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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惑(四腔心)


小东西扑棱着稚嫩的翅膀,被惹的不高兴了,伸长脖子要叼人。
贺牗笑道:“不大的个儿,脾气倒是不小。”
八哥看的不过瘾,也凑上前要逗弄这灰毛同类一番,不想刚近前就被那长喙叼住扯了根羽毛下来,气得它连喊“有辱斯文”逃命去也。
六出乐了,“这八哥平日最会作威作福,如今竟也被治的服服帖帖。”
过了片刻,贺牗收了笑,换了愁容问:“这行么?”
未等到六出开口,晃眼看到玉喜进来,贺牗慌不择乱,一把将小灰毛塞进袖子里,也不管是否闷的慌,又催促六出将其他的归还。
“什么行不行的?”
盛鸿祯解了披风搭在玉喜胳膊上,撩开遮挡视线的枝叶,现出一身紫官服。日光融融,斑驳错开落在他身上,便连眉眼边的几丝皱纹都要晕染般醉人。
念及漆盒的事,贺牗比昨日更加拘谨,扶着竹椅把手起身想要上前,负伤的脚踝落地一痛,才缓过神来,悻悻站在原地等盛鸿祯踱步而来。
他双眼微垂,压根不敢正视这人,磕磕绊绊应声,“与六出闹着玩呢。”
但盛鸿祯何其了解他,眼神落在某处,故意拖长了嗓音道:“是吗?”
宽大的圆领衣袖无风自动,仿佛迎合他,适时传来稚嫩的叫声。
贺牗脸色渐红,暗道这小灰毛忒不配合了些。
既然被发现了,再也没有藏着掖着的道理,也没有精挑细选的机会。
短短一会儿的功夫,盛鸿祯就见贺牗自衣袖中捞出个似鸟又似鸭的小东西出来。
也不知是不是扭捏到一定程度便不觉得有什么了,贺牗嘴巴利索了不少。
“盛相,您在我眼中便如是。”
盛鸿祯一时无言,捏起他手里的东西左看右看,脸上没有半分喜色,最后很是狐疑问:“我在你眼中就是只灰毛鸭?”
贺牗:“……”
瞧瞧这人,再也没有比这更扫兴的事了。
相比其他人,刑部的压力大了不少,小皇帝给他们的期限实在不长,这几日从上到下都要加班加点的查案。
不大的房间里满是器具,仵作以帕子遮住口鼻,小心翼翼查看尸体的鼻腔和指甲,最后对站在一边审视的刑部侍郎摇头。
“鼻腔和指甲中都无泥沙,应是死后被人抛尸悯河,伪造投河自尽假象。”
杜介掏出一方手帕捂住口鼻上前仔细端详,“怎么死的知道吗?”
“大人请看。”
被端上前的深色小碟子里有几粒粉末,也不知是如何被清理出来的。
“此乃死者鼻腔深部近喉处取出的迷药,只需少许,足以迷晕岚烟这般女子。悯河流速缓慢,且又因死者是死后被抛入河内,鼻腔前部药粉已经融入水中,深处的却得以保存。”
说着,仵作又微微抬起尸体头部,慢慢拨开湿漉漉的发丝,但见泡的发白的头皮上有个红点。
杜介拧眉,神色凝重。他在刑部时间不短,见过的案子数都数不清,尸体也看了不少。对于尸体头皮上的红点自然能猜出几分。
“是细针?”
仵作点头,“凶手狡猾,从头上下手,借以发丝掩盖。小人一开始也百思不得其解,仔细查看多遍才发现。”
话已至此,岚烟死时的情景也大概能被推理出来。应是被人自背后捂住口鼻晕厥,复被细针从头皮插入颅脑死亡,最后抛尸河中。
杀死木法沙的人已经断定是岚烟,观她房中散落的珠宝,想来也知道被人利用,欲携家当跑路,终究还是被灭口罢了。
杜介闭目沉思,对候在外面的人吩咐,“查!花舫近一月的人来人往都要查的一清二楚。”
“一月?这……会不会太久了些?”
