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你多想。”
贺牗老老实实站着,活像被老师训斥的学生。在门外偷听的六出十分嫌弃的翻了个白眼,走之前心道:活该你而立之年还孤寡!
房间里烛火要燃尽了,不甚明亮,更何况盛鸿祯背对着,贺牗压根看不到对方何种神情,只后知后觉自己又说错了话,后悔晚矣。这般想着,果真听到盛鸿祯一声冷哼,好在他头脑不算笨,又加了一句。
“那都是做与外人看的。”
题外之意,“你不是外人”。
可惜贺牗这辈子只能被盛鸿祯吃的死死的,别说他的每句话,就是神情都能被对方猜出来一二。
盛鸿祯双手撑着桌案,只觉肩上的担子如泰山压顶,良久方叹气道:“何时起身?”
贺牗答:“三日后。”
盛鸿祯便又问:“什么时候回来?”
沉思片刻,贺牗露出难色,“几月,一年,又或许两年。未有归期。”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莫名让盛鸿祯想起自己小时候的光景。孩童的他以为什么事都可以做的成,人都是自由自在的。可待他进士及第,入朝为官,才知晓大人心中都有万般无奈,犹如被线牵引的纸鸢。
二人都已经不是少年,诸多情绪内敛,哪怕知道此后的贺牗身在随州凶险万分,性命能否保住都未可知,盛鸿祯也只是又叹息一声,转身与贺牗四目相对。
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人的脾气有多倔,可倔了这么多年,总该要有个终结了。
“贺牗,你归来时,我要应你一句话。”
盛鸿祯的声音很轻,却十分沉稳。
贺牗心中一震,双唇微微轻颤。
“定会。”他说。
或许这便是这个年纪独有的,万般言语未说出口,又胜似千言万语。
因着要从京城滚蛋,贺牗反而多出了几天闲工夫,说是准备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好准备的。反而六出拿着纸笔细细将准备或没准备的东西列出来。
“秋冬衣物,大帽,靴子,伞……”
地上杂七杂八堆了许多东西,有的已经收进木箱里,有的倒是还没个章法的乱放。
贺牗随手从木箱里拿出六出新买的大帽戴上,大帽上垂下的鸭卵青珠链贴着脸庞和脖子带来一阵凉意。
“此去路途遥远,能去的东西就去掉,轻便为主。”
交代完,环顾四周又问:“相公呢?”
六出眼睛不情不愿从纸上移开,嘀嘀咕咕,“带着玉喜出门了。那玉喜也真是,我不过多问了一句去哪里,就要冲我一顿,脾气大的不得了。”
等他再抬头,发现哪里有人听他嘀咕,贺牗早跑躺椅上坐着逗弄那只灰毛鸭了。
京城的房屋鳞次栉比,繁华热闹,出了城门往东一直走,人烟渐少,景色却慢慢清幽起来。
盛鸿祯既没坐车又没骑马,身后跟着挎着篮子的玉喜,两人一路走来。他今日难得穿的闲散,连气势上也敛了不少,布鞋渐渐染上灰尘,看起来怎么都不像当今宰相。
二人也不说话,闷头赶路。不知多久,才见前面不远处有块碑,旁边一片竹荫。
每年,二人都要来一次,但都是年节的时候。今日并非年节,又没什么特殊的。玉喜将篮子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摆在碑前。
这碑正是给主人家的第一任夫人立的。玉喜见过她,印象不深,除却那时年纪小的缘故,实在是因为长眠于此的这位夫人不爱说话,又动不动病倒在床,出门也就少了。
上香后,盛鸿祯伸手抚去石碑上的灰尘和枯叶,转而将挂在腰侧的香囊拿下挂在石碑一角。
“是盛鸿祯对你不住,往后我便不再来了。”
这个香囊早该物归故人。
说完,盛鸿祯突然长舒一口气,仿佛有什么逝去,又有什么在生长。
这是他最后一次前来祭拜,以后也不该再来。
第51章 嚣张
贺牗出发那日,天色灰蒙蒙下起了细雨,给京城的郊外添了几分雅致,来往行人都没有打伞,任由雨点儿落在肩上,衣袖上。湿润的土腥味混着草香沁人心脾。
“这你带着。”
一把油纸伞被盛鸿祯递过去,贺牗坦然接下,抱在怀中笑意盈盈道:“这雨哪里用得着,若非此去随州,我倒更愿意踏青赏玩。”
京城里此等形势,也只有他还能嬉皮笑脸。
“等你自随州归来,少不了你赏玩。”盛鸿祯抬手不轻不重锤了锤贺牗的肩处,不舍之色掩盖在玩笑之下,终究凝重嘱托六出,“山高水长,定要谨慎小心。”
有风将二人衣袖轻轻拂动,贺牗借调整头上大帽的姿势遮掩伤感,并未再发一语,转而利索上了马车,落下竹帘,自里面吩咐。
“六出,赶车。”
“诶!”
