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者无奈道:“诸位仙尊是关心爱护您,怕您入了歧途,往日里因为那事才略严格了些,可归根结底,您和诸位仙尊是同门师兄弟,孟掌门天天念着您呢!”
容枝沉默了片刻,反问道:“歧途?”
“什么是正途,什么是歧途?你能答得出来吗?”
“可……仙尊那种修炼方式,总归是不合适的,”千钧长叹一口气,道:“过于急功,根基不稳固,将来要出大错的。”
他一直跟在孟掌门身边为侍,眼前这小少年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小时候的模样乖巧可人,头发是他各位师兄抢着编的,就是那发尾的小银铃,也是件不可多得的法器,全身上下无论是衣裳还是剑穗,都是一等一的好物,裘仙尊丝毫不心疼地赠给了他小师弟许多难寻的珍品,那时候他们关系最好,到现在……
到现在却闹得这般地步。
也不知是裘无息真正恨了这小少年,还是这小少年被娇养坏了,不低头服软,连句道歉都不肯说,次次拿过往那些事来刺裘仙尊的心窝子。
千钧心想:他要是裘无息,也当真恨极了,居然养大了这么一只不知感恩的小白眼狼,可到底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要是怪罪什么,倒是真的过分了,谁都不知道会发生那样的事,也不能全部怪在容枝的身上去。
“大人这话说得不对,”一道清冽声音从他身后的屋子里传出,来人走近却并未有一点儿脚步声,仿佛是双脚离地飘过来了一般,他身上只穿了件红色的外衣,或许是衣服有些短,露出了一截不似生人的苍白脚踝。
他靠着木门,指尖缠绕着发丝,略一眨眼,道:“主人不过寻我做炉鼎加助修炼罢了,哪里就称得上一句……歧途?”
“更何况有我在,主人万不会根基不稳的,莫不是孟仙尊从未尝过情爱滋味,便也不许我家主人尝试么?”
“真是好生无理。”
“放肆!”
千钧一见这胆大狐妖,怒火瞬间从心中喷涌出来,他右手虚空化剑,直指面前这人,他口中轻念剑诀,那把剑便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向面前这人极速飞去,薄吟站在原处没有动作,他轻抬起一双赤色红眸,声音称得上是温声细语:“息壤——”
一簇藤蔓自泥土中破空而起,在那把剑即将刺到他面部之时,紧紧缠绕住了寒光剑柄,而后蓦然愈加收紧,居然将利剑完全搅碎,碎片落到泥土地上,薄吟轻轻一笑,目光看向对面红衣少年:“主人,他欺负我。”
千钧心里一惊,暗暗道:幻术!
他居然一时失神,就这样中招了。
“歪门邪道!”
容枝略一抬首:“你想要打便滚出去打,打死便了事。”
这话显然是对那只狐妖说,红眸狐妖略一颔首,道:“是,我晓得。”
少年又道:“你回了孟师兄,就说我身子不适,今日就不去了。”
他说罢便一个闪身化作虚影进到了木屋中,屋外薄吟的笑意非但没有收起,反而愈加真心实意,他裹了裹那件不合身的红袍,血色的眼睛看着有些许古怪,却丝毫不减诡异美感,他抬起右手,露出五根带着利爪的手指:“速战速决吧,打得久了,恐怕要打扰到我主人歇息。”
“你这狐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迷惑容仙尊!竟还引诱仙尊入歧途,修炼使用炉鼎之法,其心可诛!”
