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刻像一个看见了此前没见过的新奇事物的孩子,对面前每一样凡间美食都充满了好奇,不顾形象地把自己塞成了一只松鼠。
把胃里塞得满满当当,方才的那些情绪都好像不复存在。
此前偶尔听到过,凡间的人讨论吃东西可以让人忘记烦恼,如今真正体会过,才发现他们说的一点都不假。
风晏一边吃,一边把储物袋内珍藏的甜酒取出来。
这种外人尝来甜到极致的酒,能让他不那么麻木。
他一直看着窗外,桌上的吃食和下面街上的行人一样在慢慢减少。
许久,夜深人静,街上失去了人群的喧嚣,只留着那一盏盏红色的灯,温暖着寒冷的雪夜。
雪虽然小,但一直在下,积了脚踝那么深,整个世界都盖上一层银白,又过了几个时辰,东方的天际开始微微地泛白。
一夜过去,桌上的吃食被风晏一扫而空。
他望着一桌子吃食留下的包装袋,只觉得可惜。
从没人告诉他,凡间的吃食这般美味,能够让人暂时忘却烦恼。
叫人吃了一夜,还不感到腻味。
修士吃东西都是把进入体内的食物慢慢转化为灵力,修为越高,转化越快,所以他吃了这么多,也不会撑得受不了。
街上又有了动静,是一些小商贩推着车开始到路边摆摊,随着他们的准备,各种食物的香味飘荡在初雪后微冷的空气里,勾得人食指大动。
可是天已将明,是风晏回去做执法盟总部长老的时候了。
他把桌子收拾齐整,离开后整个房间干净得根本不像有人来过。
没人知道,说出来让整个正道为之惊慌失措的魔尊,和执法盟位高权重的长老,曾经异常和谐地待在一个屋内,心平气和地说过话。
说起来,执法盟内部其实有一个颇为奇怪的现象,那便是当一个执法盟人升到一定职位的时候,就会失去自己的姓名,只冠以职位的称呼。
就像昨日那位长老,风晏只隐约记得他姓梁,那位传递假消息的同僚,他也只知道对方姓赵。
他本身也是如此,执法盟内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全名,都是风长老、风长老地叫。
还记得他名字的,应该只有春和山的那些人了。
不过这一点,细细想来是很合理的,执法盟对内部人的要求本来就是摒弃自己之前所拥有的一切,全心全意为执法盟、为修真界办事,那么失去姓名就成为一件必定会发生的事情。
如果不是没有姓,分辨人会比较麻烦,风晏觉得,执法盟甚至会要求进入的人全部舍弃之前的姓名,改用新的执法盟赐予的名字。
可这样,就有点太像凡间哪个位高权重的大人豢养的私人暗卫了。
风晏在卯时末赶回了执法盟总部,重新换上那套白金相间的制服,把长发高高束起。
一到偏殿,便看到梁长老那张明显带着怨气的脸,好似跟人辩论失败了八百回合。
待人到齐,梁长老就简单说明了昨夜一无所获的状况,并表明对春和山的怀疑,又说出了自己准备去春和山内一探究竟的计划。
在座的长老们都没有什么异议,梁长老的脸上才重新露出志得意满的微笑,还点名要风晏一同前去。
这是对昨晚风晏那些怀疑的话的报复。
让人亲眼看着自己的宗门不得安生,比任何阴阳怪气的话都来得叫人解气。
风晏知道,梁长老是这样想的。
他面无表情地以避嫌为由,拒绝了对方的刺激。
但在梁长老带着人出发后,他跟了上去。
久违地回到春和山,没想到此刻的他只能躲在暗处,看着梁长老以搜查嫌犯为由,将春和山上下搅得一团乱。
梁长老气势汹汹,端坐在春和山山门前,看着自己带来的人大肆搜查,那情形像极了土匪进村,正在上早课的弟子们围在学堂门口,都敢怒不敢言地盯着进来的人。
最终他们搜到了霍钟破裂的命牌和衣冠冢。
在门派最里面的供奉堂内,本门每一位身份较高的人,都有自己的一块命牌,以本人精纯的精血注入。
命牌碎裂,便代表此人身陨。
确认了霍钟已经身陨,梁长老犹嫌不足,还想将这些全部带回执法盟,断了春和山上下最后的一丝念想。
掌门何舜挡在命牌和衣冠冢面前,拿起长剑划下一道鸿沟,说:“今日谁若敢踏过此线半步,我春和山掌门何舜,必定不问身份,就地诛杀。”
梁长老被这气势惊得退后半步,怒气冲冲道:“我竟不知,风长老的宗门竟是如此冥顽不灵,拒听执法盟之令!风长老出自你春和山,难道他骨子里,也是这般天生反骨桀骜不驯之人么?”