六出拱手拜别,自腰带中抽出马鞭,随着一声长呵,车轮碾过泥土,在马蹄声中缓缓向随州而去。
去随州不算太远,难在一路崎岖。还在京城的地界尚好,出了京城在往前越走越难。这也是诸多官员不爱去随州做官,或者在随州做官没多久就凭借关系调走的原因。也正因为如此,随州一直算是穷乡僻壤。
这两天准备的东西齐全,盘缠都够。贺牗不敢耽搁,紧赶慢赶,距离随州越近,眉头皱的越紧。
过了一月,眼看到了随州城外,贺牗反而拉着六出在郊外喝起了茶。
店家干的是小本生意,供来往的客人歇脚喝茶吃口热饭。
“客官,您的面。”
热腾腾的大碗面端上来,没有京城酒楼里的看起来漂亮,但面香也很是让人食指大动。
六出一路啃干粮,早馋的很了,筷子一挑也不管烫不烫舌头,先是几口下肚才后知后觉嚷嚷“烫死个人”。
店家笑道:“郎君慢些,不够还有。”
贺牗放了几枚铜钱在桌案上,也不急着吃,缓声问:“瞧这手艺,摆摊许久了?”
那店家收下铜钱习惯性垫了垫,笑容未变,“我在这随州城外摆摊十来年了,客官要是想知道什么,尽管来问我。”
“这倒不用,只是想着没个多年的功夫不会有这手艺,随口一问罢了。”
贺牗眼神追随者铜钱,眼睁睁看着那几枚铜钱落在店家衣袖中,这才慢吞吞吃起面。他一边吃,耳朵也没闲着,听着旁边的几位客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什么老天爷不赏饭吃,雨水少的可怜,今年的粮食上交完只能勉强糊口。也有什么谁家的媳妇儿又生了女娃,实在养不起,只得丢了。
哪怕吃的兴起的六出也察觉出不对来,悄声说:“这随州当真是穷乡僻壤,怎么还丢孩子。”
倒也不怪六出一惊一乍,实在是文朝以来,还算富足,更何况京城,已经鲜有人会因为温饱舍弃亲子了,且在文朝,抛弃孩子是要判罪的。
一碗面还没见底,贺牗已经起身欲走。六出打着饱嗝,赶着马车进城。
新官上任,少不得要拿着文书见见地方其他官员的。但随州不愧是随州,远在京城想控制之外。
“嘁,什么贺大人,未听说过有新老爷前来。再不走,可要治你的罪了!”
官府的门卫甚至嚣张的将贺牗推了出去,剔了剔牙上的菜叶嘲笑。
“你们……好大的胆子!”
六出气的脸色发红,撸起袖子就要上前。
“好了!”
贺牗沉了脸色,伸手拦下他。转而问门卫,“你家大人何时回来?”
门卫相视一笑,“我家大人在万花楼快活呢,没有时辰。”
呵,好一个万花楼快活!
“我们走!”
贺牗不露笑意,骑上马不消片刻就没了人影,空余六出在后面急忙大喊。
“那人是想去万花楼寻人?!”
方才还嘲笑的门卫大惊失色看着贺牗远去的方向,后知后觉追去。
第52章 旧人
虽说名义上是被贬到随州,可贺牗领的是通判一职,能与知州平起平坐,甚至某些方面,权力更大些,比如通判通常是用来监督知州的。
新官走马上任,随州的知州却在万花楼里快活,若说这知州老爷还是个旧相识。
贺牗没有续须,一身氅衣头戴大帽的文人雅士味道,外加翻身下马的利落劲,不消得他进门,守在门前的姑娘们就簇拥上来,一口一个郎君叫的热情。
“奴家最会唱曲儿,郎君可要听上一听?”