薄吟略一侧首:“不打?那算了。”
“我也不敢把你打死的,主人知道了要责怪我,不值当。”
薄吟说着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一只眼睛从瞳孔处落下一滴眼泪,那血红瞳仁却没有颤动哪怕一下,两只眼睛一静一动,十分诡谲,千钧自知敌不过这七尾狐妖,孟掌门仍不敢随意处死他惹小师弟不高兴,更何况他只是一个近侍,千钧强压怒气,转身离开。
薄吟站在原地,他垂眸看了眼刚才交战过一次的地面,此刻那些刀刃碎片乃至藤蔓绿萝,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根本没有发生过这样一桩事,他收起指节外端利爪,扬手抚过青丝,嘴角扬起一抹微笑。
“裘无息,总有一天,我要拿你祭我的刀。”
“为主人报仇。”
浮云山容小仙尊,剑术不佳,年少时多有懈怠,甚至比不上他大师兄的弟子,但在御妖术这方面的天赋,是顶了天的好,年幼还未开仙智之时,便能同未通灵的妖物对话,若是已经通了灵的妖兽,容枝便能收为己用,他的三师兄冯燕清曾经开玩笑说——“凭小师弟的能力,说不准将来能匹敌妖尊”,这话说得有问题,当即便被裘无息一个眼神吓得给咽回了肚子里。
当时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在御妖这条路上走得越来越好,成为天下第一的御妖师,哪怕学术不精,哪怕他的剑术不够好,仙骨不够纯粹,但他自幼便是心气儿高桀骜不驯的人,又被各位师兄娇养着长大,这浮云山外也不会有人能欺负了他去。
可终究是世事难料,自从发生了那件事,裘无息和他小师弟原本极其要好的关系直转冰点,若是诸位仙尊偶尔想要聚一聚,这两人都是“有他没我,有我没他”的,孟长云有意想缓和他们的关系,可一个不肯服软低头道歉,另一个直接不言不语拒绝接触,闹了几乎有两年多也没好。
原本娇娇气气的小师弟从此与他们渐行渐远,从前吵着想要下山去玩的是他,现在闭门不出好几个月不见人影的也是他,曾经软软地被他们围着逼叫师兄恼得脸都红了的小少年是他,到如今面不改色言语凉薄用话狠狠戳裘无息痛处的也是他,短短十年,最是人间留不住,数次去请容枝大多都是是谢绝,弄得孟长云几乎都要寒心了。
可更让他寒心的还在后面。
三月前,孟长云约摸着他这小师弟的半年闭关快要结束了,有意想叫他开心点儿,也能缓和他和诸位师兄间越来越远的关系,他早些年寻了一件不可多得的宝物,是一枝凤凰竹制的青笛,若是用好了这件法器,便能叫容枝的御妖之术更进一步,但这类法器难控,他想着要请冯燕清给容枝指点一下,却猝不及防,在门外听见了些隐秘而痴缠的娇媚声音。
看着床幔后举起长刀,双眸赤红的七尾狐妖,孟长云握紧了手中的剑,他的小师弟衣襟间尽是暧昧的痕迹,这些颜色几乎要把他的心脏都刺穿,容枝看见来人,却只是平淡地拢紧了衣裳,问道:“师兄不请自来,所为何事?”
孟长云强行压下心中的怒气,反问他:“小师弟,这是你新的御妖吗?”
七尾狐妖,擅长幻术,若是小师弟一时不慎中了招,才行错一步,他这把剑必定要刺穿这狂妄狐妖的心脏,为这胆大狐妖竟敢染指他的小师弟而叫他灰飞烟灭。
可容枝只是轻轻掀起眼帘,道:“和师兄您有什么关系呢?师兄不请自来,擅自推开我房间的门,打扰我修炼,是不是该合算合算?”
孟长云的目光扫过他略有些凌乱的发丝,最后落在他冰冷的脸上,他想起年少时拉着他衣袖撒娇的小少年,如今世事难料,居然成了这幅模样,终究是软下了心肠,道:“小师弟,狐妖难御,师兄怕你难以驾驭,反而叫这狐妖趁虚而入伤了你。”
他说话自有一套,十分温和,字字把容枝的错摘出来扔到一边,只说是这狐妖用幻术迷惑了他,可这样的场景分明再清楚不过,他的小师弟,是在拿这只狐妖当作炉鼎来修炼,若是狐妖真的用了幻术要对容枝下手,他中了招不可能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
“嗯?”
容枝还未开口,却是床榻上半跪持刀的狐妖先说了话,他笑着攀附到容枝的肩头,道:“我们是情投意合,两厢情愿的……”
“主人,你说是不是?”
容枝一只手抓着他的脖子把薄吟扔到一边,眼睛却定定看着床榻前的孟长云,几乎是十分肯定的语气:“师兄认为我学艺不精,连一只狐妖都处理不了。”
孟长云刚想反驳他并非是这个意思,小师弟却紧接着另一句话,声音沉静又冰冷道:“你看不起我。”
孟长云道:“小师弟,非是如此!他是一只七尾狐妖,若是中了他的幻术……”
“您三年前也是这样说,”容枝打断了他,道:“看不起便看不起吧,何需用这样的话来掩盖事实,维持那些表面师门情谊?”
孟长云沉默片刻,他问道:“小师弟,三年前,你当真不觉得自己有错吗?”
