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方重德只是摆了摆手说:“罢了,生老病死乃常态,无须杞人忧天。”
说着他不等沈凭劝解,接着问道:“今日前来,可是为了官州户房之事?”
提起正事,沈凭知晓他在转移话题,遂不好说下去,心想等惊临回来再让俩师徒谈一谈。
他顺着方重德的话说道:“不错,的确为了官州,只是有关审讯孟连峰的消息还未传来。如今我能笃定的,是姜挽知晓前朝人的踪迹,眼下有画秋和见初盯着虞娘和百花街,想必很快就能水落石出。但曹光见一事我颇感蹊跷,总觉得事情绝非杀人灭口这般简单,便来向太师指教一番。”
话音刚落,却听见方重德放声笑了笑,偏头朝他看去道:“你的洞察力已远超于旁人,也许和你的经历学识有关。但此事毕竟是姜挽在暗,你在明,如今璟王有意保他,只怕调查起来会很棘手。”
他拿着卷轴轻拍掌心,思忖续道:“数日前,贺家小子来时曾随口提起一言,老身觉得颇有意思。倘若是他贺见初手握赃银,绝不会放在身边,而是想尽一切方法变作干净银子所用,藏得越深越好。反观曹光见之举,且不说被光明正大查到,还死无全尸,银子却不翼而飞。”
对于洗赃银的手段,沈凭不言而喻。
从古至今,层出不穷,是官商都百试不厌的行为,方重德所言,点出曹光见也许是此案的替死鬼。
而操控此事最为可疑者,事到如今沈凭能想到之人,便只有姜挽。
在此之前,姜挽曾在户部调查官州官吏的户籍,如今仍旧是官州出事,难免让人起疑。
锁定目标后,沈凭把猜测推断给方重德听,只是他想不清楚姜挽能用什么手段操控此事。
只见他眉头紧皱,低声说道:“先前与曹光见共事,我等对他背调时并未发现异样,实在不解他为何会替姜挽卖命。”
两人沉默半晌,方重德望着花园,声音淡道:“且看这批赃银最后会出现在何处。”
如此一来,唯有等钱观仲调查的消息了。
沈凭看了圈四周,好奇问道:“话说今日怎不见画秋?”
方重德笑着摇头说:“听说去钓鱼了,恐怕坠入爱河了吧。”
但实际上的苏尝玉,正被贺宽逮住往百花街藏着,躲避片刻前突然出现的黑衣人。
天色渐暗,他们身处的位置乃一小巷,四周能嗅到水沟的臭味,黑暗中的犄角旮旯虽方便藏身,但却难察觉四周的动静。
苏尝玉在逼仄的空间中缓缓低头,朝着自己的手看去。
此刻他的手正被一只大掌紧紧牵住,掌心的温度将他的脸颊烧红,让他的内心疯狂跳动,他感觉到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稳定,把他不安的内心抚平,即使在墙底下躲着,都不再害怕被人欺负。
“见初。”苏尝玉很轻地唤了他一声。
话落时,手掌又被收紧了些,面前的背影也后退了些许将人挡住,却不忘侧脸过来扫他一眼。
贺宽虽然没有回答他,但是却把长剑紧握,提高警惕去听身后的声音,在行动上给足了对方安全感。
苏尝玉将额头轻轻抵在他的后背,用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有你在真好呀。”
背对着他的贺宽乍然怔愣,背脊悄悄僵住,再一次回头朝苏尝玉看去。
刚才他全神贯注听着四周动静,没有注意到被苏尝玉抵着,此刻发现了,不由紧张了些。
他安抚道:“别怕,等黄昏一过,我就带你回家。”
苏尝玉乖巧道:“好。”
再等等,只要黑夜降临,百花街就是一片死寂,这里虽然偏僻,府兵不一定会搜寻过来,即便不能躲掉,动静足够大的情况下,引来了府兵的注意,也能安全离开。
只不过,他们到时候要面对的,或许不止是杀手了。
漆黑的夜晚,周遭安静阴森,巷口的阴风嚎叫着,时而能听见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深巷散发臭味的水凼被踩过,几抹身影快速穿梭其中,溅起的污水落在衣摆上。
被追杀的身影刚跑出巷口时,头顶忽然感觉有寒气袭来,那人倏地抬头,挥剑挡下黑衣人的袭击,随后牵着人步步后退,直到四周被人围住,再也没有退路。
为首的黑衣人从中走出,露出的双眼蓄满杀气,语气嘲讽道:“天一黑,臭水沟里的老鼠都出来了啊。”
贺宽冷眼看他,缓缓把苏尝玉拉到侧身,暗中把东西递过去,目视前方的黑衣人道:“是吗?”