“郎君别听她的,我可是弹得一手好琵琶,比她的曲儿强上百倍。”
各色手绢并着浓重的脂粉香将贺牗包裹的严实,又听得耳朵里传来几句艳曲,不由得头晕脑胀,连忙抽身蹙眉道:“张轶在哪个房间?”
听得这个名儿,前扑后拥的姑娘神色突然冷了不少,互相对视几眼后,有个年长些胆子大些的,磋磨着手帕周旋,“这万花楼每日来往的客人之多数都数不清,姓张的不少,倒没听说过什么张轶。郎君若是寻人的,还是去别处罢!”
身为知州,在随州已经找不出更厉害的人物了,她们没摸清情况,哪里敢轻易透露,弄不好身家性命都要赔上。
贺牗抬头瞧了瞧万花楼的牌匾,转而看似漫不经心笑了笑,“姓张的是不少,与张轶重名的也很多,可是随州知州只有一位。”
音落,他脸上平易近人的笑猛的收住,十足的压迫感令几位姑娘猝不及防一惊,多少有些心虚,不得不重新将这人审视一遍,谨慎询问。
“你又是谁?”
这次,贺牗没再浪费口舌,只把平时用来挂在腰间的银鱼袋在她们眼皮子底下晃悠,见她们都噤了声,俯身端详了一遍,恶趣味笑说:“不才,区区随州通判是也。”
对比起一楼大堂,二楼和三楼的清净不少,尤其三楼,多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姑娘,只卖艺,不干皮肉勾当。
三楼最里面雅间软榻上躺了一个人,长靴未脱翘着二郎腿,手里的酒杯虚虚晃悠着,口齿不甚清晰抱怨。
“这里的酒水太幸辣,还是京城的入口绵柔……”
他嘟囔着把这里的用具到吃食看轻了个遍,伺候他的姑娘们心里不服气,面上却仍能维持着笑,接着趟的劝酒。
烛光昏暗,温香软玉,直把软榻上的人熏的不知身在何方,一杯接着一杯的酒下肚,从脸红到脖子。
迷迷糊糊间,也不知道何时,琴声停了下来。
“怎……怎么停了?”
那人左右摇晃爬起身,还未站稳就听到一个极其熟悉的声音。
“好久不见啊,张大人。”
张大人嘴里的一口酒没忍住,悉数喷了出来,洒了一地。
贺牗跟着那些姑娘们左转右转,才算是找到张轶的雅间,还未进去,就能听到劝酒声和琴声。
他先是挥了挥手,示意姑娘们可以自行离去。
“多谢大人。”
姑娘们常年在这风月之地,早就摸透了人心,见此心里跟明镜似得,知道对方不欲牵连她们,躬身道了谢便三三两两散了。
估摸着差不多了,贺牗推开房门,先是惊扰了弹琴的姑娘。纤手轻轻按压琴弦,不知闯入的这人意欲何为。
见到了许久未见的旧人,贺牗脸上带笑,显得很是“高兴”,阴阳怪气开口,“好久不见啊,张大人。你怎么……这么废了?”
“贺牗!”
昏昏沉沉的脑子陡然清醒不少,嘴里还存着酒味儿的张轶指着贺牗大喝一声,眼睛瞪的提溜圆,恨不得跑出眼眶似得。
贺牗负手在雅间里转了一圈,随便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才见张轶这个草包仿佛才找回怎么说话般,底气十足质问,“你来这做什么?”
“嘶,若儆言未记错,官员狎妓,当如何罚来着?”
说话间,一张文书被掏出来贴在张轶面前,上面御印清晰做不得假,用笔墨明晃晃写了“通判”二字,他本就因此两眼一黑,又听贺牗伤口撒盐。
“官不大,刚好能管到你。”
“你……”
这语气不愧是在京城做过御史中丞的人物,句句实话,又阴阳怪气的到位,张轶被气的差点撅过去,只得扯着嗓子冲门外喊。
“铜钱!铜钱!”
不多时,外面进来一个小厮装扮的人,“大人,你们有吩咐?”
话音刚落,头上就挨了一记,疼的他“哎呦”一声,无辜道:“是小的做错了什么惹大人生气了?”
“蠢货!”张轶咬牙切齿,看了一眼悠闲喝茶得贺牗,扯着小厮的耳朵压低了声音骂,“为什么不告诉我要有新通判上任!”
