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道:“是这样的爱护吗?”
“薄吟。”
“在,主人。”
薄吟笑容未变,他靠在容枝的身边,手指轻点了下少年的脸颊,轻声商量道:“不要用这把剑,换一个吧?”
他手指间幻化出一把半长短刀,递给少年,容枝接过他手里的刀,对着孟长云道:“最后一次,你为长,我为幼,这是我最后一次听你的话,往后情谊断绝,师兄不论是想要清理师门还是与我为敌,容枝感念您多年爱护,生死不谈,绝无二话。”
孟长云看着少年冰冷的面容,只觉得今日这场短暂谈话,似乎把他们之间的关系推得更远了一些,小师弟三年来拒绝与师门中任何人过多交流,孟长云不知道这狐妖是何时来到容枝身边的,可在他这孤独的三年中,这只名叫薄吟的狐妖显然在他心中有一定地位。
他想阻止少年,下一秒,容枝挥刀刺入狐妖心脏,薄吟手指轻轻颤抖了两下,长颈仰起,跌倒在了床榻间,鲜红血迹从他的心脏中源源不断流出,那双红眸渐渐合上,几乎是三息之内便没了呼吸。
狐妖死了?
容枝面无表情抽出长刀,刀尖指向孟长云:“请离开。”
刀上的血迹滴滴落下。
他说话虽难听,但却绝不说假话,孟长云逼迫他杀死狐妖,少年便说他杀了这只狐妖就与孟长云情谊断绝,一字一句如言出法随,原本还算温和的态度瞬间冷了下去,孟长云恍然之间,发现容枝口中所说“情谊断绝”,居然是真的。
后来三个月间,孟长云自觉那□□迫小师弟杀死狐妖,说错了话,便也用尽全部心思想要哄小少年开心,可不论是他年少时最爱喝的桃花酒,还是天材地宝,甚至是冯燕清刻意地想要讲点儿乐子哄小师弟高兴,他也是置之不理,容枝是真的想要隔绝一切一般,再也哄不到从前的模样了……怎么就会把他推得越来越远呢?
所以即使后来他发现那只狐妖没有死,小师弟依旧与他厮混在一起修炼,却也不敢再说任何逼迫他回头的话了。
望月阁。
“小师弟还是请不来吗?”
八月清天,冯燕清靠着藤椅,手上拿着白扇摇来摇去,他指尖一点,问道:“我刚酿好的最淳的桃花酒,你给容儿说了没?”
千钧回道:“我说了。”
冯燕清道:“八月这花开得正好呢,小师弟以前最喜欢来这里摘花玩了,真的不来?”
千钧看了眼坐在轮椅上沉默不语抿酒的裘无息,低声道:“小仙尊说,只要有裘仙尊在,他就不来。”
冯燕清皱了下眉,对着裘无息道:“要不你先回去?我想见小师弟。”
裘无息冷冷撇了他一眼,将手中酒杯搁在桌子上,道:“那我走。”
他说着就要转动轮椅离开,却被对面女子一柄剑挡住了木轮,沈阳妤怒目向冯燕清斥道:“你怎么和师兄说话的?”
冯燕清摇扇道:“我想见小师弟有错么?我还是你师兄呢,阳妤,你难道不想看看容儿?”
裘无息意味不明地轻哼了一声,他的手指间拿着一枚红色剑穗,闻言将手里的东西搁在桌上,道:“我先回去了,等容枝过来,把这个给他。”
冯燕清站起来,催促道:“啊呀,你快走,我好久没见小师弟了,倒是天天见你,这半年我搁外边想死容儿了,你一个剑穗可比不上我给小师弟寻的宝贝!”
孟长云看向裘无息,道:“无息,我上次跟你说,小师弟的剑穗旧了。”
裘无息看了他一眼,解释道:“以前做好了备用的,除了他没人用剑穗,搁着也没什么用处,以后不再做了。”
冯燕清扇尖指他,道:“你就嘴硬吧,你也想见小师弟是不是?”
裘无息道:“没有。”
一个恩将仇报的小师弟,他没有什么好想见的,只是那剑穗搁着没什么用而已,只有容枝用这种累赘的东西。
冯燕清长长地“哦”了一声,道:“师兄,你口不对心啊。”
裘无息的手指搁在大腿处,微微收紧,他想起他为了容枝所失去的双腿,最后留存在脑海中的却是小师弟扯着他的袖子撒娇说:“师兄师兄,我的剑穗又丢了,你再给我做一个吧!”