黑衣人蹙眉,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还未开口便听见贺宽又道:“今夜我倒要看看,你们这群臭老鼠能躲多久!”
随着话落,苏尝玉把拿到手的东西举起,朝着天空一拉,尖锐的一道鸣声响起,转瞬间天空炸开一朵信号烟花。
黑衣人见状不妙,相觑一眼后打算撤退,但贺宽不给机会他们逃走,而是在他们作鸟兽散的瞬间,立刻拔腿追了上去,一人敌数人的交战就此拉开序幕。
苏尝玉藏在树后,手里还握着旗花的烟筒,面色紧张注视着贺宽的一举一动,心里不断催促着府兵快些到来。
今日他垂钓时,派出盯着虞娘的人回传,百花街有动静,是朝着虞娘所住之处而去,他二话不说便赶了过来,打算以烟花客前来打听一番,不想却遭了埋伏。
他派来的人全死了,传信之人受到要挟,而自己一时大意,没有察觉端倪便跟了过来,谁料突发意外。
当时他只觉情况诡异,没有踏进探子所指的地方,选择掉头逃跑,便是这一跑,埋伏的黑衣人开始对他穷追不舍。
直到他穿梭在巷子中想躲起来时,遇到在百花街分头搜寻的贺宽。
当时两人隔着一堵高墙,是苏尝玉的金算盘滑落在地,才引得墙外的贺宽驻停脚步。
漏了动静后,苏尝玉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结果看见贺宽翻墙出现在面前时,那一刻,他除去红了眼圈,连户籍都想好要迁去贺家了。
可百花街终究是烟花之地,他们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此刻远处刀光剑影,地上倒了两具尸首,而贺宽仍旧未见脱困。
苏尝玉提心吊胆看着他,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时,连忙转头看去,不料一抹寒光从眼前闪过,抵在了他的脖颈处。
“苏当家,别来无恙。”又是黑衣人。
苏尝玉惊恐万分,双眼凝视着面前之人,对方唯有一双眼眸露出。
然而就在对视的片刻间,苏尝玉眼中的惊恐化作诧异,突然说道:“你是姜挽?”
对方闻言瞬间蹙眉,长剑直接贴着苏尝玉的脖颈,刀锋划破皮肤,一抹鲜血渐渐渗出。
见姜挽不回话,苏尝玉更加笃定是他,诧异一闪而过,逐渐被怒气代替。
他直视姜挽的双眸道:“你真的是叛徒?”
“我是叛徒?”姜挽把压着的嗓音放松,在他的话中冷哼了声,“看来你们和沈凭倒是一伙的。”
苏尝玉道:“我与他即便如此,也比你勾结前朝余孽强。”
姜挽扫了眼远处的交战,眼眸带着不屑道:“是吗?那我倒要看看,大魏臭名昭著的卖国贼,是不是真的会有人救。”
说罢,他后撤一步,抬脚朝苏尝玉的腹部踹去,逼得对方从树后走出。
猝不及防的一脚,令苏尝玉踉跄两步不慎被树根绊倒,一个趔趄朝着地上跌去。
“贺大人——”姜挽把嗓音压低,伪装起原来的声色,剑指地上之人,彻底打断远处的交锋。
贺宽取下一名黑衣人后,余光发现树下的动静,手中动作顿停,惊讶望着被挟持的苏尝玉,分神之际,没能躲开身侧袭来的一剑,生生将他的手臂刺伤。
黑衣人把剑拔出,只听见贺宽一声闷哼,眉头皱起,神情一片冷漠,目光如炬看着苏尝玉。
姜挽缓步走到苏尝玉身旁,命令他站起身来。
直到看见苏尝玉听话起身后,姜挽才朝贺宽看去道:“你若再动一下,我就让你提着苏当家的头,去贺同喆面前邀功。”
“把人放了!”贺宽吼道。
姜挽道:“好说,让我们先走,不然我就杀了他。”
但却见贺宽上前一步,姜挽立刻把手中的剑压去,抵在苏尝玉的脖颈,尾音微扬,“嗯?”
