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吟问:“是谁?”
容枝回答道:“姜云明。”
他说这话有些不讲道理,明明是他自己说不要灯,等裘无息说要把灯给姜云明的时候,他又一剑把那盏灯毁了个干干净净,从头到尾姜云明都没有说话,要是薄吟真的认真了,他倒是受无妄之灾,可容枝没办法不委屈,明明是他的东西,凭什么要给别人?
“姜云明……”
薄吟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用手指搓了搓少年的脸颊,问:“是裘无息的弟子?”
容枝点了点头。
“好,我知道了。”
容枝抬起眼眸:“你知道什么?”
薄吟倾身轻吻了下他的唇角,低声道:“他欺负我家的小仙尊,无生境内我必定不会叫他好过。”
第103章 春不许,再回头
薄吟笑意吟吟, 说出来的话却十分认真,他双手捧着小仙尊的脸颊,垂眸看着白净的小少年, 轻声道:“他们谁都不许欺负你,姜云明抢我们小仙尊的东西,薄吟来给你报仇。”
“还有我的小灯, 要姜云明赔给我。”
容枝是个被娇惯大了死也改不了的别扭性子,一旦有人能完全站在自己这一边, 不论对错,就要毫不犹豫地得寸进尺,要了这个还要那个,怎么也要不够,那灯明明是他一剑毁了个干净, 按理说来和姜云明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但若不是裘无息说要把那盏灯给他的弟子,自己又怎么会把它毁掉?
所以,还是姜云明的错。
薄吟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太阳穴, 闻言问道:“那是盏什么灯?长什么样子?我给主人再寻一个来。”
容枝沉默了一下, 道:“不知道。”
薄吟:“嗯?”
容枝是真的记不清那灯到底长什么样子了, 那时候他吵闹着要去无生境,几位师兄都接连拒绝他,或许是孟长云看出来容枝委屈得不得了,才想起来把那盏灯送给他当礼物来哄他开心,容枝小时候一向喜欢那些累赘又漂亮的东西, 比如剑穗, 镯子和发尾的小银铃,如果是平常时候, 孟长云送他这个东西他一定会很高兴。
只可惜那时候他心系无生境,后来又平白无故被裘无息说了一通,被这个人拿他和姜云明作对比叫容枝十分心梗,一气之下挥剑便把那灯砸了,到最后也不晓得那灯的火焰到底是什么颜色,是什么样的构造。
容枝自知他这句话说得十分任性没道理,说人家抢了你的东西,自己总要知道那东西长什么样子吧?
但他就是不知道啊。
他的东西,就算不记得是什么,不记得长什么样子,但姜云明哪怕觊觎一眼,摸一下子,这小仙尊都能把浮云山搅个天翻地覆,可偏偏是裘无息发的话,叫容枝一时之间也没办法把那份气发出来。
容枝低着头想了一会儿,拉着被子遮住自己半个脑袋,推了一把薄吟,道:“你出去,我要休息了。”
薄吟握住他的一只手,笑道:“主人还没有脱外衣。”
少年红衫在幻阵中被染脏了一些,他想起来这桩事,挣开薄吟的手,在被子里窸窸窣窣把外衣脱下来扔到了地上,薄吟无奈俯身从地上捡起来那件红色外衣,施了个小小的法术,那件衣服便又重新变得干净整洁。
薄吟将那件衣服搭在臂弯处,低头看着小少年,轻声道:“既然主人不记得那灯长什么样子了,那我便把所有的小灯都给你寻过来,任你挑选。”
容枝窝在软软的被子里,闻言道:“我挑剩下的也不许送给别人。”
薄吟好笑地捏了把他的下巴,被小少年从被子里探出手一巴掌打红了手背,薄吟收回自己的手,道:“我给你寻的,怎么会给别人?”
他什么时候有过别人了?
身边眼里心中,已经全都是这个小小的红衣少年,再腾不出其他的位置来,就连他自己,都占不到那心中的几寸方圆。
容枝抬起眼眸,认真道:“全都是我的。”
薄吟点头应和:“自然全都是你的,别人碰一下我就砍了他的手,如何?”
