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汗渗出来,把燕知的额发也沾湿了。
他只觉得手里摸到一团温暖,就下意识地握住。
有一只手覆在他的额头上,那种感觉并不让他反感。
燕知浑浑噩噩地睡着。
飞机中途遇到气流颠簸,他几乎没有意识地抬了抬眼皮,看着眼前的人影,声音很轻地抱怨,“不舒服。”
他很久没坐飞机这么难受过了。
但是很快有一只熟悉的手给他顺背,“天天没事儿了,我在。”
那只手搭在他背上,燕知的肚子也有热源护着。
他终于真正睡沉了。
燕知睡得太沉,以至于醒过来的时候飞机上只剩下他和空乘了。
空乘温柔地拍他的肩,“先生,先生,我们降落了,您要下飞机了。”
燕知努力清醒了下头脑,感觉比刚登机的时候缓过来一些。
他看了一眼旁边,空的。
燕知下飞机从转盘拿完行李,一过出口就看见了探头探脑的陈杰。
碰见认识的人,他总要打声招呼,“诶,小陈,你来接牧……?”
“啊燕老师!我来接你!”陈杰立刻把他的东西全接在手里,又费劲吧啦得腾手给他倒热水,“累坏了吧?你怎么坐这么晚的航班啊?这都凌晨了。”
燕知接了糖水,“谢谢,但是你不是来接……别人的吗?”
他觉得可能是牧长觉身份敏感,在机场这种地方容易引起混乱,照顾着陈杰换了个说法。
“本来是,结果他又说不用了。”陈杰努了一下嘴,“我说我都过来了,他就说那就让我带你回去。”
“没事儿,我自己打车。”燕知把杯子还给他,重新拿好自己的行李。
“诶诶那是干嘛呢?我人都在这儿了,带着你回去不刚好吗?”陈杰把手上搭着的外套给燕知,“您自己披上,咱这外头可比南边冷。”
燕知看了一眼那件外套。
那个款式和质地,一看就不是陈杰的。
“没事儿我自己有。”燕知蹲下从包里翻了一条厚外套出来。
陈杰看着他把拉链拉好,“那行,咱们回去吧。”
“顺路吗?”燕知感觉实在太晚了,不想麻烦人家。
毕竟又不是他给陈杰发工资。
“那怎么不顺路?都是一个市里的。”陈杰又悄悄要把他的包接到自己手里,“我拎着吧,燕老师这都奔波一路了,喘口气。”
“我自己拿。”燕知没松手,冲他笑笑,“谢谢你,我自己拿得了。”
陈杰觉出来燕知今天不太对了。
脸色看着也不好,头发略显凌乱地揉起来了,有点呲毛。
他没跟燕知继续争,“真是,我们燕老师太客气了。”
陈杰开车,燕知坐副驾。
看着燕知系好安全带,陈杰把毯子给他,“您盖上点儿。”
因为每一次陈杰都对他特别照顾,燕知对自己刚才的态度有点愧疚。
他知道开夜车累,闲聊能帮着提神,就跟陈杰没话找话,“你一直做助理吗?”
“是,”陈杰点头,“我跟着牧哥快六年了吧。当时公司通知我跟着他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后来我离开公司了也一直跟着牧哥。”
“为什么以为听错了?”燕知忍不住笑了笑,“是因为他太有名气?”
“一方面吧,我虽然干助理也不少年了,但是他这个分量的腕儿,顶多是有合作的时候远观瞻仰。”陈杰稍微停顿了几秒,“不过最主要还是他之前有两年没接戏,甚至有人直接传他息影退圈了。我猛一听是给他当助理,有种目睹影帝归位的感觉,那肯定与有荣焉啊!”
“两年没接戏?”燕知不记得牧长觉的电影有很长的空档。
“嗐人们就那么一传,但牧老师拍戏本来不就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他拍戏爱请假的名声在外,找不着人也正常。拍好的戏只要档期均匀,连业内都不一定能看出来他到底歇没歇。”
陈杰看了看燕知的表情,“燕老师冷不冷,要开暖气吗?”
“好的麻烦你,谢谢。”燕知短暂沉默了一会儿,“当时你遇到他,他看起来还好吗?”
