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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与北戴河(耳耳刀 )


我说是,怎么了?
他说,他好帅的。听说连高年级的女生都给他递情书。
听他说这话,我晚上回家后特意打量了朱丘生。可能是整天待在一块儿吧,我没什么感觉,就觉得他垂下眼睑的时候,睫毛密密的一层,好像很顺眼。
第二天,我跟罗明说,也就那样。
罗明可能早熟,他说长那种脸会有优先择偶权。我问什么是优先择偶权,他说,就是先挑老婆。
我没什么兴趣,张嘴说“哦”。
他说,过几年,你说不定也有优先择偶权。
除了和陈翠雪像,我对自己的脸没什么概念,但确实有人夸过我齐整。我问罗明,那为什么没高年级的给我递情书。
罗明说,你和朱丘生不是一个类型的,你生错了性别,漂亮得像女孩子,将来张开了应当是很秀气的。不过你们俩真不像,姓也不一样,是表兄弟吗?
我大言不惭,说,亲的。他像爹我像妈,他跟爹姓我跟妈姓。
初中分班按照的是开学考试的成绩,我在一班,朱丘生在最后一班。一班是培养高中生的,最后一班是睡觉混日子的,朱丘生放学比我早二十分钟,总是半挎着自行车等我。
长腿蹬在地上,像踩在水面,周围的女孩子以入水点为中心,泛起涟漪一样的红。
他百无聊赖,漫不经心地盯着校门口的树,看见我就说一个“走”,多余的一句不屑说。
我坐在后座,捆着他的腰。那时朱丘生肌肉的比重不重,有少年青葱的骨骼。我在他身后戳他背,说,朱丘生,你要小心啊,有人觊觎你的美色。
他的背震动了一下,没说话。我继续警告,你不能早恋,和那个校花班花也不行,你没听升旗仪式上老师说的吗?早恋会结出苦果。
他说知道了。
我说,光知道了不行,你得照做。
他不耐烦,好了好了,知道了,没空早恋,一个你一个朱草生就够我受的。
至于对朱草生,我并不认为自己做得比朱丘生少。朱丘生并不仅仅是不擅长打结,他还不擅长一切处理一切线状物体,所以朱草生的头发要么乱得地像蜘蛛网,要不被他绑成一根棍子。我埋怨过他,朱丘生满不在乎地反问,要不剃光?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朱草生听了话先哇哇大哭起来,鼻涕眼泪弄得满床满地邋遢。我没办法,把她放在腿上,我说好了草生,草生别哭,你大哥是大笨蛋,辫子帽儿哥给你扎。
事实证明,我比朱丘生擅长得多,两根麻花辫梳得整齐又漂亮。
草生照照镜子,像个小公主,满意地说,妈儿哥。
我说,是帽儿哥。
她犯了笨病,教不会,叫我,妈。
后来树叶枯黄,由秋入冬,风卷山林,冷气翻得像浪。我在灶边添柴,手冻得通红,朱丘生在旁边架了个小炉煮药,空气是酸涩的苦味。
奶奶的身体是在这个冬天坏下去的。
她突然说要看照片,把昏黄的相片摞了一沓。奶奶告诉我,照相机里有把时间的剪刀。
它留住的最值得留的,回忆被压成薄薄一层,塞着口袋里,因为时间和人都带不走。
我想,它们只是纸片吧。
奶奶说,它们是度过岁月的由头。
相片泛黄了变花了,由头也牵强了,所以她的身子骨一天天变差,奶奶的记忆从节选变成了插叙,又从插叙变成了乱序。
小叔来得越来越勤了,我们背着奶奶去过医院一次,住了几日,奶奶说,回去吧,老头子还等着我弄饭呢。
然后她说,拍个蒜泥黄瓜,再做个白菜炖豆腐。
开始的时候没人答应,她就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后来突然严厉起来,她说朱明仲朱明季,你们两个不孝的东西,是想饿死你爹吗?
