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织网
打马去宫城的路上,京城的百姓大多在窃窃私语刺真紧逼边关,言语中不乏担忧。盛鸿祯看在眼中,陡然生出世事变更的苍凉感来。
文朝强盛时,刺真俯首称臣,哪里敢造次。而今国力衰弱,只是陈兵边关,便能让人心惶惶。
从宅邸至天禄阁,盛鸿祯大约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大抵是刺真使臣递了信回去告状,铁了心要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对文朝用兵。木法沙只是众多王子中不成器的一个而已,于刺真没有任何损失。
天禄阁内,赵献对着边关递过来的折子看了又看,苦思不得应对的法子。边关缺粮草,这场仗短时间内结束不了,冬衣还未有着落。一桩桩的事堆积起来,全是关乎银钱的。不说国库是否充盈,就是充盈了,也大多被顾党把持。
“老师,边关能撑多久?”
盛鸿祯进来时,赵献头未曾抬便问。
守边关的将领和士兵都是忠肝义胆,抛头颅洒热血保家卫国。赵献哪里能让这般尽忠之人死于朝廷诡谲。
福安让人搬了文凳来请盛鸿祯坐下便遣散内侍守在天禄阁外。偌大的天禄阁一时只剩下师生二人。
盛鸿祯眉宇紧皱,还未开口,就已经道尽情势不妙。他没有回答边关大约能守多久,转而提起私铸钱的事。
“陛下遣贺牗去了随州,想必为的便是私铸钱一事。臣斗胆问陛下神龙司调查进度。”
神龙司向来只忠于皇帝,不受命皇帝以外的任何人。他们是皇帝放在朝臣和民间的耳目。
赵献心中仍在焦急边关战火,但老师必然不会平白无故提起这些事,想了想神龙司最近呈上的线索,就回道:“那顾宣武贪污军饷和阵亡士兵抚恤金,似乎……还有百姓因此来京告御状,朕却未曾收到一份御状。”
身在高位的天子,哪怕已经尽力低了身子去看自己的江山与百姓,可是总会有些看不清想不到的东西。
盛鸿祯适时提醒,“陛下,从古至今,未有几份御状是真能到达圣听的。犯了律法的人,有的是手段掩盖自己的罪行。”
“老师是说……”
赵献仿佛茅塞顿开,脸色阴沉说出心中猜想,“顾宣武或许在告御状之人到达京城前早已把人灭口,来个死无对证。京山,京山……”
想到神龙司回禀的顾宣武频频前往京山,正圆上了逻辑。
见小皇帝已经开了窍,盛鸿祯颇为欣慰总结,“前有顾宣武贪污军饷,阻挠进谏,后有伙同景中良私铸货币。每一样拿出来,都足够治个抄家之罪,只待一击毙命才好。如今边关情势危急,陛下也当尽力所能及之事,不如便出行祭天祈福如何?”
“祭天?”赵献又犯了迷糊。
“陛下身在深宫,寻常百姓自然难以触及,但若出宫后,真有心告御状之人,便容易的多。”
盛鸿祯慢慢点破,将事情抽丝剥茧般列出来,瞬间清晰明了。赵献心情转阴为晴,连连拍手称绝。祭天一事,一来安抚收拢民心,二来彰显君王之威,若能真揪出顾宣武的狐狸尾巴来,更是一石三鸟之计。
事情说定,赵献当即让福安准备起祭天事宜,只说无需铺张,一切从简。他得了老师点拨,故意将祭天地点一反常态放在京山,对朝臣便用京山高处祭天,更容易抵达天听,与神明祈愿。
“什么抵达天听,与神明祈愿,那小皇帝分明别有用心!”
一盏天青茶杯被顾宣武摔碎在地,话里话外全在说祭天一事。
站在他身边的家仆低头不语,双腿克制不住打颤,生怕怒火烧到自己身上。好在侯爷只是让他打扫干净碎片就退下。
顾宣武脸色暗沉叫来一名手下,附在他耳边低语,“你去将那王四奎……”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那手下便心领神会点头领命。
如今这情形,王四奎这种可以作证的人是万万留不得了。至于他的弟弟王世昌么,随便哄骗过去就是,再不济威逼利诱也可。
是夜,同样听闻皇帝欲前往京山祭天一事的景中良露出笑意,暗道时机成熟,此时不把顾宣武拉下马来,掌控矿山,为亲子报仇雪恨,以后就再难有机会。
“侯爷,属下打探到他们欲将王四奎杀人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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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家仆装扮的人汇报刚探听到的消息。他与其他家仆不同,身子壮实,手心带着练剑的老茧。
“哦?”景中良侧目,略思索一番就心生一计,“你派人将他救下来。”
那属下微愣,“侯爷是要他做人证?”