容枝抿了抿薄唇,再度得寸进尺,他轻抬起下巴,眼眸中是一片任性桀骜,少年发丝垂在肩头,道:“我看上的东西,你也都要给我抢过来。”
“好,”薄吟好声好气地哄着他,慢慢道:“我家小仙尊看上了什么,谁若是不给,我便不给他好日子过。”
“你想叫他如何,我便叫他如何。”
容枝满意点头,他又想起来薄吟答应他摸耳朵的事,目光不由自主地上移到他的发顶,伸出手来指了指,道:“耳朵。”
薄吟轻轻一愣,显然是没想到他居然还记得这茬事,只是这微微一犹豫,就被少年看出了端疑,容枝伸手去拽他的头发,口中叫道:“你答应我了的!”
薄吟无奈握住他作乱的手,打商量似的请求道:“轻轻地摸,好不好?”
说罢他的发间忽然显现出两只白色毛绒绒的狐耳来,中央淡粉色的皮肉隐藏在绒毛之下,容枝对这样毛绒绒的东西没有抵抗力,当初醋醋也是全身都是白色绒毛,少年待其他人都十分任性,却只由着那只雪貂在他的床榻间胡乱蹭来蹭去,也不生气,但凡外出,众人总是能看到那只雪貂懒懒地趴在少年肩头,像是一件狐裘大衣上的小毛领子。
薄吟低头倾身把耳朵送到少年手指间,低垂下的红眸轻颤,手指仿佛有些紧张似的抓紧了底下的被褥,容枝对此一无所知,他抬手搓了搓薄吟白色的耳尖,又张开手指握住了薄吟的整只耳朵,薄吟低低地呻/吟一声,想抬手把这只作乱的手拿下去,只是悬停在半空中许久,眉心微蹙,又把自己的手搁了回去。
“好软……”
容枝肆无忌惮地用手摸着薄吟的两只狐耳,丝毫不管薄吟低垂下的红色眼眸已经掀起一片惊涛骇浪,少年还没搓够,又命令道:“尾巴也要。”
薄吟轻笑一声,用狐尾缠上小少年的腰身,恳求道:“轻一点摸耳朵。”
“不。”
容枝的性子非但是得了一寸便进一尺,但凡是他想要做的,不论怎样都要做成,否则便气性大得很,裘无息骂他一句话,两个字,他记了三年都没再跟裘无息说过一句好话,记仇记得彻底,道歉也难了了这件事。
薄吟或许是知道他的性格,得了这个回答后也没再说话,只是手移动了地方,悄悄地抓紧了小少年白色云纹的衣袖,面容完全隐在浓郁的黑暗中,耳朵被心爱的小仙尊肆意拿在手里玩弄的感觉,叫他整只妖的身体仿佛都要烧起来了。
往日里小仙尊拿他做修炼的炉鼎,床榻之间似乎也只记得修炼,对这些事一窍不通,少年被他紧紧搂在怀中,薄吟手指擦过他光滑的脊背,俯下身想要去亲吻他,却只听见容枝默默地在念什么剑诀,目光澄澈,就连气息也平稳。
薄吟沉默半晌,最终只是叹口气,低声恳求道:“仙尊,别念剑诀了……”
“念念我的名字,好不好?”
小少年并不搭理他,一旦修完了一重剑,不论如何都把他推到一边去,将利用完就扔掉的任性做得淋漓尽致。
刚开始容枝对狐妖并不信任,他的记忆里并没有自己将薄吟收做御妖的这件事,只是薄吟那么一说,不知怎么他就信了,任由他跟着自己,一只七尾狐妖,如果有朝一日修到八尾,是完全可以和妖尊去争一争那个妖界之主的位置的,却这样低声下气地跟在他身边,做一个…废物仙尊的,御妖。
容枝并不想承认裘无息其实说的是对的,他天生被娇宠,师尊宠爱他,诸位师兄也都纵着他,将他惯得无法无天,到处惹祸,可实际上,他的修为就连裘无息的弟子姜云明都比不上,只能找这样的旁门左道来加助修炼,所幸是有用,如果没有作用,容枝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孟长云,将这只狐妖斩杀。
容枝抱住狐妖的尾巴,侧躺在床上看着薄吟,问道:“你当初,是怎么成为我的御妖的?”
这个问题他其实有意无意地问过许多遍,但都被面前这只狐妖以一种莫名的方式转移了话题,再想起这件事,容枝不免有些生气,他在被子里踹了薄吟一脚,斥道:“不许对我用幻术,不许转移话题。”
薄吟被踹了一脚,更加凑近了他一些,低声道:“主人,薄吟永远不会伤害您。”
所有的幻术,其实都只是为了圆那一个谎言。
容枝轻哼了一声,道:“答非所问!”