小叔说,爹自己会做。
奶奶说,他会做个屁,我不在家他就糊弄。
我后来知道,朱丘生他爷爷是个教书先生,胃癌死的。
住了几日,医生说回家吧,再不回去来不及了。当时下了很大的雪,山路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在车上,人人沉默,平静非常。
奶奶的记忆又乱了,她说,过两天叫美美也来,大家都见一见吧。
美美来的时候是大年三十晚上,“她”穿着红外套,带着毛线帽。我拉着奶奶的手,我说,妈。
哎,美美来了。奶奶面上的沟壑更深了,从地皮变成了土丘。我抱过草生,我说,妈,这是我和明季的娃儿。
草生难得不掉链子,居然叫人了。奶奶眼角处发生地质运动,像黄土高原水土流失留下的影子。朱丘生的饺子端上来了,奶奶胃口不错,吃了两个白菜猪肉的。
然后她闭眼,睡过去了。
窗外响起爆竹声,屋里是水一样的宁静。奶奶醒来,她喊明仲,明仲媳妇儿。
我在隔壁屋,火速把外套和帽子一脱。出来又扯住了朱丘生,喊妈。
诶,奶奶问,美美呢?
美美上茅房去啦,我说。
过了一会儿,炕间又传来声音,美美。
明仲媳妇儿又去哪了?
嫂子上厕所啦!
明仲媳妇儿!
后来啊,我的帽子和外套都穿混了。奶奶在奇怪,我们一本正经地告诉她这是因为妯娌俩关系好。
奶奶嘱咐了很多。她说明仲啊,你和媳妇儿要好好的,你媳妇儿也是她爹妈的孩子,到了咱们家,要让她和回娘家一样舒坦。
她说美美啊,美美是城里的孩子,明季你不能让她受苦,你要好好对她。
钟敲过了十二点,奶奶是个懂事的老太太,她等到了新的一年。她突然坐了起来,眼里有光,面色红润。
我们知道,这是回光返照。
她看了我们一眼,没有叫明仲媳妇儿或者美美,她说,人都到齐了。
奶奶摸了摸草生的头发,说,草生啊,你要快快长大,要懂事听话。她说丘生啊,你要照顾好弟弟妹妹,但是也别忘心疼自己啊。她说明季,你要安安稳稳的,好好的。
奶奶什么都知道,奶奶的记忆会乱码,但是她什么都知道。
她说,帽儿啊。
朱丘生愣了片刻,推我出来,他说傻帽儿,奶奶叫你呢。
奶奶,我叫。
奶奶笑了,说,帽儿你也是我孙子,你像我老头子。丘生不是读书的材料,帽儿你要好好读书,要上大学的。
好,我郑重点头了。
我们都替自己,或是替着别人答着话,这一大家子的关系乱七八糟。我突然有了一个哥哥,一个叔叔,一个妹妹,一个奶奶,两个妈妈,还有其他。
奶奶摆摆手,行了,我走了,走了就别送了,有空不如添点食在鸭子的食槽。那个槽只发了个“呲”的音,就永恒销声了。奶奶在最后一刻还关心家禽的福祉,后来我们家里的鸭子,都比别人家喂的好。
她没忘把自己的眼睛闭上,佝偻瘦小的身体躺在炕上,轻得像一片羽毛。
我从不知道一个人的死亡会那样轻,我们没人说话,只掉了几滴眼泪就平静地把她下葬。在碑前,我们只与她聊天说话,悲哭少之又少。
我也从不知道一个人的死亡会那样重,重到心里永恒空了一角,属于奶奶的,属于妈妈的,属于母性的一角。每当我坐在炕上的时候,我就觉得炕不是空的,以至于以后我再不敢用猛火烧饭,生怕烫伤她的魂魄。
后来,朱丘生和我说,按照奶奶的意思我确实该入朱家的族谱,我们的名字并肩在一处,只是不该有连线箭头。

——————
五月,大锅镇的气温开始慢慢升高,像是要为将到来的夏季做铺垫。气温高容易滋长细菌,朱丘生拿起一只馒头闻了闻,皱眉,说,坏了。
和细菌一同生长的,还有我。我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蹿高了十公分,从比朱丘生矮一头,到只比他矮一个手指头。罗明的话应验了,我获得了优先择偶权,桌洞里被塞满了情书。
十封有八封的开头都是: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巴拉巴拉。
我会泰然自若地收下,保持礼貌。直到我收到一封情书,来自三班班花。
三班班花名叫安婷婷,看起来是个纤细娇小的女孩子,但有很泼辣的个性,隔天又给我了五百二十一颗纸折爱心。
我给她退了回去,清晰地说了拒绝。当时她有点儿不服气,扬言要让我看看她的手段,而后我的确是见识到了。
三天后的傍晚,我在朱丘生后座上靠着他闭目养神,突然听见他呵了一声。
我没睁眼,迷迷糊糊问,孬蛋儿你怎么了?