闻言,景中良不由得笑出声,顾自将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阴恻恻道:“我要这人证作甚,你以为那小皇帝真是个软包子好拿捏?咱们能查到的事,赵献自然也能查到。我要你救下王四奎,然后冒充顾宣武属下,将王四奎斩杀于其弟王世昌眼前。”
烛火微微一跳,景中良的面容晦暗不明,看的那下属汗毛倒立,正心道位高者果真心狠手辣,却不想主子的心狠远远不止他所想。
“本侯已经迫不及待要瞧一瞧顾宣武的小儿子顾以安与王世昌反目成仇了。”
最后一枚棋子落下,黑子落败,景中良满意点头。
柴房的门被打开,桌上烛火不安跳动,将门前来人的身影拉长。睡在床上的妇人宛若惊弓之鸟扯着被角缩在床上。她眼神惊惧地盯着一步步向自己走进的人。
景中良在床边停住步子,嘴角挂着笑意看向妇人。
“莫怕,我是来告诉你,你申冤的时机就要来了……”
祭天还要准备多日,顾宣武的生辰倒是要临近,他爵位和权力放在那里,自然要好生操办,早早便给朝中同僚都送上请帖。赵献以国事操劳为由,只让福安赏赐了些东西,并未亲自前来。那些收到请帖的同僚,除了景中良,其他的都去了侯府。
“这个顾宣武,对外面说战事吃紧,生辰一切从简,可只是做做样子罢了。老师瞧桌案上摆的都是金盏,天子也不过是在每年一次的大朝会时如此奢侈。”
庆生的人还未到齐,梁明远同老师一起入正堂,里面已经摆好了瓜果酒水。他只瞧上一眼,就发现其中奢侈,不由得低声嘀咕。
盛鸿祯官职高,席位在前面,同顾宣武客气寒暄几句便罢。
“今夜慎言,切莫醉酒。”
他未接话,对学生嘱咐一句就在席位上坐好,冷眼观察那些依附顾宣武的官员,有一个是一个,谄媚的嘴脸都被他记在心里。
此时来往宾客众多,烛光摇曳,侯府的仆从添酒水搬贺礼,忙的不亦乐乎。顾宣武本人不知去哪处寒暄去了。梁明远和盛鸿祯再有意避讳,也躲不掉同僚之间的礼数,一时也抽不出别的心思。
司然今日穿的赤色罗裙,头戴金钗,怀中抱着琵琶。她应侯府的帖子,在生辰宴上奏乐助兴。顾宣武权势滔天,她不能拒绝,也拒绝不了。
侯府的长廊曲折,她自房中出来,一时迷了路,也不知道绕到何处,只见不远处的房屋内有烛光,想着那里或许有来往家仆,可以问问路。
她慢慢走进,待离得近了,却听到房中有人交谈声。
“何时动手?”
“歌舞助兴时,务必射杀盛鸿祯。”
“这法子稳妥么?”
