来，路勉找出手机里的外卖软件，根据配送时间从短往长排，几乎没有停顿地选择了第一家最快的汉堡店。
外卖小哥和隔壁邻居从电梯口同时走了出来，整个走廊忽然变得热闹起来。
邻居看了眼外卖员手里花里胡哨的红色纸袋，又看了看他，侧过身猫进了自己的房间里。
路勉虽然觉得有些古怪，但并没有多想，毕竟按照他过往二十八年的人生经验，如果非要找一个格格不入的怪咖，那也一定先是自己。
已经被掏空的纸箱仍然很坚固，支撑着路勉在笔记本上写完了周报，直到Mia的电话打了进来。
她的语气很奇怪，问：“你已经到了吗？”
“嗯。”路勉除工作外，向来话少。
“搬完家了？”Mia很诧异，“我刚收到你的周报邮件，一周不汇报也没什么的，不用这么紧张。”语气温和得和电视里接受采访的样子截然相反。
路勉打断她：“我没有紧张，这本来就是应该汇报的。”
这把她用了两三年的、趁手而锋利的刀还是一如既往的疏离又直接，像是找不到突破口的完美系统，路勉几乎没有向她求助的时候，反倒是时不时让她碰上几个软钉子。
Mia在电话里轻轻地笑了声，隔了一会才说：“那好吧，你先忙，有特别的情况再找我就行。”
路勉又嗯了一声，匆匆挂了电话。
公寓楼里正门的设置有些奇怪，连着两个房门的距离很近，接连着是很长的一段空走廊，路勉所在的702和701宛如粘成了一套商品房里的两个卧室。
于是他推开门往里拖箱子的时候，听见了隔壁传来清晰而准确的音乐声。
是一首不太有美感的工业化流行歌，爆火于各种短视频平台，路勉微微皱了皱眉，顺手把自家的门给带上了，伸手摸了一把美工刀拆胶带。
季姜寰借着倒垃圾、拿快递、遛拖鞋等各种理由，在楼道里来回跑了四五趟，终于看到了所谓收购项目负责人的电脑屏幕。
屏幕里的堆满了数字和表格，字体小得季姜寰一个也看不清，像是邮箱还是其他什么的页面。
总而言之，路勉看起来像是在工作。
“大公司是不是都这样啊？”季姜寰忍不住和李泉音吐槽，“搬家搬到一半让人在那加班。”
李泉音的电话那头传来油烟机运行的声音。
“他们做小领导的，应该都这样吧？”李泉音猜测，“其他人不用吧？”
季姜寰啧了一声，躺进沙发里：“自己被资本家压榨，就要来压榨我们。”
李泉音炒着菜，不说话了。
“姐，你放心。”季姜寰意识到什么，坐直了身体和她说：“我不会让他们随随便便把我们开了的。”
“……他们也不会直接开了我们吧？”李泉音很委婉地提醒他，“只会列一些条条框框，让我们自己走。”
季姜寰瘪嘴，坐在沙发上晃荡了一会腿，语气变得不太坚定：“那我也是小元的老板，之一。我会和他们谈判的，我肯定不让他们欺负你们的。”
李泉音忍不住笑了，说：“那谢谢你哦。”
“真的！”季姜寰忍不住强调，“我不是小孩子了。”
听筒那端的人不说话了，油烟机嗡嗡运行的声音戛然而止，对面的女生悠悠一声叹息，像是很欣慰的，又带了点无奈。
“知道了，你吃饭了吗？”李泉音问。
季姜寰终于满血复活，翻了个身趴在沙发上，随手点开电脑里的音乐播放器：“吃了吃了，你吃饭吧，拜拜！”
节奏感极强的音乐从环绕音响里传出来，一下一下地帮他梳理着节奏，季姜寰打开手机备忘录，逐条列好要和目量谈判的条件。
他打了几行，又觉得隔壁在纸箱上打字的人挺可怜的，一边搬家一边工作不算，新家第一顿饭居然是汉堡和薯条。
关键是那家汉堡难吃得要命，季姜寰摇摇头，也叹了口气。
小元科技真的被收购了。
刘维元的办公室一夜之间变成了人事办公室，各种鹅黄色的小标识都被清理干净，目量集团的标志被神不知鬼不觉地贴满了各个角落。
李泉音一大早就被通知交接人事档案，紧接着就是入口的大门被装上打卡用的面部识别仪器。
她有些慌张地交出了纸质的资料，然后惶惶地等着对方说话。
路勉不在现场，帮他处理的人是看起来很和善、和李泉音差不多年纪的秘书，他从李泉音手里接过厚厚的资料夹，很温和地说：“人事这块后续您就不用负责了，财务和项目流程的部分还需要再等路总这边的安排。”
“他安排什么？”季姜寰把随身背着的包甩进自己的座位里，气势汹汹地挡在李泉音面前。
穿着西装和皮鞋的秘书吓了一跳，微微往后退了一步。
“你们这个路总安排什么了？”季姜寰接近暴躁，“什么都不商量直接安排吗？”
开放式的工区死寂下来，十几个人纷纷看向季姜寰的位置。
季姜寰调整了一下语气，勉强冷静下来，问他：“什么都说，直接发邮件也不太合适吧？”
“……我想，这些刘总应该和您商量过。”对方保持着很礼貌的态度，丝毫没有被激怒的样子。
“他跟你们商量什么了？”季姜寰单手扶着额头，有种毫无头绪的绝望。
穿着西装的男人还没来得及解释，正装着打卡机的前台哗啦一把拉开大门，带起一阵不大不小的风声。
路勉穿着和宣传侧上色系很相近的灰色西装走了进来，头发抓了点发蜡，从微微侧着的角度能看出一个桃心的样子。
他的脸色很淡漠，和张弓拔弩的工区格格不入，带着一种肃穆的压迫感。
“……”季姜寰下意识地站直了，木着脸转过去看他。