怎么就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怎么就会变成这种“裘无息在小师弟就绝对不来”的样子呢?
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容枝了。
薄吟收了刀站在木屋前看了看,他没有推门,只是低声念了道口诀,瞬间就进到了屋内去,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少年模样的仙尊正靠着软枕拿了本书在看,薄吟眯着狐狸眼睛看了眼书上的名字,发现是一本剑诀,他赤/裸着脚慢慢蹭到少年身边,将红色外衣敞开一些,发丝随之垂落,一双眼睛笑吟吟地凑到少年面前。
少年仙尊翻过一页书,冷声道:“你的媚术对我无用。”
薄吟微怔了一下,笑道:“是么?主人好厉害。”
他缓慢地爬到床榻上,倚靠在少年身边,与他一同看着书上剑诀,容枝翻过一页,薄吟撇了一眼,指了指右上角的招式,道:“这一处,有误。”
容枝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说有误就有误?”
薄吟指尖微动,幻化出一把剑来,将剑柄递到少年手上,道:“主人,试一试。”
他将剑尖对准了自己,耐心地讲解道:“你看,像这样催动武器,心脉在左,若是像书上这招来用,反而不能一击必杀,会给对方逃脱的机会。”
“呲——”
剑尖深入狐妖胸腔,血液流出,薄吟面不改色笑吟吟地握着少年的手指,将胸口的剑抽出,温声鼓励道:“主人照着我的法子试一试,不要直刺心脉,换一个方向催动,这样就恰好准了。”
确实如狐妖所说的那样,少年按着长剑催动,稳稳刺入薄吟心脏,薄吟仰头轻哼了一声,依旧是笑着,他像是哄孩子一样用嘴唇贴了贴少年额鬓,道:“主人真厉害,一下子就学会了。”
容枝看着他胸口原本的两处贯穿剑伤慢慢消失,道:“薄吟,你的幻术也很厉害。”
薄吟笑道:“这个啊,很简单的。”
“幻术一类在于心中如何想,只要你认为它是真的,那么它就是真的。”
“你认为它是假的,它就是假的。”
第98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薄吟说着捏起小少年的手指, 在他的指尖轻轻吹了口气,然后握着他的手腕向虚空中一点,容枝默不作声地任由他肆意动作, 这一点后却好似没了下文,他忍不住问:“这是什么意思?”
薄吟笑着鼓励道:“主人打开门窗看看呢?”
容枝抿了抿唇,他翻身下床, 发尾的小银铃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悦耳的细小声音,少年白衣红裳, 看着眼前合上的窗子轻抬下颌,手指扣在窗子的木枢上,鬓边发丝落下片片阴影,狐妖在他的身后抬手支起下巴看着小少年的动作,一双暗红眼眸中星河流转。
“唰——!”
甫一推开木窗, 容枝未见眼前风景,却先闻到了桃花的缠绵香气,他有些讶异地抬起眼眸,只见门外漫天遍野绯红桃花束束绽开, 如同一副虚幻的美丽画卷, 容枝愣愣地搁下手, 看着眼前锦簇繁花,四月桃花在此刻逆时绽放,开在料峭渐冷的冰霜之上,芳菲香气夹带着些许冷冽的微风吹进来,少年发尾银铃不停被吹响, 他微微侧身回头, 问道:“薄吟,这是真的?”
薄吟道:“你认为它是真的, 那么它就是真的。”
他从床上慢慢起来,只一息之间就来到了容枝身后,双臂轻轻搂住少年腰身,指尖略过容枝腰间系带上所挂着的骨哨,薄吟俯身隔着肩膀看着少年侧脸,轻声道:“还有更漂亮的。”
话音未落,薄吟抬手打了一个响指,容枝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薄吟摸了摸他的下巴,道:“主人,看前面。”
容枝看向窗外,那一瞬间他似乎看见了静静停滞住的风,可只一个微妙眨眼的瞬间,霎时满山桃花如纸鸢腾空,在半碧的天空中飞旋,容枝伸出手,一片绯红的桃花瓣落在了他的手心中,轻飘飘的重量只被吹口气就能飞落,可那片桃花却像是粘黏在了他的手上,容枝轻轻挪动手指,薄吟低头摸了摸他手心的桃花瓣,温声道:“这片是最漂亮的了,它喜欢你。”
“是吗?”