“人多杂乱,随便寻个舞姬顶罪就是……”
耳朵附在墙边,里面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司然心下一惊,大约猜到顾宣武今日想将盛鸿祯杀害于生辰宴上。她与盛相没什么交集,可应了贺牗尽力护他安全。贺牗此次去随州,也有为了调查父亲蒙冤一事,怎么说都是她欠对方的恩情。
那二人对话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司然心中忐忑,也不知道自己如何寻的路。直到有侍女告知,该她前去演奏,司然才恍然回神,眸中渐渐清明,默默有了主意。
正堂中已酒过三巡,顾宣武神色得意道:“诸位前来贺生,顾某甚是欢喜。今日请了司然姑娘为诸位演奏一曲。”
话刚落音,便有好事的官员溜须拍马,道是司然姑娘琵琶一绝,只有顾侯爷能让她肯弹奏一曲,还是侯爷的面子大。附和的人众多,互相吹捧。
盛鸿祯只当耳边风吹过就散,却对那位司然姑娘早早有所耳闻。
想当年贺牗刚进士及第,便伙同几位新科进士流连花船吃酒,盛鸿祯自桥上路过瞧个正着。
“那个劝贺牗喝酒的是司然姑娘。”
同行的同僚见他眼神落在贺牗身上,便好心提醒。
那个时候的司然琵琶还未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却也小有名气。盛鸿祯看见司然对着贺牗调笑,真情又或假意亲了亲贺牗的脸,也不知是醉酒还是羞涩,他隐约看到贺牗面容微红。
当年互为知己时,那人才华横溢,不输自己。不过两年而已,他压贺牗必为状元,谁知那人许是自诩才华,不思进取,竟只落个二甲。如今刚中进士,又沉迷醉酒笙歌。
盛鸿祯失望至极,冷哼一声离去。
思绪回归时,司然的琵琶已经演奏结束。是否如听仙乐耳暂明,心思跑远的盛鸿祯不得而知,只听到众人掌声如雷,赞不绝口。
“不愧是司然姑娘,今日得以听姑娘的琵琶,宛若仙乐。”
顾宣武甚是满意。
司然温和一笑,抱着琵琶借行礼的时机迅速找到正端坐在席位上不苟言笑的盛相。她神色如常,眼角故意增添妩媚,走到盛鸿祯的席位前拿起酒杯斟酒。
二人离的极近,以至于司然身上的胭脂味清晰可闻。
盛鸿祯正欲皱眉,忽听司然耳语,“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在顾宣武身侧。”
那声音极轻,不过片刻,司然已经端着一杯酒,上前要敬顾宣武。盛鸿祯还未来得及想明白话中深意时,只见司然借敬酒接近顾宣武,对方抬头饮酒,防备最低的时候,摘下头像金钗迅速刺向顾宣武心口处。可那人戒心最重,察觉到危险,反应极快拿手中金盏格挡。金钗偏离心脏刺入锁骨处,鲜血瞬间染红衣物。
“有刺客!”
贴身侍女的惊呼打破下面的歌舞,原本热闹的生辰宴顿时乱作一团。贪生怕死的官员起身就要躲到外面去,或抱头趴在地上。酒水菜肴洒了一地,惊呼声与东西落地声混杂一处。顾宣武眸光凶狠,掐住司然的下巴将人甩开。
“低贱歌姬竟也敢造次!”
这变故来的太快,顾宣武压根没想到平平无奇的歌姬竟有暗杀自己的心思,在他眼中,司然哪怕名声再响亮,也不过是地位低贱的女人罢了。
已有守卫上前将司然压制,盛鸿祯猛地起身,沉着之色与抱头四下躲逃的其他官员形成鲜明对比。梁明远见老师神色不惊,自己虽惊愕如此变故,倒也跟着强行镇定,笔直坐在席位上,借饮酒观察席间每个人的表情。
“盛相有事?”顾宣武本来便心怀不轨,此时计划被司然搅乱,他自然而然猜疑盛鸿祯是否同司然有什么瓜葛,但细细观察下来,那人神色可谓毫无破绽,莫非只是偶然?
盛鸿祯并未急着回答,他负手踱步至司然面前,略微俯身,自对方微微散乱的发丝观察一番,脸上挂着些许笑,却更有皮笑肉不笑的味儿,而后才转身对顾宣武道:“歌姬胆敢暗杀侯爷,实乃罪该万死,不过我瞧着还有幕后之人,否则一个歌姬哪来的本钱动手,侯爷不妨将她送到刑部,好好审上一审。”
顾宣武双眼微眯,目光在盛鸿祯和司然身上再次来回审视,心中疑虑开始动摇,正犹豫之际,又听盛鸿祯添了一句。
“若就此了结,让幕后之人逍遥法外,侯爷岂不是从此难以安眠。若是哪日夜深人静,被人暗杀了都未可知啊。”
盛鸿祯后一句语气故意放缓,声音压低,眼底压着似有若无的杀意,嘴角带笑。
简简单单两句话让人头皮发麻,汗毛倒竖。像顾宣武这般握大权之人疑心最是重,凡是能斩草除根,坚决不留后患。就算他戒心重,也难保次次都能躲过,当真会夜夜不得安眠。
“将人压到刑部,给我审!”