薄吟笑着把他的被子拢好,道:“好吧好吧,我认真地来说,当初在人间,我不慎落入捉妖师手中,是你救了我。”
容枝有些狐疑,他挑眉问道:“捉妖师能奈何得了你?”
确实不能,莫说是七尾狐妖,就算是四尾,也不可能轻易落入捉妖师手中,薄吟看着他轻轻地笑,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主人不记得也正常。”
容枝想了想,道:“没见过你受什么伤,普通捉妖师抵抗不了狐妖的幻术,你怎么会被我所救?”
薄吟略微沉吟了片刻,道:“主人那个时候,很厉害的。”
容枝摇了摇头,道:“不记得。”
薄吟手指将他发上的小银铃拆下来搁在桌子上,道:“不记得就不记得吧,我记得主人就好了。”
容枝晃了晃脑袋,将头发全部搁在枕头旁边,又疑惑道:“我真的救过你?”
他这样的性子不是烂发好心的那种,怎么会救一只无亲无故的狐妖?
但是薄吟看着他,一双红眸低暗,声音轻轻地回荡在他的耳边:“真的。”
“主人救过薄吟的命,所以,我愿意给主人奉上一切你想要的东西,若谁来抢,我就要他的命。”
看着小少年在幻术的作用下昏昏沉沉地入睡,薄吟的红眸晦暗不明,他的手指间拿着容枝的红色外衫,低头轻轻亲吻了少年的额心。
当然不是真的,在此三年之前。
他甚至没有与容枝有过任何的交集,为了这副能叫小仙尊看得勉强顺眼的容貌,为了完整无缺的身躯,在天罚作用下伤痕累累的血污寸寸洗净,狐妖将自己的所有全部规整,换上一张叫容枝不会抗拒的温和的容貌,才在那洼湖泊边上,找见了他爱慕至死的小仙尊。
那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浮云山正殿。
孟长云忧心忡忡,他坐在椅子上,手指间拿着一枚令牌叹气,裘无息坐在轮椅上,手指间拿着一杯温茶,听见声音浅浅掀起眼帘,问道:“师兄何故叹气?”
孟长云道:“自中秋过后,小师弟又再度闭关了,前些天阳妤想去寻一寻他,侍者只说容儿闭关修炼,不见客。”
裘无息微愣,他搁下杯子,道:“闭关是好事,他终究是知道要好好修炼了,比以往长进不少。”
孟长云皱眉:“怎么会是好事?”
“容儿的性子,从来不是这样的。”
他待不住,曾经和冯燕清一起把人间玩了个遍才回来,纵火烧了人家一间小阁楼,裘无息给他收拾了烂摊子,回来罚他抄书,少年只一红眼,眼泪还没掉,冯燕清就心疼得把所有的错全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纵容得他下回又偷了掌门令下山去玩,裘无息还没来得及去捉他,少年就又惹上了当地宗门的一位少爷,不慎受了点轻微擦伤,这件事便又不了了之了。
“中秋那天,你那样说,小师弟一定生气了,他要的东西从来不会给别人的。”
裘无息沉默片刻,道:“云明懂事,不会要他的东西,是他自己把那灯给弄毁了,反倒来怪别人。”
孟长云道:“你说要把灯给云明,小师弟怎么可能不闹?他原本就是想要那灯的,只是又想去无生境,才跟我那么说。”
裘无息看向他,道:“他长大了,师兄便不能由着他以前的性子肆意惹祸,待到什么时候我们不在他身边,如何自处?”
他顿了一顿,又道:“他的剑术的确是有长进,不过也仅仅是长进罢了,若是作带领去无生境,还不够格,万一又遇到上回的事……”
“我哪里还有腿来救他?”
孟长云略沉默片刻,道:“无息,这事我本不该和你说,你和小师弟的关系如今我也没什么好法子再缓和,师尊临走的时候吩咐过我们,要我们好好照看小师弟。”
“到如今他性格大变了模样,我看着心疼,难道无息你就看着不难受吗?”