容枝看着手心里的花瓣,道:“你刚才说,只要我认为它是真的,它就是真的。”
“那么——”
他抬起一双桀骜眼眸,手指向前伸去,花瓣在微风的吹动下也没有丝毫动静,少年蓦然握紧了手指,掩盖住了手心里绯红的美丽颜色,他侧身转向薄吟,继续道:“那么我认为它是假的,它就是假的。”
容枝说着摊开了手掌,原本合了一片桃花瓣的手心空无一物,似乎已经化作云烟,与此同时,窗外的场景微微停滞了半息,在薄吟含笑的双眸下,霎时间再度变幻成了八月料峭的稍寒之景。
容枝放下手,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幻术攻心,只要心性坚韧,便不会被这种东西所迷惑。”
“七尾狐妖,不过如此。”
薄吟被他反驳,倒也没有生气,只是撩起少年发丝在指尖绕了半圈,道:“没错,你说对了。”
假的怎么能真?真的又如何能假?
容枝没有看他,便也没有发现,缠绕着他发丝的那只手,竟显现出了森森冰冷白骨,只是这一瞬间,薄吟将手收了回去,淡淡一笑,便又是一副好颜色,手指间的嶙峋骨骼恢复如初。
容枝看着渐渐暗沉的窗外飞过一群猎鹰,手指下意识地摸到了腰间的骨哨上,在之前,很久以前,他还未曾切断通灵筋脉,也并未以御妖之术天下闻名的时候,那时候浮云山巅的所有妖物,都算是他的麾下臣,容枝喜欢催动骨哨,看着猎鹰按照他的想法盘旋在半空中,亦或者是驱动一只猎鹰搅扰他的师兄修炼。
那时候裘无息待他最好,但同时也最严苛,在冯燕清偷偷摸摸想要带他下山去人间玩乐的时候,裘无息一柄剑拦住他们去路,将冯燕清打得三天都没能爬起来,容枝吓得往孟长云身后躲,裘无息却收了剑,冷冷地命令他将前日的剑诀背一遍,容枝昔日在剑术上多有懈怠,磕磕绊绊也只背了个大意,按照沈阳妤的话来说,裘无息对弟子的标准很高,容枝这样的水平,相当惨不忍睹。
喜欢的时候是真喜欢,裘无息是真的很喜欢宠着他,除了不想练剑这件事,几乎是提什么答应什么,就连北境极地里的雪貂,都能给他带回来做宠物,只是后来那只雪貂惨死在了他的面前。
怕的时候也是真怕,裘无息一冷脸,容枝就快要吓哭了,但也不敢真的哭,裘无息即使对待女弟子,也是一样的标准,他最讨厌人哭哭啼啼,谁哭了谁就被罚得更狠。
他一双眼睛含着泪花躲在孟长云身后,却只见裘无息似乎愣了一下,向他伸出一只手,竭力放软了声音,道:“好了,容儿,不必背了,师兄亲自来教你。”
容枝面无表情地想着这些事,他松开腰间骨哨,却又忍不住摸了摸。
哦,裘无息居然是亲手教过他剑法的,即使他那时候那么任性娇气,在浮云山无法无天行事张狂,却也知道裘无息待他是十万个真心的好,只是自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罢了,担不起裘无息的寸寸好意。
原是如此。
师兄对他失望,容枝自己也很失望,只是御妖师这条路,他实在是走不起了。
曾经他对裘无息又敬又怕,在其他师兄面前自傲自负,像个别扭的小孩子,却只在裘无息面前乖巧,裘无息有次检查完他的心法后问:“容儿怎么只在我这里乖?你冯师兄说你又在山下闯祸了,是不是?”