狐妖慢慢蹭到小仙尊身旁,嘴唇擦过他白皙的脸颊,低声在他耳边道:“主人,他说话好生难听,我杀了他罢。”
容枝没理他,只是看着孟长云,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原本如琉璃般明亮的双眸变得暗沉下来,他自嘲似的笑了一声,道:“所以今日师兄前来,还是想叫我认错?”
孟长云一愣,他原意并非如此,小师弟遭了三年前那一劫,几乎是性格大变,到如今那些凉薄刺人的话语字字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却如此自然,仿佛那从小到大的师门情谊全部作假。
他知晓容枝一向是极其别扭的性子,和人闹了什么矛盾,若非他从中斡旋,是万不会再跟那人多说一句话的,可现在他这模样,叫他无从招架,小师弟向来能被他哄好,到如今为何却是服软一下都不肯,怎么哄也哄不到从前了?
孟长云沉思良久,他扫了眼那只蠢蠢欲动想要挥刀的狐妖,轻叹了口气,道:“你若是想御这只狐妖,那便御吧,只是炉鼎修炼之法并不适合你,莫要贪图这狐妖念欲,反而让自己掉进火坑。”
容枝轻抬起下巴,道:“自然不会,师兄可以回了。”
孟长云负手道:“师兄给你带了一只青笛,等你冯师兄回来,要他好生指点一下你……御妖之术师兄我不甚懂,你最近身体怎么样了?”
他说着将青笛拿出来,递到容枝手上,顺手便用两根手指搭上了他的脉搏,容枝没有拒绝,他垂眸看着腕上那只青玉镯子,狐妖倚靠在他身边,眼眸微抬,手指把玩着少年鸦黑发丝,撩到鼻尖轻轻闻了闻,孟长云一忍再忍,他知道若是贸然对这只狐妖下杀手,小师弟必然与他更生嫌隙,可那狐妖举动十分轻佻,简直是当着他的面放肆,手下一动,刚要探入容枝手腕的灵力便散了。
孟长云缓了片刻,再次搭上少年脉搏。
指尖筋脉跳动,孟长云却愈发皱起了眉头,他似乎是有些不可置信地松开手,看着靠着床榻的少年,开口问道:“……你的通灵筋脉,怎么断了?”
第97章 小师弟的剑穗旧了
容枝御妖的天赋, 大半来自于他体内比旁人多出的一条红色通灵脉络,也因此他的身体状况一直比普通修仙者要差得多,用口诀或乐声驱动妖物时, 这条筋脉便会在腕间皮肤显露出来,形成一道血红色的纹路。
如今孟长云手指一搭,却发现他小师弟这条可御万妖的通灵筋脉, 居然不知在何时,悄无声息地断了。
“这是怎么回事?谁伤你了吗?”
容枝只是摇了摇头, 道:“我不想修御妖术了。”
孟长云一愣:“什么?”
容枝抬眸定定地看着他,道:“我不要做御妖师了,以后都不要了。”
孟长云惊讶地看着他小师弟冰冷的双眸,向来性格稳妥的他此刻双手都有些颤抖,他从这句话中已经明白了事情的缘由——容枝这条通灵筋脉, 居然是他自己切断的!
没有人伤他,是小师弟不想再做御妖师了,是他自己切断了通灵筋脉!
“你……!”
容枝将青笛递还给他,看着孟长云讶异又有些愤怒的脸, 平静道:“我的筋脉断了, 这东西对我没用, 师兄还是拿回去吧。”
孟长云没有接他手中的短笛,只是沉默了片刻,恨恨道:“你这半年闭关修炼,居然只修了这些……!切断自己的筋脉,还不知何时学会了使用炉鼎这种低劣的修炼方法!你真是……”
“真是叫师兄您寒心了, 师兄是想这样说吗?”
容枝微微抬起下巴, 他的衣襟不知何时又敞开了些,那上面密密麻麻的暧昧痕迹刺得孟长云心都坠进了谷底, 他们师兄弟几个师出同门,原本关系就比旁人更加要好,容枝年纪最小,虽勤勉不足,但在御妖术这方面的天赋几乎是无人匹敌,但凡涉及御妖的书籍术法,不点即通,天资卓越。
到最后,到这时候……容枝居然切断了自己的通灵筋脉,决定不再修御妖之术了。
还和一只狐妖厮混在了一起!