曾经千娇百宠的小少年变成如今这样冷冽的模样,虽还是任性妄为,但已经很明显地不再与他们亲近了,那时候小少年隔三差五都要来寻他,即使嘴上说怕裘无息,一旦自己的剑穗丢了或者坏了,就扒着门委屈地看着他,问道:“师兄,我的新剑穗呢?”
裘无息无奈,便问:“我给你做了那么多,都丢了?”
少年过来拽他的袖子,撒娇道:“我要新的,给我做。”
裘无息想起以前的事,不免心中伤感,他掩饰般地喝了口茶,道:“容儿终究还是要学会长大的,我们不能护着他一辈子。”
“无息。”
孟长云抬眸,沉声道:“小师弟自断了通灵筋脉,他不想再做御妖师了。”
这句话如同雷声震响。
裘无息猛然愣住,甚至手中的茶杯都没有拿稳,“啪嗒”一声跌在了地面上,茶水四溅在他的衣摆处,裘无息却握紧了手指,向来冷静平淡的眼眸中充斥着不可置信。
“……什么?”
第104章 小惩大诫无可厚非
孟长云看着他震惊的模样, 有些难过似的低下了眼眸,道:“无息,小师弟向来是不肯服输的性子, 他在御妖之术上有天赋,就真的能做到天下第一的御妖师,可上次我去看他, 摸了他的脉,发现他自断了通灵筋脉, 转而开始修不甚擅长的剑术……”
“这是因为什么呢?”
这是因为什么?
星河倒悬,地蔓冲破僵硬泥土,旺盛生长。裘无息呼吸颤抖,神色不定,他俯身下去想捡起地上掉落的茶杯, 手指试探了几次也没能将那杯子拿起来,被沾湿的衣摆处湿漉漉地垂下水滴,孟长云叹了口气,将地上的杯子拾起来搁在桌子上。
“你和容儿, 都是我的师弟, 师尊在天有灵, 我自认不偏袒谁,你们这样僵持着,我实在没有什么法子了。”
裘无息紧紧攥着手指,没有说话。
孟长云继续道:“小师弟当初去无生境内历练,你说不放心他, 压了灵力绞了佩剑也要跟着他去, 那时的情谊作不得假,可又是为什么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这件事我谁都没有告诉, 一直压在心里,小师弟大约也不愿意叫我告诉别人,自回来后便是一次又一次地闭关,你以往和他关系最要好,教他练剑传他剑诀,容儿总是一副懈怠样子,到如今他真的开始修剑了……”
“无息,你大概是该高兴的吧?”
裘无息闭了闭眸,开口道:“他……不是……”
他该高兴吗?
一直想要容枝在剑法上有突破的他,在这一天他得知了小少年残忍自断通灵筋脉,小师弟扔了剑穗,也扔了那些年少时的懒怠,变成如今这样勤勉又冷冽的样子,他是应该高兴的吗?
他丢了一切,到现在连他们之间的情分也丢掉了,曾经哄着要给他的那些东西,他不再要,曾经被逼迫才能勉强背出来的剑诀,如今小少年已经能很独立地把每一重剑修好了,他在剑术上有进步,裘无息本该是高兴的,可是……他的通灵筋脉,为什么在他毫无察觉的时日里,就这么断掉了?
“无息,断一条筋脉,很疼的……小师弟最怕疼了,你们从无生境回来,你因为腿伤昏倒了,小师弟其实也浑身是伤,看你气息稳了才走的,这件事,他没有告诉你吧?”
容枝对亲近的人是一向有什么说什么,曾经练剑手上破一个小口子都要惹得各位师兄心疼一通,裘无息没好气地给他包扎好手指,小少年又得寸进尺问他:“我明天可不可以不练剑了?”
裘无息想象不到小少年浑身是伤是什么模样,他哑着嗓子开口问道:“当时,我已经救过他了,容儿怎么还会受伤?”
孟长云摇了摇头,道:“小师弟不说,我也不清楚,或许是你昏倒后在无生境内受了伤罢。”
裘无息讷讷开口:“我嘱咐他,去找云明……”
“他怎么可能去找姜云明?”
容枝和姜云明互相不对付,光是试炼台上那一桩事就够小师弟生一辈子的气了,更别提遇到什么事去找姜云明求助,那还不如一剑杀了他痛快。
孟长云想到这件事,有些心痛难忍:“小师弟大约是,一个人从无生境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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