他说,傻帽儿,是不是你教育我,早恋是恶果。
我说是啊,怎么了。
他冷声冷气,睁眼,抬头。
我懒洋洋地睁开眼,吓傻了,面前一个大横幅,写着:卢子卯,做我男朋友。我当时就一口口水喷在了朱丘生后颈上。
他擦了擦脖子,说,那安婷婷好像挺漂亮的,你不考虑考虑?
我说,你问我这个干嘛?你自己想考虑?
前面的车走了,他开始足劲儿地蹬上坡路,好像不想和我说话。我在他身后掰着手指把给过他情书的美女都谈论了一遍,朱丘生突然狠狠按了车铃。
那声音大到能K.O.枪炮炸膛,我被震得耳膜突突的,骂他,我说朱孬蛋你干嘛?给你写过情书的女同胞连讲都不许我讲啊?
他“哼”了一声,我和你说正事呢,你提八卦干嘛?
我一愣,考虑安婷婷是正事?
我赶紧拒绝,手掌伸到他眼前摇,朱丘生,虽然咱家穷而安婷婷家是开大饭店的,但我才十五岁,你不能贪财送我去当童养夫。
他收不住,一下子笑了,扭过头来,阳光打在他侧脸上,眼睫毛又勾又长,从我的角度看过去,有点漂亮。我愣了神,然后听见他说,想啥呢傻帽儿,我是怕你早恋影响学习啊。
我突然说,你也不许早恋啊。
他说为什么?我又不怕影响学习。
那时候我们到了村口,朱草生已经道别了她的小姐妹,站着等我们了。我脱口说,你要给草生做榜样,防早恋从娃娃抓起。
安婷婷的痴迷过去得很快,就像校门口小商店卖的钢手套,不一会儿就换了季,但这些短暂的东西并不是雁过无痕的,它们会如亚马孙蝴蝶的翅膀一样发生连锁效应。
安婷婷交了新的男朋友,她们班的“扛把子”李昊。李昊是留级生,大我三岁,高我一头,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不知道他是不是有绿帽妄想症,和安婷婷交往才两天,他就来我们班门口堵我,亮出他的拳头,说我揍你丫的。
他戴着小卖部买的钢手套,屈指的时候指关节处会冒出一排铆钉,看起来挺有威慑力的。
我在心里叫了他一声傻逼。
李昊没有和他身高相称的胆量,他不敢在学校里公开地打我,他只敢恶心我,但我见过的爬虫和屎尿比他多了去了,他的脏话根本进不了我的耳朵。
五月中旬,李昊认识了徐胖,他俩一拍即合。
那天,我和罗明他们预备去球场打球。李昊像看见茅坑的苍蝇一样钻了出来,后面带着他的小弟,苍蝇一号、二号、三号和四号。他们站成了个尖锥的三角形,摇旗呐喊,卢子卯的妈妈给他爹带绿帽子!
连同他们编排的好几个版本。
他们说陈翠雪是见个男人就能上床的,我是她的儿子,最脏乱的杂种,狗畜生。
我没理他,他们并未停手,我第二天被人堵在卫生间里。李昊黑乎乎的大手钻进我的衣服,按在我的腰上,他“啧”了一声,真白嫩,娘们儿一样,让我摸摸。
他摸我的脸,说卢子卯你长得也好,你要是个女的我找什么安婷婷啊。不过你妈那么骚,你是不是也能和男人上床?是不是也给人操?
他把我堵在最后一间,摸我的腰腹,捏我的屁股,或许他觉得这对男性是种最凶悍的侮辱。的确,在我心里,他已经被撕烂了万次。
我一脚蹬在他裆部,他“啊”得大叫了一声,滚下厕所台子,蜷成一只虾。
我用力碾他腿,一把扭住他的脖子,我说,你再犯一次,我就拔了你的舌头。
他愣了会儿,脸涨的得又黑又红,他说操你妈的,贱畜生,老子明天就他妈带人揍死你!
