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他为了雪云一事前来, 方才沈凭烧毁的正是雪云的密信。信中交代的是有关皇帝身边近日发生之事。
沈凭接过茶水抿了口,搁下时往后靠去,捏着鼻梁放松道:“陛下如今的身子时好时坏, 朝政虽交给了尚书省打理,但谢丞相显然有放手的打算了。”
陈写寻了个太师椅坐下, 道:“听闻陛下有意起草传位诏书, 若是谢丞相不争取, 也就意味着世家派斗争数十年, 会以失败告终。”
沈凭道:“惊临不想要如今的世家派,即使谢丞相一意孤行, 只会换来两败俱伤。”
回想他送去官州和启州的名单, 在世家派还未倒下之际,不少官员为了明哲保身选择离开, 甚至不惜倒打一耙世家派, 也足够让旁人看清他们的真面目。
他要这些该留的一个不放, 不该留的无人生还。
陈写道:“皇宫中有裴姬等人盯着雪云,导致现下她在宫中举步维艰, 此次传信险些走漏了风声,若是要尽快得到消息, 恐怕又要等很长一段时间。”
“未必来得及了。”沈凭十指相扣在跟前, “如今端午将到, 今年礼部有意想要设宴为陛下祈福, 届时我会想办法去见雪云一面,若实在不行,你便替我转告她一事。”
他凝视着陈写续道:“一旦有诏书的消息,尽一切可能打听到传位之日。倘若无计可施,便让她早日离开皇宫,莫要再卷入其中了。”
陈写点头应下,正当他欲开口之际,忽然听见屋外有脚步声传来,他连忙闭了嘴。
随后听见管家拼命拍门的动静,着急朝屋内大喊道:“大公子!老爷突然病发了!”
闻言,屋内的两人倏地起身,快步朝着门口走去,沈凭打开门的瞬间,拔腿朝着沈怀建的院子而跑。
陈写紧随其后,向管家命令传大夫前来。
彼时沈怀建因毒性突发,深夜从噩梦中惊醒,此刻在榻上全身痉挛抽搐,感受五脏六腑被钝痛折磨,脸上的表情因痛变得狰狞,面色通红僵硬,双手死死抓着胸口前的衣袍,额头布满冷汗,额角刺痛欲有眩晕之状,他的头仿佛会在下一刻裂开。
正当沈怀建想伸手去拿水给自己喝灌下时,发现还指尖差一点才能触碰到那杯子,遂用力挪过去,不想身子突然失重,就在厢房门被沈凭推开的瞬间,亲眼看着他从床榻朝地上侧翻而下,滚落在地。
“父亲!”
“先生!”
进屋的两人同时朝着沈怀建冲去,将地上蜷缩成一团的人抱起,慢慢放回了榻上,随后陈写连忙取来温水。
沈凭接过陈写递来的温水,送到沈怀建的嘴边喂下。
沈怀建脸色惨白揪着自己,在看到水杯时,猛地夺过灌了下去,温水用嘴角通通洒落,可还未等他咽下,忽地喉间一热,他来不及拿开水杯,一口鲜血吐在了杯中,连带着水渍全部洒在了被褥。
沈凭一惊,“父亲!”
他拿走水杯,仓皇无措地按着沈怀建抽搐的身子。
“大夫!大夫来了没?!”沈凭手足无措安抚着沈怀建,朝着屋外大声喊着。
然而下一刻,他的手腕被一道力气用力拽着,回头一看,发现是父亲睁大双眼盯着自己,染红鲜血的嘴角龛动着,似有话要说。
沈凭跪在了床边,朝着他靠去,颤抖说道:“父亲,再等等,大夫来了就好了,再等等,求求你了......”
沈怀建额角的青筋暴起,很显然是用尽全力克制着疼痛。
他把沈凭拽到面前,松开紧咬着的牙关,一字一句说道:“不要去......找他......不要被......他控制......”
转瞬间,沈凭的脑海中浮现出赵抑的脸庞,令他呼吸一窒,恨意从心底倒灌而起,恨不得现在去杀了赵抑和姜挽!
沈怀建感受到他的杀气,指尖拽得更紧,断断续续道:“孩子你......别怕,若父亲死了,他日做鬼......也不会......放过他们!”