“好。”
风晏看到掌门师尊的手在微微颤抖。
于他而言,何舜已不单单是师尊。
那双手曾教他读书认字、持剑纵横,如今却好似拿不起自己贴身的长剑。
“从今日起,执法盟总部长老风晏,不再是我何舜的弟子,亦不再为春和山门徒。”何舜似乎察觉到风晏的存在,他抬起头,好像是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以修士的目力,这么近的距离,风晏能看清师尊头上的每一根白发,他和师尊对视,却觉得他们中间隔着再也没办法跨过的天堑。
他站在远处的树下,抓着树干的手不知为何也跟着颤抖起来,整个人像是将要溺死于海中,根本无法呼吸,心脏也在疼,便是渡劫后期的大能把他的心脏劈开,都没有这样难以言说的痛楚。
造成这一切的究竟是什么呢?
他仿佛现在才懂得,送他启程去执法盟总部的那天,掌门师尊看他的眼神为何那般复杂。
“我与他的师徒情谊,就此斩断!”
何舜言罢,挥剑斩去衣摆的一角。
已是深冬,满眼望去都找不到一丝青绿色的植物,大风忽起,瞬间吹乱了风晏的长发,身侧大树干枯的树枝也在大风中艰难地摇晃。
那仅存的一片浅绿色被风一吹,很快就找不到任何踪迹了。
就像霍钟走后留下的几抹烟尘一样。
而风晏什么都没能留住。
风晏没有离开,当晚他潜入春和山见了掌门师尊。
多可笑,待了十多年的宗门,当初日日都能见到的师尊,如今想要回来,竟然只能趁着夜色进入,见到对方。
春和山的夜晚,连冬日的寒风掠过都柔和,这里地势奇特,冬暖夏凉,是再好不过的所在,
掌门师尊熟悉的屋内没有点灯,桌上摆了两盏冒着热气的茶,似乎是早就料到今夜他会前来。
风晏没有坐下,更没有言语,他站在掌门师尊面前,清楚地认识到,从今往后,他们真的会情谊尽断,再无回头之日。
他没有说话,可掌门师尊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责怪,只是起身走到他面前。
当年掌门师尊将他牵回执法盟时,他小小一个,只到师尊的腰际,现在他已经比掌门师尊还要高一点了。
何舜像从前无数次那样,仿佛还把他当成一个没有长大的小孩子,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尽管这个动作对他们两个成年人来说过于不合时宜。
掌门师尊说:“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风晏是个寡言的人,日常的情绪起伏并不大,他在刑断院做院长的时候,曾听到下面的人这样议论过他:
“新上任的风院长看着倒是平易近人,不像之前那位院长,动辄就要骂人,搞得我每天战战兢兢,觉都睡不好,风院长来了之后,我睡觉都踏实了不少。”
“哎呀,这你就不懂了吧,之前那位院长心情好不好,对你办的事满不满意,都写在脸上,可是这位风院长,根本看不出他心里是怎么想你的,没法揣测,那你怎么知道你做的事他到底满不满意呢?”
“啊?原来是这样?”