陈杰头皮一麻,感到这个问题极为棘手。
但他不敢敷衍燕知,整理了一下语言,“好不好的,牧哥不可能让别人看出来。我认识他这些年了,以前从来没见过任何一次他在戏外有明显的情绪波动。也就是到了今年四五月份……”
陈杰声音小了点,“……感觉他开始像个活人了。”
燕知没接他的话。
因为四五月份这个时间点太具体了。
他俩就是那时候又碰见的。
而且他不想总说牧长觉,显得他过度关心。
他不问,陈杰也不死乞白赖说,问他这次去南边吃了什么玩了什么。
“没时间玩,还是以工作为主。”燕知蜷在毯子里,有点困了。
“说起来您的工作,我虽然不懂专业知识,但也在网上找到了您的报告录播。”陈杰赞叹,“讲得真好,我这么笨的,都能听懂一小半。”
“那还是不够好,好的报告应该是更通俗的。”燕知微微笑了笑,“不是你的问题,你只是没接触过,你不笨。”
陈杰听得心都软了,但嘴上还是得问:“您说您在做一种药,听着跟忘情水儿似的。”
燕知本来都快睡着了,又被逗笑了,“只是减轻情绪负担的药物,没有那么神奇。”
“那原来喜欢的小对象儿一下就不喜欢了,那还不是忘情水啊?”陈杰拉着长声,“多残忍啊!”
“动物的行为范式比人类要简单得多,不能直接同比例类比。”燕知很耐心地解释,“所以它只是一种潜在的治疗策略。而不是说你喝了这个药,立刻就断情绝爱了。”
哪怕是让他亲自来研究,也做不到。
陈杰问得心虚,“那这个药,
○誼鴊浬
燕老师你们在人身上试过吗?”
燕知摇头,“一个人工合成的化合物变成药物,要经历非常复杂的实验测试和伦理审查,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实现的。”
陈杰忍不住松了一口气,“我也是说,这么邪门儿的药,可不敢随便吃。”
燕知枕着车窗的边框,语气仍然温和,“小陈,如果让你在得不到和忘掉之间选择,你怎么选?”
从反光镜里看着燕知清澈的目光,陈杰的心更虚了。
“我不知道。”
燕知的口吻里没有一点谴责的意思,“这个问题最好的答案就是‘不知道’,因为这说明你没有面临过这个问题,所有不得不做选择的人都会羡慕你。”
陈杰想道歉,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车里一安静,燕知就有点撑不住,两个眼皮直打架。
等牧长觉拉开车门,就看见燕知皱着眉,在睡。
陈杰想从内侧给燕知解安全带,牧长觉没让,轻声说:“我来。”
结果他刚把带扣松开,燕知就惺忪地睁开了眼睛,撑着座位要自己起来。
但是他太累,刚睡醒的那阵头晕一下缓不上来,就跟陈杰说:“不好意思,稍微等我一下,就一分钟。”
陈杰赶紧把他的毯子给掩严实,“不着急不着急,等会儿我跟牧哥送您上去。”
他这么说,燕知就能确定牧长觉真的在。
他有话要说。
“牧老师,”燕知哪怕头晕也很坚持,“你有问题可以直接来问我,不用为难小陈。”
“我为难他什么了?”牧长觉拄着膝盖跟他视线平齐,没让他费劲仰着头。
“我只是潜在药物的研发人员之一,而且它真正通过临床检测之前是不可能给任何人类服用的。”燕知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
“如果这件事情真的困扰你,那我可以非常明确地告诉你。”
“那个药,我没吃过。”燕知的眼睛没有眨,却在路灯光下一闪一闪的,像是含着水,“我不需要。”
牧长觉看了他一会儿,伸手抹他的眼尾,“是我懂得太少想得太多,不该试探燕老师。我今天晚上态度不好,惹你难受了?”
要是他否认,燕知可能可以保持强硬。
但是他认错。
燕知咬了一下牙,硬把眼泪含着。
牧长觉站起身跟陈杰说话,“小陈麻烦你,帮我拎一下他的东西。”
燕知趁这个时候牧长觉没看自己,把眼睛擦干了。
陈杰没被追究办砸差事就已经谢天谢地了,赶紧去拿燕知的行李。
虽然没被看见眼泪,但感觉牧长觉要把他从车里抱出来,燕知有点不知所措,“我能自己走,我缓一下就好。”
“我没说你不能自己走,只是顺路送送燕老师。”牧长觉没松手,甚至把他搂得更紧了,“反正就是上下楼,等会儿我把燕老师送到‘秦’门口,再回‘潇湘’也很方便。”
牧长觉说到做到,只是帮燕知把人和行李送进门,然后立刻就下楼了。
燕知回家休息了一会儿,稍微攒了点力气就先洗了一个热水澡。
这次出门带的东西不太多,他就想明天起来再收拾。
等把头发吹得差不多,燕知开始仔细看在上飞机之前注意到的那篇新文章。
就跟他想得差不多,这项工作完全是薛镜安之前研究的分支拓展,并且里面的大部分实验都出现在了她的个人简历当中。
换言之,这篇工作极有可能是被冒名发表的。
燕知在群里圈了一下薛镜安:“明天可以给我一个半小时左右的时间吗?在我办公室。”
已经快凌晨一点了,薛镜安却回得很快,“可以。”
他俩刚说完,群里的怨念就雨后春笋一般地冒出来。
“燕老师,你干嘛不告诉我们航班号啊……”
“就是啊,现在才到家吗?”
