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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与北戴河(耳耳刀 )


给我闭嘴!
器皿碎了一地,我躲开一个飞起来的暖壶内胆,感觉脸上辣辣的。趁着他们扭得不可开交,我跑出去找朱丘生,因为我太饿了,他们打了很久,早忘了家里还有个人,而我从前一天晚上起就没吃饭。
我家离朱丘生家不近,得翻过两条山沟。翻第一条的时候眼睛就开始冒金星了,我看着地上的草根,已经老透了,就算是大饥荒年代也不能吃。
好容易挨到朱丘生的家,他正坐在门槛上口里衔了一根草,一看到我就站起来,像是吓了一跳,然后忙不迭问我脸怎么了?
天大地大都没饿肚子大,我说,朱丘生别废话了,快给我拿一个窝窝头。
他转身就从厨房里收拾出几个窝窝头。
我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窝窝头,吃到一半的时候发现有点不对劲,口里发腥,心里奇怪,这窝窝头怎么发红?
然后我看到我的手上有些红色的液体。
我饿到把自己的手指头吞了?
朱丘生拿了条温温热的毛巾过来抹我的脸,毛巾也红了,我才发现我的脸才是血的源头。
怎么弄的?他问。
我又吃了一个窝窝头,掉的渣子被地上的鸡捡了吃了。我爹妈吵架,殃及池鱼,我说。
哦,他说,他懂了。
我问,朱丘生,你爹妈是不是没干过仗?
他说生前没有,死后不一定。
我问,这是什么意思。
朱丘生的手顿了顿,他说他妈可能会骂他爹为什么这么快就跟来了。
当时风卷树叶,面前的山突然飘飘摇摇起来,脸上的毛巾像小狗的舌头。我问他,你爹真的是殉情吗?
他说他觉得不是,他爹一直是个很有家庭责任感的人,掉下山大概是精神恍惚。
我失焦了,看不清他脸的形状,朱丘生说我的眼珠让他想到了灰白芯子的玻璃球,搁在桌子角上,一动就掉了下来,滚到房间的哪个角落,然后消失无踪。
我说,朱丘生,你是因爱而生的孩子。
就是那个季度,我的生活开始失序,起源还是那个窗户。事实证明,人不要随意在反光的东西边逗留,它除了能照见魂魄的影子,还能照到其他一些不干净的。
我去朱丘生家吃饭,陈翠雪是满意的,她更加深陷牌局。卢三白很忙,几乎不回家,我在家里存在的意义等同于墙上的奖状。
那天是周末,她让我去朱丘生家,她说她有事要忙,很吵的,要我写完作业,晚上再回来。
我对这样的托词很熟悉,她又要组牌局了,其实我已经习惯了那些推撮的响声。但我还是答应了,我说,这周作业不少,我大概会比较晚。
然后我到了朱丘生家,正好是午饭时分,朱丘生炸了一大盘菜丸子。
我吃了很多,问他今天是不是过年。他说昨天割了肥肉,炼了猪油,然后院子里的胡萝卜萝卜结了很多。
吃完饭我发现我的算术本子没拿。
朱丘生说我可以先撕他的纸,回家再粘上。我嫌粘上去丑,说要回家拿,后来我知道,这个决定足够我悔恨终生。
小孩就该听大人的话,真的。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是最不合时宜的了。
幸亏朱丘生说要哄草生睡觉,朱草生真是我的福星,要是没有她我说不定就要在朱丘生面前一绳子吊死。
我翻山越岭回了家,一路上秋风凉凉,心情还不错,然后我停在了窗户外。
我看到两具白花花的肉体,陈翠雪和一滩肥肉。我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但是那一瞬间的耻感却像泥沼一样把我吞没。那滩肥肉不是卢三白,可能是曾经出现在吵架中的谁谁或者谁谁谁,他肥肠大肚,那场纠缠是原始的、无耻的、非常无耻的。
我想起远古的传说,女娲是蛇身的。我对于长条的东西有种恐惧,我开始厌恶自己的出生。
蠕虫又出现在我眼前,胃里泛起一股油腻腻的味道,在我反应过来之前,肚子里的东西已经出来了,菜丸子,怎么进怎么出。
地上各式各样混杂的一滩,水汽凝结在我眼底。我需要一点葡萄,但葡萄早过了季节,秋风正凉。无处可去的人大概会找一找葡萄架。
回到朱丘生家,我又吐了一场,胃几乎被我翻了出来,流出的只有极酸的胃液和苦烈的胆汁。朱丘生顺着我的背,他的手像一截葡萄藤。
他问我怎么了?严不严重?