孟长云咬了咬牙,道:“小师弟,回头是岸。”
容枝靠着软枕,似乎有些困倦,他闭了闭眼睛,问道:“哪里是岸?师兄,冠冕堂皇的话不必多说了,我一直就是这样的人,你就当以前我们要好的那些时候都是假象,都是我装的。”
孟长云顿了一顿,面对曾经最宠爱的小师弟,再严重的狠话他也说不出来,只是问道:“是这只狐妖引诱你吗?”
薄吟闻声挑了下眉,他蹭在小少年的身边,手指轻轻撩紧了容枝的衣服,将那些暧昧的痕迹全部阻隔,笑着和容枝咬耳朵:“主人,是我引诱你吗?”
容枝没说话,一双凌厉眼眸死死盯着孟长云的面容。
孟长云卸下佩剑,递给床榻上的容枝,轻声道:“小师弟,你裘师兄一直想和你说说话,三年前的那桩事,你不说,无息也不愿提,但你不该说那样的话,你裘师兄以前最疼你了,你不知道吗?”
容枝接过那把剑抽开看了一眼,问道:“是裘无息叫师兄来跟我说这话吗?”
孟长云道:“不是,是我想和你说。”
容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低声道:“想也知道那个瘸子不会想跟我好好说话。”
“……”
“是你不想和无息好好说话,你到现在,居然还这样说……!”
“瘸子?”容枝眼尾微扬:“为什么不能说?我可没说错。”
孟长云强压心中无可奈何的怒气,道:“小师弟,你不该这样骂你裘师兄,到了他面前,万不要去戳他的痛处。”
“我又不是第一次这么说了,他还没习惯么?”
容枝抬头,摇了摇手里的剑,冷静问道:“师兄想让我怎么做?”
孟长云的目光落到他身旁那只狐妖身上,他道:“亲手杀了这只狐妖,重塑你的通灵筋脉,往后不要如此任性,你还是浮云山的容小仙尊。”
容枝连眼睛都没抬,他轻声道:“原来师兄对我的宠爱都是有条件的,我连选择自己修炼方式的权利都没有。”
孟长云道:“小师弟,不要如此揣测,你若是选个人做炉鼎也就罢了,可他是一只妖,他的妖气和你的灵气,如何能相融?”
薄吟指尖绕着少年发丝,红色眼眸中满含笑意:“孟仙尊难道尝试过用妖做炉鼎的修炼法子吗?如何知道妖气和灵力不能相融?”
薄吟的说法方式阴阳怪气,和容枝性格大变后的说话语气极其相似,让孟长云难免怀疑是这只狐妖把他的小师弟带坏了,他指尖一弹,瞬息之间向薄吟面部袭去一道浅色流光,容枝还没来得及反应,薄吟已经伸出了手给他看:“主人,融了。”
两团异色流光交织缠绕,形成一个微小的太极模样,薄吟双臂搂着少年单薄肩头,随手一挥,将手心里的流光扔到了一边,书案上的竹简瞬息间化为碎末,薄吟嫌弃地吹了吹手心,刚才接那道流光似乎只是为了展示给容枝看,现在展示完了,便嫌弃起手心那陌生人的灵力来。
孟长云深呼了口气,能轻易接下这流光的七尾狐妖,差不多已经快要修炼到了八尾,实力万万不容小觑,可他听那狐妖叫自家小师弟为主人,想着约摸是认了主的,其间已经有了牵绊,可就算是认了主,这只狐妖也不该胆大妄为,拿着修炼的借口,不知廉耻地爬到他家小师弟的床上去。
狐妖并非是不能做小师弟的御妖,只是狐类幻术高超,媚骨天成,但凡容枝松懈一时片刻,一息之间没有注意到,这只狐妖很有可能使用幻术,快速反水,更何况容枝现在通灵筋脉已断,更加无法驾驭这只妖。
孟长云道:“小师弟,杀了他,破了你这一劫,师兄给你找更厉害的御妖来。”
容枝问:“若非如此呢?”
孟长云道:“你误入歧途,该及时回头。”
容枝抬头,道:“在师兄的眼里,我只是不想做御妖师,只是拿狐妖做炉鼎修炼,都是错的。”
孟长云道:“你太急功近利了,这样不好。”
容枝点了点头道:“师兄说的是,我的修炼天赋,从来都差得比不上任何人。”
孟长云道:“不要这样说,师兄们都很爱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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