我冷冷看了他一眼,说把你下面那根削了喂狗。
我计划修理下李昊,自然是智取。我和罗明他们制定了几个方案,包括但不限于套上麻袋和巷子游击战,但我没想到朱丘生会比我先出手。
当时刚放学,我在教室里做卫生,罗明突然冲进来大叫,他说卢子卯,你哥把李昊打了。
他说打了,当众,在操场上出的手。
我拼命往操场跑,一路上听到很多细节,大概是李昊在朱丘生面前用言语猥亵了陈翠雪的屁股,还指着个流浪汉说卢子卯说不定是他的种。
我跑到的时候,朱丘生把李昊按在地上,像一头凶狠嗜血的猎豹。他的衣服滑了一半,炸出一道紧绷劲痩的腰腹,胳膊上的青筋蜿蜒地像蛇,没人敢靠近他们,空气里全是李昊的哀嚎声。
这是一次压倒性的战役,地上的人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直到一道银光在李昊拳头上闪过。
我听到了朱丘生痛哼的声音。
血蛇从他面部直流而下,汩汩下坠,把他胸前打得一片猩红。朱丘生也愣了,他用手指沾沾自己的脸,又得到了满手的红。
血肉模糊,他饱满的唇瓣裂开一个口子。
李昊罪恶的钢手套,打了朱丘生的脸,我的心几乎停跳了,他活活打豁了我哥的嘴唇。
眼前的事物全都不具像了,我只看到了地上那一滩伤害朱丘生的脏东西。一只手捏爆了我的心脏,我的脑袋嗡嗡直响,我要折了他的手,扭断他的脖子!
我冲到他面前,抬脚,足足地踹在他胳膊上。
“咔”,我听到了是李昊手臂断裂的声音。
但是不够,还不够。他怎么能,他怎么敢打朱丘生?
我摸到了一块东西,把它攥在手里。
我的手扬起地上的砖头,李昊的眼里全是恐惧,那么深,那么黑。
不!别!住手!卢子卯快住手!再打要出事了!好像是罗明他们在喊。
我只能看到李昊那烂西瓜一样的头。要是真像烂西瓜一样碎了多好。
但我最终没打死他。
下一秒,手被抓住了,我被紧紧扣在一个怀里,皂角味儿,尘土味儿,血腥味儿的。他的手掌镣铐一样箍在我身上。我感觉温温热热的东西滴在我颈窝里,他的下巴蹭着我的脖子,安抚我。
朱丘生说,停,停吧傻帽儿,哥哥不痛。
我的手和他的指头对峙着。
乖,听话,放手。他说。
他的呼吸扑在我的脖颈儿上,绑着我的线突然断了,砖头落在了下来,发出一声无力的“扑通”。
朱丘生的嘴唇就在我耳边,我鼻腔里全是他散出的铁锈味儿,我眼睛一热,泪噼里啪啦地滚出来了,在衣服上邋遢了一片,小声地叫了句哥。
诶,他应我。
他轻轻地说,像是对我,又像是对自己。他说傻帽儿别怕,没有妈妈,但是有我。
那天晚上,朱丘生回家后先哄我睡了。他的冷脸上泛起一点难得的柔,把我包在被子里,又伸手搂了搂我。我顺着角度,看到他清晰的喉结和肩膀处稍有雏形的线条。
他说,傻帽儿,睡吧。他的呼吸碰碰我的额头,刮起一阵清风。
这句话像一颗安眠药,叫人安定。我听着,慢慢就睡了。
再醒来的时候是凌晨,天色未亮,灶间里有微弱的火光。我起身下去,看到他被炉色剪影在墙上。
一根烟被夹在指间,他熟练地抽了一口,晦暗氤氲。烟熏火燎里,他微皱的眉有种自得的慵懒。
我微怔,目光缓缓下落,最后落在了他唇上。
山神坠落,他跌下神坛是为我,朱丘生的嘴唇被撕了开来,变成个永不能愈合的伤口,幸而不在唇中。但是我隐隐感到,我的山神变成了一只兔。
或是颠倒众生的狐。
神明与妖类系出同源,先祖女娲也是蛇身人首。灶台的火舌吞吐着光阴,他在明暗交接的地方,吊着眼睛看我。
细长的,漆黑的眼珠。
一时心尖大动,唾液滚下喉头,我想我该不是要死。
混沌的火影里,我看到了朱丘生的半副媚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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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观阅!

第16章 早恋猛如虎
我和朱丘生生来不同,他在冷脸下善良友爱助人为乐。我有一张人畜无害的面容,内里兴许烂的离谱。
草生上小学二年级,我给她扎头,看到她脖颈处有一点红痕,内里是硬块儿,外侧红肿。我的手指在她脖颈处按了按,她哎呦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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