呕,我又吐了一滩。
啊?傻帽儿你怎么了?要不要叫你妈,要不要去医院。
我说没事的,你知不知道有一种病,犯起来恶心地昏天暗地,但其实是无关紧要的,过几天就会好,这只是一场普通的肠胃感冒。

——————
我知道火有烧起来的那一天,陈翠雪的奸情会点燃整个屋子,把我家烧得四分五裂,所以我着意躲避了。朱丘生问我为什么来他家的时间越来越多了,我说怕有人玩火自焚。
他不懂,问我,这和玩火有什么关系。
我说,有一场很大的火要烧起来了,虽然我是池鱼。但这场火会把池水都蒸干,把鱼烧沸。
朱丘生还是没听懂,但他没继续问,惜字如金地说了声哦,然后专心搅合锅里的鱼汤。
鱼是我们在河里抓的,用馒头和玻璃罐子,玻璃罐子水下搁一会儿,往上一拉一兜,就能抄起巴掌那么大的小鱼。鱼汤很少但是很香,朱丘生用开水炖成牛乳般的颜色,这是给朱奶奶喝的。
我端过去,朱奶奶就开始叫我了,她说嫚儿啊,做饭了?
我说,哎,妈喝汤了。
我已经很习惯扮演朱丘生的妈妈,知道她会在奶奶喝完药之后在她嘴里塞块冰糖,每天睡觉前要开一次窗。奶奶喝了汤,点头笑,很鲜溜啊。
火是在我六年级的时候烧起来的,当时快到夏季,天气干燥。如果卢三白那天的工作没有取消,提前回家,说不定还能再判段时间缓刑呢。可惜没有如果,我回家的时候,看到地上一片狼藉,卢三白的脸变成紫青,上面有一个抓印。
三道,猫一样,血淋淋的。
陈翠雪没在,但我知道她没走多久,地上的暖水瓶碎片还冒着热气。我准备趁卢三白没注意悄悄溜进自己的房间,但还是不小心踩了地上的碎壳子。
卢三白无声无息地转过来,让我打了个恶战。他半边脸压在黑暗里,牙齿出奇的白,冒出突兀的、骷髅的荧光。
他盯着我,好像在吐舌信子,我听到一种无声的怨毒,紧紧勒着我。
我打了个冷战,下意识没敢叫爹,闷声说,我先回屋写作业了。
关门的一瞬间,我听到了玻璃破碎又破碎的声音。
流言长着翅膀,传遍铜锣村,我从第二天开始脊梁骨疼。这个世界上好事不出门,坏事有几千个版本,能追溯到你的十八代祖宗,一个个低言密语的,好像比我这个当事人还清楚。
第一个版本,陈翠雪嫌卢三白没用和城里的富商搅上了。十里八乡第一美人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富商为她抛妻弃子,明天就要娶她当大老婆了。
这是最理想化的版本。
第二个版本有抄袭《水浒传》的嫌疑,富商就想偷个腥,路过陈翠雪窗前,被她扔出去的东西打中了,陈翠雪浪荡,两人一来二去就勾搭上了。
还有陈翠雪与她的小学同学旧情复燃,卢三白那方面有问题,甚至陈翠雪被抓住的时候和好几个男的在一起。
陈翠雪本人逃之夭夭,卢三白第二天搬到办公室住,漩涡中心的两个人风平浪静,留下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崽子被流言灌耳朵。
徐胖说,卢子卯,我们都看见了你妈的屁股,她当时光溜溜的被你爹从家里赶出来,衣服扔了一地,那奸夫长得和猪一样。
徐二胖说,卢子卯,听说你要认个有钱的爹了,你高不高兴?隔壁二傻子他妈还因为他爹出去看你妈的光屁股和他干架了,他妈说你妈结婚之前就是个破鞋了。
有人家里的老婆骂,你觉得你能上了是不是?艹你老祖宗的,有本事你找她去啊!
然后有人问,你是你爹的种吗?
我说,我不知道。他们大笑。
村里本来就无聊,出来点带桃色带绿色的更是要传的沸沸扬扬。
他们在我背后指指点点,围成一团朝我看,像在看动物园的猴子。但观众一直和我保持安全距离,我一过去,他们就散作鸟兽。
声音没记得收走,他们说,婊子养的。
我开始做梦,一个接着。梦里“婊子养的”四个字从独唱变成了合唱,又变成了分声部四重奏。有人把我吊在火刑架上,烧死圣女贞德的那种,我像一个诅咒,人们摇旗呐喊,表情鄙夷又兴奋,烧死他,烧死他!