“我跟你说,这种看上去脾气非常好,好糊弄的上级,有可能才是最可怕的!你看不出他满不满意,哪天把坏事和办不好的事都推在你头上,你还不知道呢。”
他们说他喜怒不形于色,难以捉摸,才更加难以应对,
但掌门师尊好像一眼就能看出他心中所想。
即便他要做的,是对当下的修真界来说,最为离经叛道、罪大恶极之事。
风晏退开几步,三次叩首,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
“师尊,保重。”
此后几日,执法盟内流言四起,都在讨论风长老似乎被春和山掌门亲口断绝师徒关系并逐出春和山一事。
由于梁长老并没有在搜查春和山的时候占到多少好处,他便勒令手下众人,不得将当日之事外传,所以这些流言也只是流言,很少人真正知道事情的始末和真假。
风晏没有对此事有所表态,流言便逐渐平息下去,执法盟高层也没有过多追究。
几个月后,正道又对魔修进行了一次大范围的围剿,风晏也在参战之列。
他走过满目疮痍的战场,到处都是残肢断臂。
修真界的战场其实比凡间的战场更加血腥,因为想要杀死一个凡人,只需要对要害处下一次手,修士这种刺穿心脏都能活下去的身体,想要彻底杀死,只能砍掉头颅分解四肢。
附近的山川都被交战中到处乱砸的灵力冲击,几乎成为了平地。
修真界的战争总是能改变战场周边几百里内的地形,山川夷为平地,湖海从盈满到干涸,对修士而言,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执法盟大部分修士在围剿结束后便离去了,此刻只剩下风晏和几个长老留在这里,处理后面的事务。
所有人都行色匆匆,从风晏身边穿行而过,带着血腥气的风拂过他的脸颊,叫人几欲作呕。
忽然一阵低迷的哭声传入耳中,伴随着响起的还有几个修士不耐烦的声音。
“怎么还有这么小的孩子啊?”
“是哪对魔修夫妇的吧,抬走抬走!”
风晏知道,“抬走”的意思是抬到集中堆放残肢断臂的地方,当成一团没有生命的烂肉,用火直接焚烧成灰烬。
婴儿的哭声已经十分微弱,风晏握紧了衔山剑,面不改色地走近那个婴儿。
谁知一团幽火猛地朝那几个修士扑去,他们猝不及防地发出惨叫声,想要扑灭身上的火焰,然而他们身上的似乎不是普通的火焰,水扑不灭,烧得几个人在地上打滚。
这几人的遭遇立刻吸引了余下所有人的目光。
这时,那熟悉的红色身影仿若从天而降,有很多人马上认出了他:“魔尊!”
大战后精疲力尽的修士们仍然第一时间汇集在一起,救人的救人,结阵的结阵,一气呵成。
但这些都抵不过他手中那团幽火。
跟风晏一同留下来的长老也齐聚在他身侧,盯着那团火道:“幽火?他竟然有了幽火?!”
那几个想要把婴儿带走的修士已经挣扎不动了,他们惨叫的声音都弱了下来。
风晏也看着那团火,不知道是不是魔尊遇到了什么机缘,竟然能收服幽火在体内,魔尊本身就是火灵根,加上幽火便是如虎添翼。
此前他和魔尊尚能一战,现下恐怕百招之后就会落败。
朝着魔尊疾行并即刻结阵的修士都被魔尊一团火轰倒,整个场面乱成一团,地上躺着的全都是哀嚎不止的修士,堪比刚刚经过一场恶战。
风晏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魔尊,他双目微红,眼底却是能将人瞬间冰冻的杀意。
他把还在啼哭的婴儿抱起来,浑身的煞气却没有侵扰婴儿半分,小孩子得到了久违的拥抱,反而停止了哭泣,好奇地看着抱着自己的陌生人。
魔尊看向婴孩的眼神也变得柔软。
可再看向这边的执法盟中人,便转换为正道修士口中那可怕的戾气与杀意的眼神。
“堂堂正道,竟然连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孩都不放过,这次你们又要找什么借口,是为了大局、为了众生,还只是为了铲除异己?”
魔尊掷地有声,“我竟不知我们魔修如此厉害,连一个小小的婴儿都让正道忌惮不已,恨不得杀之后快!”