望着鲜血顺着银剑滑落至剑锋时,贺宽立即收回脚步,不敢朝前走去。
姜挽眼中闪过一丝满意,随后朝一袭黑衣的柳信递了个眼神,示意他们离开。
然而柳信却十分不满,打算把贺宽除掉再走。
结果被姜挽吼了一声道:“府兵来了!还不快滚!”
说话间,他们听见远处有密密麻麻的脚步声传来,明白姜挽所言不虚,遂看见有几个黑衣人先撤了,徒留为首的柳信依旧不死心。
姜挽忍无可忍,虽然在苏尝玉面前暴露了,但只要贺宽不知情,他就能利用苏尝玉的臭名,将来有的是瞒天过海的办法。
可柳信总能破坏他的计划,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逼着苏尝玉朝前走去,往贺宽慢慢靠近。
苏尝玉在挟持中往前,他通红的双眼中一直示意贺宽动手,可贺宽却视而不见。
姜挽把脚步放慢,示意蒙面的柳信和自己一起走。
怎料就在他朝苏尝玉背后踹一脚时,柳信竟未听从姜挽的命令一并离开,而是趁此机会朝贺宽出手。
苏尝玉被踢中后朝着贺宽扑去,眼看柳信的刀剑冲着贺宽袭来,他的脑海中徒剩一个念头。
不惜一切也要救贺见初。
千钧一发之际,苏尝玉拨开了背对长剑的贺宽,因柳信是朝着要害下手,苏尝玉心中难免害怕,下意识举起右手抵挡在头上,不料却是用手挡下柳信刺来的这一剑。
剑锋无情刺穿掌心,柳信见失策后又把长剑抽出,毫不犹豫往苏尝玉又补一刀。而这一刀虽被贺宽迅速挡下,但苏尝玉的手臂还是没能躲过被刀锋袭伤,长剑顺着拨开的方向划过苏尝玉的臂膀,温热的鲜血顿时溅在他们的身上。
筋骨断裂的瞬间,苏尝玉的脑袋一片空白,短暂的失神后,他彻底感受到什么叫痛不欲生。
姜挽朝着柳信怒吼道:“走啊!”
贺宽分辨出姜挽的声音了,但却无暇顾及逃跑的两人,伸手去接倒下的苏尝玉。
金算盘从苏尝玉的衣袖中滑落,闷声掉在了他们的脚边,金珠的声响淹没在府兵的脚步声中。
世间再无金珠算。
作者有话说:
谢谢阅读和支持。
感谢在2023-10-19 12:39:10~2023-10-20 09:28: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落落呀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7章 怀然
百花街被府兵占领, 与此同时,看见信号升空的那一刻,恰好在附近徘徊的京兆府, 也朝着旗花的方向顺道赶了过来。
逃跑的黑影穿梭在昏暗的巷子中, 两抹身影一前一后疾跑着, 拉开的距离彰显两人的武功差距之大。
直到他们摸黑躲进另一条巷子时,只见有零星的烛光出现在前方,黑暗中听见细小的开门声响起, 两人发现后立刻加快脚步跑了进去。
待门被阖上,烛光消失殆尽, 四周看不出任何异样, 一片死寂。
而门内之人, 在摘下面纱那一刻, 争吵声随之而起。
“为何不听命令?!”
“我为何要听你?!”
屋内两人面面相觑,活下来的几名黑衣人皆不敢抬头看去, 即使有人闻声抬眼, 都是快速扫过,却难掩眼底中的怨气。
姜挽指着柳信怒道:“但凡你听命于我, 今夜何须死这么多人!”
柳信见状上前将他指着的手拍掉, 脸上的伤疤因生气变得扭曲, “你少拿这些理由来解释自己怕死!”
他左右看了圈受伤的手足,厉声斥道:“你们难道也觉得他说得对吗?!”
然而无一人回话, 反倒将头压得更低。
这时姜挽找准机会说道:“百花街如今被设禁障,京中无人再敢前来, 从前你们在此布下的天罗地网, 窃取朝廷官员的秘密就罢了, 魏都当下这种状况, 你们居然还敢异想天开,当作是从前那般肆无忌惮,对着朝廷命官围剿,我看你们都不要命了!”
“要命?”柳信冷笑了声,转头朝他看去,脸上带着嘲讽和不屑,“我们如若惜命,就不会回来魏都,不会想方设法复仇!”
他步步逼近姜挽续道:“你别以为现在和我们在一条船上,就是我们的人了。姜大人,你和你那主子,就是太自以为是,才害得虞娘受伤,连累曹光见死掉的!”