火烧起来了,池鱼在架子上烤制,散发着焦臭味。但舌头做的刀子比火舌厉害多了,没烧到的脸比烧焦了的脚痛。
我喊,闭嘴闭嘴!不许说话!我妈不是婊子,我不是婊子养的!
他们充耳不闻,看到我的惨状,眼里闪着绿光,高叫着,婊子养的,烧死他!
我腿肚子一抽醒过来,胸脯一个劲儿地起伏,墙那边就是陈翠雪偷情的那间房,黑暗变成好多小点子,细小的毒蛇,它们咬我。我把被子拉到脸底下,只露出眼睛,身上冷的热的湿成一团,黑夜在虎视眈眈,但它比梦友好得多。
白天我走在路上,前面有一只黑白花的大狗,它后脑勺上长了一张嘴,伸出了红色的舌头。
鲜红的舌头流着黏糊的涎水,它说,婊子养的,婊子养的。
树叶也是长嘴的,它们说,贱骨头,贱骨头。
我尝试着在朱丘生家睡了一次,半夜把他吓了个半死,他说我当时浑身抽搐,就像得了癫痫,他惊得马上给我掐人中。
我醒的时候,他说我整张脸就剩一双眼睛,眼睛是无措的,只剩两道深渊,无底洞。我口中呢喃着什么,他打了我的脸一巴掌,把我扇醒了。我把他吃进眼睛里,我撕扯着我的衣服,我说朱丘生你快看啊!看我背后!
他摁住我,手劲儿大得吓人,他说,背后?背后怎么了?
好疼,他们打我!我后背好疼!
他把我翻过去,给我顺背,安慰我,别怕,是梦,你背上什么都没有。
嗓子很痛,被和血吞的牙刮得穿肠烂肚,蠕虫在咬我,咬我的胃黏膜。只有他捏我的手不让我觉得痛,他不是在拖拽我,他是在叫醒我。
我的手摸到自己背上,像要把那块皮揉破,我说,快看啊,快看!我脊梁骨上被钉了一排钉子!

那件事后,卢三白和陈翠雪很快离了婚,快得像刀切豆腐。
陈翠雪很聪明,非常聪明,要是世界上有个卢三白肚里蛔虫奖她绝对能蝉联总冠军。她知道卢三白就算是赔得精光也得要脸,所以我怀疑光屁股是她特意表演的一出脱衣舞。
卢三白几乎是求着她迅速把婚离了,她趁火打劫,在卢三白身上挂了我这个拖油瓶子。
从民政局出来的那天,我跟在卢三白身后慢慢走,把自己缩小,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他要能忽略我的存在最好,做池鱼太累了,我只想做个咸鱼。
但是他还是听到了我的响动,我是个一瓶不满半瓶乱晃荡的拖油瓶子,我肚子里在响,叽哩咣当。卢三白转过头来看我,像看一坨死物。
然后他的眼睛睁大了,我从里面看到了厌恶,像清醒的人看醉汉和呕吐物。我酷肖陈翠雪,有如出一辙的白皮肤、大眼睛,甚至连鼻尖上的一粒黑痣都完美复刻,他盯着我的黑痣,皱眉,像西装革履的人看他鞋面上的泥点子。
我后退了半步,他的眼神在说,贱骨头。
我的父亲在骂我,虽然他只是腹诽,但我还是听见了,他骂我婊子生的,贱骨头。
四周寂静,我和街上来往的人群间隔着层薄膜。我等着他的暴怒,等着他随手抓起东西挥在我身上,拿他手里的合金水瓶子砸我。但卢三白很得体,他只是走到了我旁边。
声音低沉地说,你怎么不去死。
卢三白一生顺风顺水,他是十里八乡稀缺的高中生,吃公家饭,讨到了最漂亮的老婆,有一个能证明他基因的、次次考第一名的儿子。现在他的梦碎了,没人捧他的脚,那些开厂子开豪车的大老板比他值钱的多,老板拐走了他的老婆,儿子可能证明不了他的基因,是个杂种。卢三白把他的悲惨归结于时代的变迁和知识分子的落魄,而我,我是他屈辱的佐证。
我每次在睡梦中醒来的时候,都能发现他在盯着我,瞪着一双白多黑少的眼。他拳头握得很紧,可能是想要肢解我。第一刀先剜去我脸上的痣,第二刀戳瞎我的眼珠子。
但他最终没有,他在家里放了些保证我不死的食品,然后回他的办公室,然后出走,尽力不见我。这是我想要的,我一人,氧气会比较多。
但事情哪有那么容易呢?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卢三白一直活到儿孙满堂,所以这个关卡他必然爆发。卢三白的巴掌是在一个刮风的夜晚落下的,当时他喝得很醉,变成一滩倒在沙发上。
我从里屋伸头,看了他一会儿,起来给他倒了杯水。
爹,你喝点水。我小声嘀咕。
他本来是低着头的,闻言上瞅,然后眼珠子落在我身上不动了。迎面而来一股劣质白酒的味道,他木着舌头问,谁是你爹?