手底下的人面面相觑。木法沙可是近几日才来京城,真要查一月,累也累死了。
杜介冷笑,“陛下给的期限可不多,不想掉脑袋就快去查。”
此事不简单,背后之人一定是早有谋划,仅仅几日或许根本不够。

灰毛鸭丑归丑,盛鸿祯却还是坦然收下,只是脸色终归奇怪了些。
玉喜一路念叨这贺大人怎得如此不会做事,送什么不好,偏要送这个蠢物,且脾气大,微微伸个手指头,那灰毛鸭就伸着脖子要叨,颇有出门干架的姿态。
盛鸿祯脱了官服搭在屏风上,见玉喜蹲在院子里同灰毛鸭置气念叨,很是头疼道:“是鹤。”
“啊?”玉喜一懵神,冷不丁被叨了一口,疼的他猛的抽回手,再三端详也看不出这蠢物是鹤。不过家主见多识广,总不会错的。
玉喜闭上嘴巴喂饱了灰毛鸭,又端了盏茶递给主人家,见他捧着茶盏百思不得其解。
“只是贺儆言突然送礼做什么……”
杯中茶沫漂浮,橙黄色的茶水映着他几根散落在耳边的发丝。
可这回偏是他犯了迷糊,玉喜清醒起来,突然道:“想来家主生辰便是今日。”
闻言,盛鸿祯微愣,怎么都没想到会是生辰。他入京近二十年,期间风波不断,效忠的第一个君王都做黄土一抔,官场沉浮,渐渐地连自己的许多事都浑不在意,生辰更是不会记起。
他突然不合时宜的想起了自己第一任妻子,李氏。只是时间太久,也只记得模糊的轮廓。
李氏是家中做主替他指的婚,待他进士及第后,便在父母见证下拜堂成亲。
印象中,李氏是典型的江南女子,常年穿着简单纹样的纯色褙子,柔柔弱弱的给他送汤羹。盛鸿祯与她没有育得一儿半女,只因本就身子骨柔弱的李氏随他入京,适应不得京城水土,大多时间都抱恙,不出两年便去了。
若说起李氏,盛鸿祯并无微词。她体贴入微,知礼节,甚至知诗书。他也认为自己对李氏算得一位好丈夫。
李氏是在秋季没的,她卧在床上,手中紧握着绣着鸳鸯的素色手帕,苍白着脸咳的人心慌,却执拗地要开口同他说话。
盛鸿祯欲将她扶起喝药也被拒绝,只能听她断断续续说着话。
“阿郎……与我同为可怜人罢了……”
一句话说完,便呕得一口血,帕子上的鸳鸯被染红看不太清了。
家中老些的仆从知道这是要不好了,暗中使眼色让其他人准备后事,并且退出房间关上门。
盛鸿祯有些木讷的端着药碗,他从来没见过李氏这样子的表情,绝望,痛苦,无奈,恨。他见到的李氏,都是淡淡的,仿佛没有情绪。
窗外一片叶子被秋风吹下,落在地上发出微弱的一声悲鸣。一直不甚清晰念叨零碎的李氏似有所感,突然睁大杏眼,转而死死抓住盛鸿祯的手,执拗问:“阿郎……阿郎可有咳咳……,可有心悦于我?”
陈年往事落幕,杯盏中的茶沫在慢慢消逝,盛鸿祯目光逐渐聚焦,忽的叹息一声对玉喜吩咐。
“过几日休沐,准备些物件,去祭拜李氏罢。”
提起李氏,玉喜也沉默下来,轻轻应了声。服侍主人家睡下,收拾茶盏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方才主人家对贺大人称呼的是“贺儆言”。
昌乐侯和定安侯同样闭门不出多日,百姓闲谈时只当他们是丧子之痛,闭门哀思。但饭后谈资只是一时,散场了各回各家,谁还顾得他人之事。
侯府的柴房在最角落里,墙上一方小洞便当是窗子。光线自四四方方的洞中斜照进来,穿过一堆堆的柴火落在蜷缩着身子的妇人身上。
比起刚来的时候,她被收拾的还算利落,毕竟能瞧得出是位妇人了。不远处有张几块木板拼成的桌子,上面放着饭菜。
一阵脚步声逼近,妇人身子忍不住颤抖,拼命往柴堆边缩去,只听得几句说话声,房门就被推开。晌午的大好日光涌进,将瘦弱的妇人淹没,让她双眼刺痛无法睁开。
随着距离缩短,长久未梳洗的酸味袭来,景中良自怀中掏出帕子捂住口鼻,蹲下身子询问:“想得如何?”
“你们……都非良善!”