那一刻,只听见沈凭牙关作响,极力忍着悲愤,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发红的双眸凝望着沈怀建。
直到大夫急匆匆赶到面前,率先将沈凭和陈写请出了厢房。
在离开厢房之时,沈怀建红着眼朝他不断摇头,示意他千万不要去找赵抑,那双眼中满是心疼和恳求,抓得沈凭手背的血管突起也不愿松开。
大夫见沈怀建不肯松手,只能取来银针扎下为其止痛,若非沈怀建因此晕了过去,也许在他看不到沈凭答应自己的要求前,根本不会轻易松手。
穿堂风将长廊的灯笼吹得晃动,把屋外的身影照得摇曳。
沈凭站在原地片刻,抬首看向陈写时道:“替我照顾好父亲,我去去就回。”
陈写拦下说:“幸仁!可是先生他不让......”
“我知道,可我若不去......”沈凭凝视着他的双眸,“父亲他会死的。”
话落,陈写便也不再阻拦,只朝着身边的管家说道:“让陈府的侍从跟上大公子!”
璟王府,听雨楼。
因百花街命案需调查姜挽的缘故,沈凭平日若无要事绝不愿踏足此地,可奈何父亲身上还有余毒缠身,今夜事出突然,他不得不连夜敲开璟王府的大门。
当他看见赵抑的那一瞬间,所有在内心翻涌的情绪都被迫压下,他用尽最卑微的语气朝面前人说道:“给我,解药。”
寥寥数字,他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的。
赵抑打量了眼风尘仆仆的他,大概猜到是沈怀建毒发了,否则根本看不见这位心心念念的人出现在此。
只是他没有着急去为沈凭取药,而是明知故问道:“本王记得十五未到,应当不会病发才是。”
他端坐在书案前,垂头批改着奏疏,接着说:“该不会是沈老爷想要你摆脱我,而自行服毒吧。”
“你!”沈凭骤然抬首看他,欲破口大骂的话,都被那双赵抑缓缓扫来的目光止住。
两人在沉默中对视,沈凭眼中对他的恨之入骨一览无余,也来不及掩饰丝毫,全部落入了赵抑的眼中。
赵抑从圈椅中起身,朝他慢慢走去道:“你父亲也称得上是有谋之人,他为官多年,又能保住你沈家兄弟二人平安长大,自有他一套手段。如今因为你,而打破这微妙的平衡,还险些让他搭了性命进去......”
他走到沈凭面前,轻轻抬起面前这张风流勾人的脸颊,慢声问道:“你当真没有一丝一毫愧疚吗?”
最后一句问话,如同将沈凭万箭穿心。
他只能瞋目切齿直视赵抑,几乎被这句话所带来的痛苦嚼碎,用牙缝中挤出一句反驳的话道:“你没资格对沈家的事情评头论足!”
赵抑眉梢微挑,睨着他道:“幸仁,你真的是来求人的吗?”
沈凭抿唇不语。
赵抑温柔笑道:“说实话,本王真的很不喜欢,你这般目中无人的姿态。”
沈凭看着他眼中扬起的期待,就像羞辱一般,心中引起阵阵不适。
可眼下别无他法,赵抑说得不错,他是来求人的,没有任何资格耀武扬威。
他将眼帘垂下,把赵抑抬着自己下颚的手挥开,低下头看向地面,最后膝盖弯曲,朝着地面跪下。
只是未等他的膝盖着地,手臂忽地被人拉住,令他的动作戛然而止。
赵抑把他拽起,不允许他下跪,望着他死气沉沉的样子时,眼底闪过一丝不满。
他再次把沈凭的脸颊捏起,却没有得到正视的目光,嘴角的笑也逐渐收回,道:“本王无需你跪下求药,毕竟本王想要的忠诚,你跪不出来。”
沈凭无力问道:“你想要什么......”
赵抑的指腹摩擦着他的脸颊,脑海里划过姜挽被折磨哭的模样,忽然心生一计,随后弯腰俯身朝他靠去。
他将这张脸拉近些说:“你用伺候燕王的方式侍寝一夜,本王可以现在命人送解药去沈府。”
闻言,沈凭瞳孔骤缩,猛地抬眼看他,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排斥,厌恨说道:“真让人恶心。”
他从前怎的就没发现,赵抑的手段竟能如此下作。
赵抑手中力气加大,眼看沈凭疼得眉头皱起,“沈幸仁,看来还是本王太纵容你了,为了得到你全心全意的真心,三番四次不舍得动手,如今再看,不如等沈怀建死后,剥了你的官职困在听雨楼里,都比你出去和本王作对更强!”