容枝摸不透他的想法,只抿了抿嘴坦诚说他太凶了,自己有点怕他,冯师兄脾气好,他不怕。
裘无息愣了很久,才轻声道:“小师弟不必怕我。”
自那以后裘无息好像就不怎么逼着他练剑了,虽然偶尔还会抽空来检查他的剑法,但却不像以前那样,看见容枝烂得要死的剑招就冷脸斥责,反而好声好气地教导他,不厌其烦,容枝便也心安理得地懈怠,剑法一塌糊涂,修了数十年,除了御妖术,其他一贯都比不上各位师兄。
一句“我才没有要你救我”,再掺上那些直插心腹的恶言劣语,断了他和裘无息所有的师门情谊,数十年来,恩怨情恨,以最惨烈的方式,一笔勾销,三年来,他们之间再没说过一句好话。
讨厌他,也恨他,裘无息最好要和他一样,才算对得起他的恩将仇报,对得起他的忘恩负义。
但这其实是他最后悔的事。
再回首,物非,人非,事事非,往日不可追。
叹流年,虚无,缥缈,恍若梦,昔日已难回。
实如千钧所说,容枝修炼的根基并不稳固,他虽也是浮云山的仙尊之一,但在剑术上的造诣,却停滞难前,再捡起来想要认真地修,十分困难,后来他在人间时,遇见一位赤脚医者,看见他便大言不惭,说少年命薄,恐怕时日无多。
这没什么好生气的,据孟长云所说,他小时候确实体弱得像只命不久矣的可怜小猫,是师尊生生用天地之灵的药材救活了他,且容枝早就不是数年前因为一句话就和人当街打起来要师兄来收拾烂摊子的小孩子了,他一言不发转身要走的时候,那名医师提到了他体内那多出的一条通灵筋脉。
容枝体内比旁人多一条脉络,这条脉络赐予了他通灵万妖的能力,也因此阻滞了他的寻常修炼,那医师告诉他,要么九死一生搏命突破,要么截断这条筋脉,往后便可顺遂修炼,只是脉络一旦断除,若后悔了再想要修复,十分困难。
他只说是十分困难,又不提如何修复,容枝只当他是个疯子,医师看着他哀叹一口气,最后道:“孩子,你自己决定就好,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我言尽于此。”
他说的是实话,容枝早就知道,他懈怠的那些时日,不过是早就知道自己在剑术上的天赋如此不堪,居然被一条筋脉阻断。
在人间的那段时间,容枝看过了芳菲锦簇,火树银花,在半空中烟花炸开的时候他坐在高楼砖瓦上看着月亮隐在云烟之后,喝完了最后一坛桃花酒,花灯节上的小孩子跑来跑去地吵闹,糖葫芦落在地上沾了泥土,那小女孩眼见着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容枝拍了拍红色衣衫上的灰尘,纵身下去给小姑娘买了新的一串糖葫芦。
“嗯……不要哭了,看这个。”
他实在不会哄小孩子,只能寻着记忆里冯燕清不论从哪里回来,都给他带各种奇珍异宝哄他开心的样子,慢慢扬起了一个笑容。
小女孩接过糖葫芦,仰头困难地看着他,娇声道:“哥哥,我看不到你。”
容枝只能蹲下来叫她看,小女孩手指划过他的嘴角,向上扬起一个弧度,道:“哥哥多笑笑啊,笑起来好看的。”
这时候他才发觉,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看着小姑娘天真无邪的笑容,容枝后知后觉有什么东西一去不复返,在这一瞬间,他下定了决心。
容枝向北走,找了个安静的林子,他腰间挂着剑,红色的剑穗摇摇晃晃地垂在手边,沾了些露水,有些潮湿,他每走一步发尾的银铃就响一声,叮叮当当的声音引来一群鸟雀,盘旋在他的头顶,高束起的马尾垂在肩膀上,容枝垂着眼眸胡乱在林子里闲逛,直到眼前出现一洼透亮湖泊。
“就这里吧……”
就算弄出很多血也能清洗干净,这边罕有人来,容枝仰头看着那群鸟雀还跟着他,他将剑解下来搁在湖边,摸出腰间挂着的小骨哨子按在薄唇边吹响,鸟雀依旧在半空中盘旋,容枝忍不住无奈喃喃自语:“你们跟着我干什么啊?”
以往这些未及通灵的山野鸟雀,只要感知到他拒绝的情绪,便不会靠近一里之内的,今日也不知是怎么的,这样普通的小鸟,都不听他这个御妖师的话了,固执地飞在他的头顶,形成一个圆圈,容枝在骨哨中灌入些许灵力,没敢多透入,普通妖物抵不住这样强劲的力量,一个不慎怕是要化作飞烟的。
他再次催动骨哨,这次那群鸟雀只停滞了一瞬间,便四散着向林外飞去,容枝听着耳边没有了鸟叫的声音,便在湖泊边坐下来,也不顾泥土沾在了绣线红衣上,他撩起右手宽袖,看着那条在腕上的红色脉络,提起一旁的剑,几乎没有犹豫,便将剑尖狠狠刺入了腕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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