他低沉的声音响彻战场,寒风凛冽,所有长老的眉头都深深地皱起来,但没有一个人能立刻想出反驳他的话。
一时之间,风晏竟不知站在这片战场上的,究竟谁是正道,谁是邪道。
魔尊没有再多说,话罢便带着那个婴儿——整片战场上仅剩的、活着的、非正道的人离去了。
战场上似乎静默了很久,又似乎只有一瞬。
风晏听到有长老唾骂道:“魔尊竟敢孤身前来此处战场,大放厥词,污我正道清名,真是歹毒至极!”
不知千年之后,会被人唾骂的究竟是谁?
和魔尊再次见面,是在另一处战场。
本来巫州这处战场,执法盟总部是要派梁长老来的,但出发前一日,他在回总部的路上受到了伏击,虽然伤势不重,可总部的医师说,他身上可能中了什么暗毒,便建议他留在总部,观察之后的身体状况。
巫州战场较为关键,总部怕他到时暗毒发作,于战况不利,最终选择让风晏替代他前来,
驻扎下来的当夜,风晏的住处便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阴沉夜空下,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内,风晏挡过黑衣人的攻击,便听到了对方熟悉的声音:“怎么是你?!”
“魔尊何出此言?”
魔尊问“怎么是你”,说明他来之前笃定地认为,今夜在这里的人不是风晏。
他提前知道这次来的是梁长老,但没想到总部暗中调换了人选,再加上风晏赶来时行路极其隐蔽,他才没有发现来的早已换了人。
魔尊是想在今夜杀掉梁长老么?
巫州战场,是不是一场特意针对梁长老的局?
风晏的脑海在电光火石之间闪过这些猜测。
可是梁长老和魔尊并没有直接的仇怨,他在总部的地位也仅仅是一个普通的长老,魔尊为何要费这么大的力气布局,就为了杀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风晏不由得想起上次见面,那个魔尊为了魔修的孩子,把执法盟一干长老说得哑口无言的场景。
他恍然间想到了一种可能。
战事愈演愈烈,所有的资源都在逐步变得紧缺,在清理战场时不留下任何敌人的活口,是梁长老的提议。
梁长老说,留下活口,执法盟还要浪费资源去养这些未来不知道能不能改邪归正的人,不如全部就地诛杀。
执法盟经过讨论,采用了这个建议。
此后战场上,即便剩下的是魔修豢养的猫狗,也会被杀死,扔到腐尸烂肉堆里,一把火全部烧干净。
如此残忍,焉能是正道所为。
可大部分人都觉得这个提议没有错。
当更多人都觉得一件丧失道德和人性的事,是对的时候,那到底什么才是对,什么才是错?
魔尊难道是为了这个提议?
那么之前,他在梁长老围剿霍钟时现身,是不是也并非巧合?
他很早就开始暗中观察梁长老,并且想办法了结对方了吧?
但细细想来,魔尊分明有无数机会,可以直接取梁长老的性命,毕竟这人的修为并不高深,连风晏想要杀他都是绰绰有余。
今夜魔尊的攻击也没有下死手。
他不想这么快、这么容易就杀掉梁长老。
巫州战事是一场局,那么梁长老很可能战败……
魔尊是想借执法盟之手,让梁长老被正道亲手惩罚,身败名裂么?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魔尊的话变得轻松,甚至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感觉你已经把我肚子里有几颗糖炒栗子,都看得清清楚楚了。”
“说起来,上次你欠我一顿饭钱,准备什么时候请我?”
这熟稔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风晏和他是多年好友。
风晏垂下眼睫,说话的语气仿佛在和熟人叙旧,“魔尊来去如风,便是想要请您,也不知去向。”
虽然不知魔尊接近他还有没有更深层的目的,但现在,他有了。
未来他想要做成的事,魔尊会是最好的助力。
相似小说推荐
-
穿成病美人后靠贴贴躺赢(粉黛三千) [穿越重生] 《穿成病美人后靠贴贴躺赢》全集 作者:粉黛三千【完结+番外】晋江VIP2023-6-14完结总书评数:254 ...
-
并不想加入主角团(Your唯) [穿越重生] 《并不想加入主角团》全集 作者:Your唯【完结+番外】晋江VIP2023.11.20完结非v章节章均点击数:1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