说着他突然抬手伸向沈凭的衣领,无视一切挣扎,想要将外袍撕开,羞辱于他。
沈凭反手挣脱掉一切,欲伸手朝向腿边的蝴/蝶/刀,不料被赵抑迅速拦下。
赵抑拽下撕裂的衣袍,反手勒住他的脖颈,突然疯了似的朝后退去,将他甩到地上,拖着他朝内间走去。
然而听见锦帛一声割裂,赵抑感觉手中一松,瞬间转头看去,只见沈凭拿出蝴/蝶/刀在手,割掉勒着自己的衣带,从地上起身时,另一手还紧紧握着弓弩。
见此状,赵抑竟觉得有趣起来,随后丢掉手中的衣带,拍了拍掌。
他欲开口之际,只见一抹身影从长廊外走进。
来者顿足在门前,看着屋内对峙的两人一动不动,视线落在沈凭的身上时,除了嫉妒便是怒意。
“尚书大人当真勤勉从事,三更半夜还来拜见王爷,想必是官署中有要事吧。”姜挽阴阳怪气说着,随后抬脚走了进去,行至赵抑的身边站着,扫了眼不堪的四周,若无其事攀在赵抑的臂膀,“只是为何下官不曾听说有要事,难道尚书大人将下官排外了吗?”
“闭嘴!”沈凭嫌弃望着两人,把弓弩指向赵抑的眉心,“解药,交不出来,今夜你我同归于尽!”
姜挽一听,顿时明白他所谓何事前来。
他注意到沈凭脖颈上的红痕,清楚在片刻前的战况如何可怖,想起赵抑在床榻上的举止,难免让他打冷颤。
不过无论如何,今夜若是能除了沈凭或是沈怀建,也算是一件喜事。
他轻声笑道:“尚书大人若是想要解药,未尝不可从了主子的。”
虽然他想拖延时间,但却未曾料到那弓弩的威力,以及沈凭的无情。
沈凭手臂垂下,朝着姜挽的腿上毫不留情扣下指尖,只见弩箭破空射出,早有准备的赵抑立刻把人拉开,躲过了这猝不及防的一劫。
眼看弩箭刺穿地面,两人皆明白今夜沈凭不会善罢甘休,姜挽也为劫后余生感到仓惶,好在赵抑将自己拉到身后。
姜挽因脚软踉跄了两步,后背碰到案牍时连忙伸手撑住,欲言又止间,手指似乎触碰到一物,他偏头看去,入眼发现盖在奏疏下的一个锦囊。
那是虞娘掉落在暗室内的锦囊,心中起疑,怎会在此?
另一边,沈凭看着赵抑步步靠近,从袖口中取出两个药瓶。
赵抑扫了眼弓弩,在沈凭的阻止下停住脚步,率先把一个药瓶递给他。
直到沈凭接过时,端详后怒道:“这不是解药!”
赵抑对他的生气视而不见,说道:“本王要雪云为我所用,所以你知道该怎么做的吧。”
用毒药故技重施,操控雪云在手,沈凭未尝不懂。
但人命关天,他不知道大夫能为父亲止痛多久,唯有争分夺秒先把解药拿到手。
他接过赵抑手中的毒药,算是暂时应下了此事。
之后赵抑把解药递过去,说道:“这是十五日的解药,本王希望你能在这段时间内,将雪云摆平。”
未料他如此阴险狡诈,沈凭被逼无奈接过,怒视着他们两人,朝着门口步步后退,手中的弓弩不敢随意放下,直到出了听雨楼时,立刻掉头往府门外跑去。
屋内一片寂静,待沈凭离开,赵抑才转身朝身后看去。
他的眼中波澜不惊,不似姜挽那般后怕,反倒那抹斩钉截铁的身影在脑海挥之不去,令赵抑心中竟有些难以言喻的愉悦。
虽然方才他们险些死于箭下。
赵抑朝着书案前走去,落座后继续批改面前的奏疏,淡淡问道:“半夜前来所为何事?”