脸被扇到另一边,搪瓷杯子掉到地上,我脚面砸了满满的水。他白多黑少的眼睛像蛇,然后毒蛇张开了嘴,毒液喷了出来,厉声,谁是你爹?
他开始打我,用巴掌。我在地上滚着躲,痛得直抽抽,他却像是不解气,又抓起别的打我。
我看着出现在上方的东西,取代巴掌的工具,鸡毛掸子、擀面杖子,最狠的还是炭火夹子。炭火夹子是铁的,落在皮肉上的时候细胞在嘶吼,有一下抽在胃上,我喉咙里一阵干呕。
他忍不住了,他骂出声了。他骂,狗娘养的!婊子生的!杂种!杂种!
找你的贱娘去吧!他妈的老子真是倒了十八辈子血霉,碰见这么个玩意儿!
在他眼里我不是没有杂毛的小白狗,我是窝里下的那只混得看不出颜色的东西,甚至连是狗是猫都不知道。他还要养着,他还要养着。
卢三白的手一边打一边抖,精神开始恍惚,我怀疑他看到的不是我,是陈翠雪,因为他口里的脏话从婊子养的变成了婊子。
我的腿无助地踢他的肚子,他掐我的脖子,通过杀我,他想象自己杀死了陈翠雪。
可我不想死。
我向旁边住啊,手指摸到了东西,黑夜里我判断那是个铁盒子。窒息的恐惧感侵袭了我,他的手掐走了我的脑浆,我用铁盒子砸了他的头。
卢三白晕了一下,向旁边斜。
我忍着咳嗽和缺氧的恶心向窗边跑,头顶的位置一阵刺痛,很多金星落在我的命运之窗上,我拼劲全力攀住了窗栏,发疯一样向外爬。
很不凑巧,我和陈翠雪被捉奸时选的撤退路线好像一模一样,想不到基因居然在这种地方起了作用。跳出窗的一刻,我的脊柱差点冲断了,一声闷响,一个铁制暖水壶闷在了我背上,我顾不上躲闪,一鼓作气,逃离了他的掌控,然后一口气滞下来,倒在后墙。
我在墙根底下瘫了一会儿,在这期间知觉慢慢回归了我的躯体,双腿能够挪动,但是一个劲儿地发抖。
好痛啊。
我蹒跚着往山里去,走一步后背就抽痛一下,不知道其中神经的状态,但是淤青肯定是少不了。风刮在我的脸上,一片濡湿,这个夜好像格外潮。
第一道山沟风平浪静,连花草都睡了,我踉跄的步子不知道有没有吵醒它们。到第二个山沟,我四周漆黑一片,空气中露出两颗惨绿的、跳动的火,然后是四颗,六颗。
我心头一紧,升起没顶的绝望情绪,我的对面是狼。
我面对它们,身后涨起山风。一边想着我要死了,一边想象它们如何吃我脏贱的骨头。

你见过火吗?
不是火刑架下的,不是灶台洞里的,当它的作用不是惩罚取暖而是照明的时候,光芒最盛。
一个人影举着火把在我前面,右手提着割猪草的刀。
我至今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半夜出现在那里,我和朱丘生不会有什么心理感应。但我记得他拿冒汗的掌心握我,他说,盯着它们的眼睛,别怂。
我临场走神,猜他家那只白狗——我做替身的那个,说不定是藏獒犬。
但力量从紧握的掌心源源不断传来。
朱丘生是我的强心剂,是我的止疼药,是我的万通筋骨贴。他握着我,我背也不疼了,腿也不抖了,想着活着也就活了,死了就死了,死了的话下辈子他投胎当个猎人,我做只獒犬,和狼群大战三百回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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