路勉的眼神有种很很微妙的变化，不过这种微妙一闪而过，他看了季姜寰一会，询问一般地开口：“季姜寰？”
“……是我。”季姜寰脑子里飞速地跑过各种可能性，最大的一种是路勉早就在和刘维元商量的时候就把他摸得一清二楚。
也可能和昨天一样，悠哉地坐在纸箱上，支着长腿看资料，然后面无表情地对着季姜寰的个人档案指指点点。
季姜寰想到这里，脸不知怎么腾地红了。
第4章 真的被收购了-4
还未被目量集团改造的小元科技会议室仍然和路勉不太对味，两个人面对面地在鹅黄色的小圆桌前坐着。
磨砂玻璃门边有好几个人站着，乌泱泱地汇聚成一块黑色的阴影，生怕里面的人不知道有人偷听。
路勉看了一眼门口的方向，没什么表情地说：“你是701？”
季姜寰愣了愣才点头，被路勉突如其来的认亲弄得不知所措。
“不好意思，没认出来。”路勉的语气听起来毫无诚意，“你和档案上长得不太一样。”
说的是那张被修得妈也不认的工作照。
“没事。”季姜寰下意识地回答，说完又觉得有些奇怪。
路勉抬起眼睛看他，眼神很沉。
会议室里安静了一会，季姜寰摸不透他的意思，忍不住问：“刘维元和你们到底怎么说的？”
路勉像是在信息较量中得到了胜利的信号，颇自如地往椅背上一靠，双手很放松地搭在桌前：“你可以先说说他是怎么和你们商量的。”
季姜寰呆了几秒，有点烦躁：“他什么也没说啊。”
路勉的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诧异，“什么都没说，就签了协议？”
“什么协议？”季姜寰有点不解。
路勉像是想了几秒，从西装裤的口袋里拿出手机，点开了几个文件，放在圆桌上往前推了一些。
季姜寰看见了一个很熟悉的页面，是项目期签署保密协议时候常用的电子合同模板，上面还有他画了一个笑脸、看起来很随意的签名，这个签名他经常用，平时有什么内部资料，他习惯性看也不看就会写上。
合同上的字很多，他认得每个字，却只能理解个大概，季姜寰有点懵地翻了两边，抬起头茫然地看着路勉：“转让是什么意思？”
“股份转让。”路勉的声音没什么温度，“这四个字认得到吧？”
“啊。”季姜寰顺着他的声音又看向手机屏幕，路勉的手机没有外壳，黑色的机身干净而光洁，像手机主人一样冷冰冰的。
“意思你把小元完全卖给他了。”路勉不紧不慢地说，“他把小元卖给了我们。”
季姜寰脑子里嗡嗡地响了一阵，眼前像是有白花花的雪片飘了一会，才回过神来。
“他把公司卖给目量了。”路勉停顿了一下，强调道：“不包括员工。”
季姜寰握着他的手机发了一会呆，很平静地把手机推了回去。
“本来集团是计划直接和大家解除劳动合同的，但是考虑到其中也有工作能力很强的成员，才给大家定了一个考核的目标。”路勉的解释像是群发的邮件在自动播报，准确又不带有任何情感。
“等等。”季姜寰很沉稳地打断他，“这个考核还有商量吗？”
路勉看了他一会，眼神里带着锐气，开口：“你可以具体说说。”
季姜寰看着鹅黄色的亚克力桌面，安静了几秒，有点艰难地说：“春雨计划我们已经做了两年了，就算要开了我们，能不能等这个产品上线？”
位于新天地十六号三十二层的工区虽然很小，却可以俯瞰整个城中心，偶尔天气不太明朗的时候，还能在窗边看见丝丝雾气。
小元科技几间会议室的玻璃都朝着西边，晚霞落进来时有种不真实的美感，季姜寰最喜欢这个时间。
路勉的身后就是大片的落地窗，往下是熙熙攘攘的十字路口，过往的行人像是点大的蚂蚁，缓慢而无声地挪动。
“行吗？”季姜寰等了很久，没有听见对方的答复。
路勉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只是说：“这个标准并不是我可以修改的。”
“可是你是老板啊。”季姜寰完全不同意，“我看了邮件，人事给你发的是让你确认，你确认了，这个考核才生效，对吧？”
“……你可以这么理解。”路勉犹豫了一会，又说了一句让季姜寰很暴躁的废话。
“起码让他们先做完这个项目。”季姜寰满脸正气的样子。
路勉好像想起什么，表情变了一些：“这里面不包括你？”
“包括我，我也是项目组成员。”季姜寰赶紧补充。
“我以为你卖了股份之后就不打算干了。”路勉没什么迟疑地说，“还租了701。”
路勉话里的指向性很强，几乎是挑衅式地在向季姜寰发出质疑，701的房租怎么样都不能算便宜，按照小元提供的档案，光光房租就占据季姜寰六七成的薪资，如果不是像刘维元一样发了笔横财，他没有理由出现在那里。
季姜寰彻底地陷入了愤怒，表情变得很难看：“我根本就不知道卖了股份，你什么意思？”
路勉对他的情绪无动于衷，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不动神色地捋了捋西装的下摆，表情很淡：“你最好确认一下你的账户，钱应该到账了。”
“……你妈的。”季姜寰克制了一会，用很轻的声音骂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