姜挽把袖下的东西握紧,不敢看他,声音颤抖说道:“阿挽来看看主子,并无要事。”
赵抑批改的动作一顿,抬首看了眼,打发道:“既然没事便回吧,夜深了,今夜本王没有兴致了。”
姜挽闻言颔首,竟也不像往日一般想方设法逗留,乖乖朝他揖了下后告退离去。
待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前时,忽见赵抑抬起眼帘,视线落在堆积如山的奏疏下方,看着锦囊消失的位置,眸色逐渐沉下。
沈凭回到沈府时,沈怀建已在针灸中渐渐平复,屋内的窗户大开,是为了驱散浓重的药味。
当时他把解药交给塌前的大夫后,打算先去换一身衣袍,然而脚跟才抬起,听见一道细微沙哑的声音。
沈怀建面色惨白看着他,醒来时,他的胸口仍旧带着钝痛,也让他无法挪动身子,难以起身,唯有靠着呜咽制造出一些动静,挽留了沈凭的脚步。
他看见那袭被扯烂的衣袍,待沈凭靠近却又莫名其妙拉开距离时,他发现脖颈上的痕迹。
那一刻,他在痛苦中选择了闭眼。
直到他的虎口感觉到一股力量,睁眼时,发现被沈凭握住了手掌。
沈凭笑了笑说:“父亲,他眼下不能拿我如何。你吃了解药,过段时日他还会再给,没事的。”
他甚至在回来的一路上,想过各种躲避的方法,可以带着沈怀建云游天下寻医,甚至愿意以身试毒,然后尝试各种解药。
可是诸如此类的想法,皆在看见床榻上躺着的人时放弃了。
赵抑选择对父亲下手,也许笃定了自己能忍着一切折磨逃离。
但是父亲不能,父亲年过半百,早已经不起长途跋涉的折腾,且只要发作,就相当于把沈家捏在手中,任人宰割。
今夜他能躲掉赵抑的侮辱,下一次还能躲掉吗?
他开始害怕了,甚至不止一次,希望惊临能回到身边,却又担心连累惊临。
夜以继日被矛盾所折磨。
太痛苦了。
沈怀建费力将他的手握紧,张了张嘴,始终欲言又止,已无力发声。
只见他扭头朝着大夫看去,眼珠盯着那枚小小的药瓶,最后用气息说道:“把解药放下,都下去吧,我想自己静静。”
但他发现沈凭没有松手,又接着安抚道:“别担心,此药喝下便能立刻缓解痛楚,眼下爹暂时不痛,等会儿便喝,等会儿便喝。”
沈凭抿了抿唇,想逼他先吃了解药的想法收住,思索再三才说:“那父亲要说到做到。”
沈怀建神情顿了下,扯出一抹笑说:“说到做到,待我睡下后,你们进来检查也不迟。”
如此一来,沈凭悬着的内心稍微放松了些。
沈怀建将视线落在站着的陈写上,对视片刻,虎口的手一松,阖眼朝众人挥手。
大夫听令将解药放下,之后替他拔了身上的银针,跟着沈凭的脚步朝外而去。
待厢房门被关上时,沈怀建将药瓶拿起,握在手中看了良久,最后缓缓闭眼。
两柱香过去,厢房门被人轻轻推开,大夫轻手轻脚走到内间,看见榻上之人安静睡去,遂上前把脉了一番,发现脉象虽和先前一样,但有了些许平缓。
随后听见大夫长舒了口气,最后背着药箱离开了厢房。
直到脚步声逐渐远去,床榻上的人骤然睁眼,随后艰难地从榻上爬起身,被冷汗浸湿的衣袍贴着身上,他忍着疼痛给自己带来的折磨,转头看了眼屋外消失的身影,手中还握着被抿过的药瓶。
他扶着床沿起身,把手中的药瓶放置榻上,走向书案途中,还将圆凳搁置在内间,之后来到案前坐下,取来笔墨纸砚,紧咬着牙关,忍着痛楚写字。
明镜般的月亮悬挂天空之上,却又在眨眼间被乌云遮去,寂静的夜里偶有几声犬吠传来。
随着院落的大门被人推开,两抹身影一前一后朝着厢房走去,余光还能看见屋檐上暗卫们转瞬即逝的身影。
在厢房门被推开前,屋内听见交谈声传出,时而拔高的声音中夹杂着怒火,惊得屋外人推门的手顿住。
“现在所有的线索都表明,就是姜挽杀了曹光见,虞娘啊!你到底还要袒护他多久?”发话之人乃是柳信。
屋外站着的姜挽一听,手疾眼快拦下仆人敲门的动作,用眼神示意仆人离开。
“即便如此,人死不能复生,唯有节哀。”虞娘的声音听起来不似先前虚弱,想来应该是养好了伤。
但是柳信无法接受这样的说辞,他看着虞娘捂嘴轻咳时,眼底闪过一丝心疼,上前问道:“虞娘,若是姜挽承认了此举,我就问你,今后待璟王登基,你可还留他?”
虞娘捏紧手帕不语,垂眼不敢看他,想把眼中的于心不忍藏起,却还是没能躲过柳信的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