耳朵扯住,铜钱龇牙咧嘴解释,“大人,我,我说过的呀,京城来的信,当时您喝酒正在兴头上,骂了小的一顿,又把信烧了。”
张轶一愣,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若京城有变动,姐夫一定会托人带信,他也能有对策,只可恨喝酒误事,让贺牗一来就抓了他一个把柄。
不过狎妓倒是小事,张轶虽然还有些醉意,大事却还记得。短短片刻功夫,他看向贺牗的眼神就变得阴鸷起来,仿佛在盘算着什么。
第53章 蹊跷
既然新上任的通判老爷和知州是旧相识,那些后面匆忙赶过来还一头雾水的守卫一改之前嚣张气焰,多少算有了几分恭敬。
“哼,倒是怪风,把你从京城吹来了。可别是被贬来的吧?”
张轶定住神,开始呛起人来。他这话说的十分阴阳怪气,从京城到地方,除了颐享天年,就是被贬。但贺牗的年纪远不到颐享天年的时候,只要不是猪脑子,都知道是被贬了。
贺牗不自觉摩挲腰侧的铜钱,瞧张轶一脸“我就知道你那样迟早被贬”,笑着反呛,“有张大人‘珠玉’在前,贺某哪敢托大。”
两人你来我往,一个比一个阴阳怪气,苦了满屋子其他人听的一个脑袋两个大,上一句话还没琢磨透,下一句就更听不懂了。半天只得摇摇头感叹文官的嘴皮子就是厉害。
“贺牗!你敢不敢说人话!”
同为文官,张轶的脑瓜子虽然不如其他同僚好使,但也能转过来对方是在呛他也是被贬来的。气急之下,指着贺牗不由得拔高了声音。
贺牗才不吃这套,端着杯盏同在场的人对视一眼,笑的双肩直颤,十分欠揍模样。
“贺某说的是人话,却不知听的是不是人。张大人,您刚刚听到犬吠没?”
言尽于此,就是旁人也能听出话里不对劲来。守卫堵在门边又怕又好奇的窃窃私语,大抵是互相询问有人知道这二人恩怨的。可惜他们都只是比平民百姓强些,京城和官场离他们太远,太高,压根不知道什么情况。
张轶气的脸红脖子粗,怒极反笑道:“贺牗,也不知你后脑勺的伤好没好。”
这是打算动手不动口了?
“劳大人费心,您是又想破相了?”
贺牗也不示弱,右手伸进左边的袖口里,似要掏出什么来。
张轶大惊失色,下意识护住脸,“远离京城,还带那物件做甚!”
他上次是真的被这人的铁笏板打怕了,也不知是哪个缺德东西先整出来的这东西,当真是要把人往死里打。
恰巧此时六出气喘吁吁赶紧来,见到贺牗还好好的品着茶,松了一大口气道:“我滴个亲舅老爷,总算赶上了。”
临走时,他可是被交代要照顾好人的,要是家主少了块肉,他都能被盛相的瞪死。
他出现的时机对两个人来说都恰好。张轶指着贺牗撂下一句“来日方长”便领着人呼啦啦离开万花楼。倒是贺牗悠悠喝完一盏茶才起身。
六出缓过气,凑上来问:“家主,咱们下一步怎么做?”
“当然是找个地方睡觉。”
贺牗伸了个懒腰慢慢晃到门外,也不管六出跟没跟上,自顾自走了。
“新上任的通判老爷刚来就睡的天昏地暗,直到第二日日上三竿才起身。”
街边卖粥的摊子处,一位身着灰布衣裳的男子同其余几人神神秘秘道。
听这话的人都露出稀奇神色,其中一人嗤笑,“命不久矣,亏他睡得着。”
“想来又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
“王七,你的棺材铺又要有生意喽。”
说完,几个人脸上都有一丝事不关己,说完闲话的轻松。
碗里的粥见了底,正准备散了,就听到有人问:“你们说谁要死了?”
这话正是从卖棺材的王七身后传来的,悄无声息的多了个人,他们具是吓了一跳。
“我说这位郎君,人吓人是要吓死人的!”
王七颇为气愤,却见这人一身平平无奇的黑色圆领,下巴小撮胡须,想来而立之年了,倒是长的白净,蹼头也是民间常见的样式。除了脸出众些,其他的只有腰间挂着的物件特别。一般挂在腰间的要么是玉佩,要么是金银,这人好生奇怪,挂的是一枚红绳系住的铜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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