刻骨铭心的迫害让妇人遇权贵如食人猛虎,避如蛇蝎。
景中良不悦的皱起眉头,又很快舒展开,甚至笑说:“我非良善,却能助你为相公报仇,你可想好了。”
见妇人不为所动,便又道:“你以为你告了御状,那龙椅上的天子就能替你申冤不成?定安侯遮了朝堂半边天,如今的天子都不敢轻易动他。若你我联手,找到时机火上添油好好烧上一把,扳倒定安侯,我是否为良善,又有何需要在乎的。”
也不知这段话哪里戳中了妇人的心思,她慢慢放松身子看向要与自己联手的人。
短短片刻,妇人便坐在桌前对着并不好的饭菜狼吞虎咽。与其说吃,不如说是木讷的吞咽。
侯府的家仆端来热水替她梳洗,踏出柴房的时候,外面的日头还是好的不像话。妇人跨出门槛,便停住脚步。那些家仆疑惑又不耐烦的催促,她都充耳不闻。
她迎着日光抬头,双眼纵被刺痛,也依然不肯移开。昌乐侯的话萦绕在脑海,失去丈夫的恨刻骨铭心。她忽然捂面如孩童嚎啕大哭,绝望且无助。
青天白日,天子脚下,如她般的平民百姓,竟要与虎谋皮,与恶为伍,才能争得应有的公道。
如今的律法于恶人无用,于百姓为枷锁,世道浑浊,不知何时有清明之日。
妇人的哭嚎尖锐,仆从的等待麻木,一切都是最好的讽刺,却也是最绝望的展现。

第45章 饮酒(上)
虽说忘了自己生辰,但既然贺牗送了礼,盛鸿祯自然也不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想着晚间表示表示,便让玉喜去一位好友那借坛好酒。
玉喜迷糊着脑袋拖着两条腿跑了一趟,心道最近太阳真是打西出了。放在以前,家主定是当做没有记起自己生辰的,更何况午间家主的学生梁明远便说要来拜访,被家主推了去。
难道真的仅仅因救命之恩?
不应该。
玉喜跟着家主的时间挺长,他自小服侍,从江南跟到这京城来,对家主的脾性摸的八九不离十,哪怕因为救命之恩还不足以家主态度软到这份上。
还能是那个贺牗瞎子过河,哪处投对了家主脾气?
越想越没头绪,玉喜干脆老老实实借了酒来。
炎夏的火热自早间到晚间,似乎没个尽头似得。院子里的躺椅被六出移走,只剩一张石桌,石凳四个,外加刚做的两碟时令小菜。
从玉喜嘴里得知盛鸿祯晚间要邀自己小酌时,贺牗便略显紧张,处处上心,就连这两碟菜都念叨了六出许久。
虽说在京城待了这么多年,也算个京城人,盛鸿祯骨子里的江南味总归没变,菜爱吃清淡偏甜口,酒也不爱烈的。贺牗早年与他算是知交,让就出摆盘都要精致些。
心悦某个人,大抵就是对方细节处的喜好都记得清楚,这是时间抹除不掉的,已经刻在了贺牗骨子里,成了下意识的行为。
凉风习习,夏季独有的蝉鸣应和,头上皓月一轮,清辉一泻千里,落在时隔多年,再次对坐的两个人身上。
贺牗对自己十分随意,石青的长衫用腰带系住,衣摆下隐隐约约是双红色方头鞋。许是见盛鸿祯,头发倒是盘的工整,还戴了四方巾。
六出和玉喜蹲在别处的石阶上难得放了会儿假,却是打量对方各怀心事。
玉喜在想家主怎么抓了性子。
六出在回想家主挑衣服时的狼狈样。若非他劝着,估计那人能穿两层的氅衣过去,虽说看起来够庄重,但也能热死个人。
“上次你我这般对饮,还是先帝在时。”
斟酌片刻,盛鸿祯率先打破奇奇怪怪的气氛。
说来奇怪,他这人性子是有些强势的,不曾怯过场,更何况做了多年宰相,掌控局面的气场还是有的,今晚面对这气氛,却难得想了想才有话说。
贺牗比他还要紧张上许多,他就是故意的一副玩世不恭作态,换做旁人定能被他糊弄过去,可惜对上盛鸿祯便没了底气。
酒杯在手里捏了又捏,声线略微发抖道:“难为盛相好记性,如今你我早不是红裙争看的绿衣郎了。”
这话有些尖锐,说完他便怔了怔,自己也奇怪明明想要亲近些的,怎么开口就变了味儿。
他借着饮酒的间隙,小心翼翼观察盛鸿祯,发现对方也淡然饮酒又安了心。
一杯酒下肚,盛鸿祯的脸色还如常。抬眼再看贺牗,发现这人脖子和耳朵迅速攀了红。奇奇怪怪的气氛因着这个霎时消散,盛鸿祯乐了,没想到这么多年,这人酒量一点没个长进。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到底是在自己的宅子里,贺牗对盛鸿祯的拘谨渐渐消散,一只胳膊撑着脑袋,转着空酒杯慵懒的嘟囔着前人诗句,将将念了一句,似有所感,便打住偏头看去。
盛鸿祯原本是戏谑的,想要笑贺牗的酒量还不如七岁小童,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月辉下贺牗微红着脸望着他。
心中某处突然跳了一下。
时隔多年,贺牗终究还是那个贺牗。

第46章 饮酒(下)
从古至今,文人墨客咏月的诗词数不胜数,但大多都被寄以情怀乡愁,或是单纯写景。此情此景,远在京城的盛鸿祯竟没有思念江南故居,反倒是一股脑儿的全是什么“光风霁月”“风花雪月”的词儿来。
聒噪的蝉声似乎渐渐隐退,想是后园的花香袭来,夹在凉风中熏的盛鸿祯欲醉,又或许是他怪罪花香罢了。
他浅笑一声问:“怎得不咏完?”