姜挽敛眸道:“可笑,你怎么不说,若你们布局完美,也许他们便不会死呢。”
“胡说八道!”柳信把手中的刀剑和面纱朝地上丢去,盯着这间永不见天日的暗室,“你又何曾在流放时死里逃生过?你今日这番推诿简直可耻至极,实际又对我们了解多少?那贺宽从前和燕王在讨伐敌寇时出生入死,情同手足,彼时尔等穷途末路之际,亲眼看着他们为越州百姓杀出一条血路,见过他们不择手段的模样。你今日倒好——”
他怒不可遏看向姜挽,嗤笑说:“你今夜贪生怕死留了那贺宽一命,可曾想过一旦苏尝玉醒来,他们把你的身份泄露,第一个死的人绝不是我。而是你心爱的璟王,你可知为何?”
姜挽觑着他不语。
柳信扬眉接着说道:“因为是你姜大人连累的啊。”
姜挽身子一震,目光在他的恐吓中变得复杂,半晌才道:“苏尝玉是卖国贼,就算贺宽想动手,也要过得了贺老将军那一关。”
柳信退后两步,和他拉开距离说:“好啊,看来你出手的时想好了对策,如此一来,也省得我们为你善后。但是姜挽,我告诉你,如若我们还是这般互不信任、相互猜忌,那我会在翻船之前,第一时间杀了你。”
姜挽斥道:“你敢?!”
柳信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反正我们的目的是扶持璟王,只要能达到这个结果,我相信你也会含笑九泉的。”
屋内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诡异起来,相互对峙的两人交锋相觑着,将眼底的变化看尽。
少顷,姜挽率先收住锋芒,深深吸了口气平息下来,随后避开他的视线缓缓道:“既然如此我也无话可说,反正一切都是为了王爷就够了。”
他梭巡一圈后,收回视线时又看向柳信,捕捉到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称心。
姜挽视而不见接着说道:“百花街不能再待了,快带人离开吧,后面的事情我去处理,至于虞娘......”
“不用你管。”柳信打断他的话,命人收拾好屋内的东西,随意瞥了眼他,“今夜我们会带着虞娘出城,届时再告知你今后的汇合点,其余事宜不必你操心,眼下越州和魏都的布防已经差不多了,你好自为之吧。”
说罢他看向四周伺机而动的黑衣人们,下令道:“走!分头行动出城!”
月色朦胧,漫漫长夜。
苏府大门被踢开之际,前来探望的沈凭恰好准备离开。
当看见贺宽怀里紧紧抱着的人时,众人脸色瞬间大变,管家连忙请苏家药堂的大夫前来诊治。
苏尝玉因失血过多而晕在他怀中,此刻额头布满冷汗,脸色苍白,脸颊因痛苦皱成一团,他的右手虽然做了简单的包扎,可伤口依旧可怖骇人。
大夫赶到后,沈凭把贺宽拽出了厢房,迎面看见疾步走来的方重德。
老人的脸上布满着急,平日沉稳从容的人,此刻在噩耗前却失了仪态,连身子都在颤抖着。
方重德紧紧抓着沈凭的手臂问道:“画秋怎么样了?发生何事?为何我听侍女们说、说他受了重伤啊?”
沈凭转眼朝一侧看去,只见贺宽双手垂着,一手紧握成拳,一手紧握金算盘,看着地面沉默不语。
方才管家给贺宽取来药粉,但他却没有打理自己,而是面朝厢房门前,紧抿着唇一动不动站着。
方重德注意到贺宽的存在,随后被沈凭搀扶上前两步,担心问道:“贺家小子,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你能不能告诉老身?”
贺宽沉声回道:“是姜挽。”
闻言,沈凭眉头一皱,但并未询问,而是听着面前两人的交谈。
方重德松开沈凭,打量了圈贺宽后,视线落在那沾血的金算盘上,“可是遭了埋伏?”
贺宽慢慢点了下头,咬牙说道:“画秋替我挡了杀手的袭击,但是府兵赶来后,因他的身份被京兆府怀疑,才会拖了回来的时辰。”
回想那一剑后,他亲眼望着姜挽和余孽离开,又目睹着苏尝玉倒在自己面前。
当时府兵跟随抵达,他下令扩散搜捕,那会儿的苏尝玉因疼痛在他怀里哭得厉害,他完全可以快些把人带走治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