略思量后,顾宣武咬牙切齿道。
好好的生辰宴,经历这档子破事,所有人都没了兴致,匆匆告别便归家去,生怕再冒出来一个刺客杀了自己。盛鸿祯同梁明远自然也打马归家。
月光洒在空旷冷清的街道上,让人莫名泛起冷意,梁明远忆起席间种种,不由得搓了搓胳膊,脑袋正一团浆糊,就听老师交代。
“快要到祭天的日子了,届时天子出行,人多眼杂,你务必跟紧队伍,不要离侍卫太远。”
梁明远心下虽不解,也应了声,“听老师的。”
阴暗潮湿的牢中,值班的衙役醉了酒,趴在木桌上睡的正熟,一处牢门被悄无声息打开。缩在角落里闭目养神的王四奎陡然睁开眼,映入视线的便是一把匕首。
手上的绳子被利落割开,脚铐也被打开,来人一身黑色夜行衣,语速极快道:“侯爷让我前来搭救你。”
月上中天,街上偶尔传来几声犬吠,王四奎被那人送出城门,一个包袱扔在他怀中。
第57章 嫁祸
王四奎顾不得身上受刑后未好全的伤,走的极快。四周的景色便也从城门慢慢变的树木多了起来。那些树在夜色中只余下黑黢黢的影子,像数不清的恶鬼在盯着赶夜路的人。
他心中恶寒,将银子抱的更紧些,尽量摒去心中惧怕,眼神只看着前面的路。而在他身后的夜幕里传来一声微不可查的细碎声,与此同时,一个黑色身影紧自房顶瓦片上跃过。待他走远了,一模一样夜行衣装扮的另一人同样踩着瓦片掠过。
天色微微亮时,顾以安趁父亲尚未起身,在城门刚开时就怀里揣着几包药材出了城门。王世昌的身子在他的调理下,已经渐渐有了起色,只是还是弱不禁风,受不得冷。他手里的这几包药材是寻了京城最好的郎中新开的,要抓紧送到王世昌手中才是。
体弱的人最容易睡的昏沉。王世昌是被一阵扣门声吵醒的,他头脑尚迷糊着,下意识看了看窗,发现天色微微亮而已,村子里十分安静。他寻了落在桌案上的火折子点燃蜡烛,端着烛台去开门,哥哥的久违面容和清晨的凉风便都毫无防备的出现在目光中。
“这是一包银子,你快将衣物收拾妥当,咱们就立即离开京城。”
亲人团聚来不及高兴,王四奎催着弟弟收拾细软。
只有出了京城,隐姓埋名,才算是安全的。
冷不丁被塞了一个包袱,王世昌头脑瞬间清醒,惊愕问:“哥哥哪里来的这么多银钱?这些时日你去了哪儿?”
王四奎张了张嘴,不知如何说起,只一个劲儿催促,殊不知不远处的房屋上,有一支弓弩已经将他瞄准,在将要扣下的时候,那人突然被人从后背无声射杀。一只满是老茧的手捡起架在房顶上的弓弩,他抬头,看到不远处要赶到的顾以安时,突然心生一计。
“王四奎,顾侯爷让我前来杀你!”
黑衣人大喝一声从屋顶跃下,弓弩的箭矢在王世昌脸上留下一道血痕。接着,从腰侧拔出短刃刺向王四奎。
“弟弟快让开!”
王四奎又怕又怒,心道顾宣武奸诈小人,怕弟弟被无辜卷入这场风波里。
王世昌冷不丁被哥哥推了一下,大半个身子已经探出轮椅之外,他眼见短刃闪过寒光,直冲哥哥而去,焦急之下想要起身阻挡,可他双腿残废无力,根本支撑不起上半身,不禁又急又气,双手紧紧握住轮椅边缘,拖着腰部动了动,便稳不住平衡跌倒在地。与此同时,耳边传来一声闷哼。
淡淡的血腥味在微凉的晨风里慢慢散开,温热的血滴落在王世昌的鼻尖上,他猛的怔住,抓握着地上泥土的双手泛白,额上布满细细密密地汗珠,只盯着地面大口喘息,血腥混着尘味让他头晕脑胀,缓了许久,才敢慢慢抬头看去。
短刃刺入胸口心脏,王四奎痛的失声,双手握住短刃把手,徒劳的阻止短刃再深入。他嘴角溢出的鲜血一滴滴无声地落在弟弟不可置信的面容上。
王世昌无法控制地剧烈地喘息,双眸瞪大了瞧着那要了哥哥性命的短刃,良久,他颤抖着抬手摸了摸脸上越来越多的血渍,黏腻,刺目。
良久的寂静被清越的嗓音突兀打破。
“玉哥哥,我给你带药来了!”
顾以安走的身上发热,天色还未完全亮起来,是以他走到近前,才发觉事情蹊跷。
那黑衣人利落抽出短刃,随着王四奎软若无骨的倒在地上没了生气,便将目光看向顾以安,认出这少年身份后,当即来了一招嫁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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