说的自然是贺牗刚才嘟囔的诗。
酒杯转正,贺牗欲再满上一杯,不想刚握住酒壶的手就被盛鸿祯压住,对方笑意盈盈盯着他与平日大不相同,颇有他不说完就不放的架势。
其实贺牗只是对酒敏感些,脸红的快,不至于一杯倒。酒不醉人人自醉,他看着这人的笑,双眼渐渐迷离,恍惚回到打马街市意气风发的时候,盛鸿祯朗笑,自然而然的拢着他的肩喊一句“儆言”,带着他去吃酒。
思绪回归,相差无几的容貌令贺牗自己唬了自己一跳,口干舌燥的作出不乐姿态来。
“外有强敌觊觎,内有朝堂上的党争,再者人生多半不如意。多事之秋,岂容得下这诗的后一句。”
盛鸿祯早料到他会有此一言,自顾自提了酒壶替他斟酒,又给自己也满上。
他想,这石桌忒不解风情,隔了好一段距离。于是他干脆起身踱步至贺牗面前。
气氛似乎比刚开始变得还要怪些,贺牗目睹对方靠近,不自觉抬头瞧去,落得眸中映了一轮明月和念了多年的人。反观盛鸿祯,却是强势的站的笔直,低头看去,若非手里的一杯酒,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撩袖子骂人。
贺牗背后生了细汗,更是口干舌燥,被这气场压的张嘴都没了声,愣愣地端着酒杯,安静地像等人领走的孩童。
就在他额上也要冒汗时,才听盛鸿祯温声说:“今日是我生辰,便不说那些徒增烦恼的事。”
说着又展了笑,“你既送了我那灰毛鸭贺生辰,怎得一杯酒都不愿敬我?”
贺牗很是不服气反驳,“哪里是灰毛鸭,分明是……”
心事被看穿,饶是能说会道的御史中丞也犯了难,往日的伶牙俐齿全没了去,只恍着神敬了盛鸿祯一杯。
第二杯酒下肚,盛鸿祯看着脸更红的贺牗,陡然起了戏弄的心思,慢慢弯腰附在他耳边细语,“我的诗词文章,你收录的全,改日让人誊抄一本赠我,也省得我收整。”
贺牗双眼迷离着,初时未回过味儿,过了片刻才心下大惊,转眼额上汗珠密布,心跳如雷,抑制不住呼吸加重。
“你……”
他惊的称呼都变了,只一个字又止了声。
同样是进士及第,做了多年官的人,都是老狐狸,怎么可能从细枝末节里看不透一件事?
盛鸿祯果真知道了他藏了多年的心思!
怪,太怪了。贺牗说不出来心情,喜悦没有多少,更多的是忐忑,或者对未知的慌乱。他说什么像是都不合适,只能反复斟酌。
“一件小事而已,便如此不愿?”
对方的反应正中盛鸿祯下怀,笑容忍不住扩大,他抖了抖衣袖伸出手,以大拇指碰了碰贺牗额上汗珠,指腹一片湿凉,汗渍被凉风吹干,盛鸿祯鬼使神差的出言没了顾忌,“你不是心悦于我,嗯?”
不管是二十余岁,还是而今的不惑之年,盛鸿祯想,他爱欺负贺牗的毛病倒是一点没变。可他有些懊恼,怎得便冲动之下逗弄过了线?
贺牗手猛地一抖,酒杯落在地上滚了几滚,沾了泥。
他垂眸沉思,很有破罐子破摔的味道,语气一反常态多了几分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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