“只跟师姐谈不跟我谈吗?我也需要指导!”
“燕老师你讲报告也不给我们线上链接,都是别的实验室的人发给我们的…错过了直播…”
“燕老师你在热搜盖房了你知道吗?呜呜呜老师最爱的不是我们吗?”
“闭嘴吧梅时雨你个死出!”
燕知看了一眼消息,捡着他觉得重要的回:“已经到家了。我讲的内容都是你们知道的,不用浪费时间听,实验有空隙可以出去放松。@唐玉你想谈什么可以先把问题邮件给我,我准备一下。”
其实他有点好奇微博里面说什么了,但是又困得睁不开眼。
又跟学生聊了一会儿,他手里还握着手机就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燕知被疼醒的时候还以为是该起床了,一看手机才两点半。
他努力撑着沙发坐起来,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浑身的肌肉就像着了火一样又疼又烫。
应该是因为他头发没干,又只穿着睡衣,有点着凉了。
这点小病小疼的,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他印象中抽屉里是有退烧药的。
但燕知摸着黑蹲在柜子边翻了一会儿,只找到一盒过期的感冒药。
他起身准备开灯去找水,结果刚一站起来眼前突然全黑了。
他没站稳,一下子直接坐地上了。
这一下摔得不轻,燕知有点发懵,半天没能从地上起来。
他心跳得厉害,像是要从嗓子里突突出来。
在地上缓了一会儿,他心跳恢复了,眼睛却没跟上。
燕知感觉可能有点麻烦了,摸索着找望松涛的电话。
但一想这半夜两点多,把谁叫过来都不合适。
人家家里有老有小的,又不像他。
燕知又犹豫要不直接叫120,但是他不知道国内的120是不是跟斯大那边一样,动辄就叫人倾家荡产。
燕知摸到冰箱,又从里面摸之前牧长觉冻在这儿的分装鸡汤。
他刚把鸡汤贴在额头上,门就响了。
那个动静不大,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然后他就听见牧长觉的声音在外面,“燕老师,给我开下门。”
燕知站着没动。
外面又说:“我东西落在你那儿了。”
燕知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这样。
这该不是幻象的。
幻象不跟他玩这些敲门的把戏。
“什么东西?”燕知问他:“可以明天拿吗?”
“不行,我现在就得拿,等不了了。”牧长觉没走。
“那你等一下。”
燕知开门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兜有点化了的鸡汤,两颊泛着异常的红,嘴唇却没有血色。
他却在假装刚睡醒,“那你进去拿,我在这儿等你。”
他想的是牧长觉进去拿完就走,自己直接在这等着他,不用来回走应该也不会被发现。
他自以为挺熟练了。
过去燕知在斯大时租了一个转不开身的合租卧室,每次瞎起来也是照样可以烧开水泡面条。
要不是他肠胃不好怕添医药费,烧开水本来也可以省了的。
虽然现在学校的公寓大一些,他暂时还没有那么熟悉。但终归住了一段时间,结合着瞎久了的心得,装一会儿应该也问题不大。
燕知扭头指着房间里,“牧老师忘了什么东西?你自己找找在哪儿。”
他能感觉到牧长觉一直在他面前站着,但是看不到牧长觉在干什么。
燕知对任何事物都不如对牧长觉熟悉。
他按照默认角度仰起头,应该看到的就是牧长觉的眼睛,“你不是着急找东西?两点多了,找到了赶紧休息。”
夜已经太深了,他说话的声音很轻。
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他忘了。
所以燕知并不知道房间的灯全都没有开。
楼道里的声控灯从侧面照着他那双明亮而没有焦点的眼睛,让牧长觉从里面看见自己。
牧长觉没有回答他的任何一句话,只是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燕知被摸哑巴了。
他不确定牧长觉是不是叹气了,然后听见他走到房间里拿了什么东西,“你找到了,那……”
牧长觉拿大衣把他和他的台词一起裹住,弯腰把他从地上抱了起来,把门带上就一路往楼下跑。
等燕知反应过来已经被抱进了车里。
他看不见,下意识地抓着牧长觉的衬衫,“怎么了?现在是去哪儿?”
“你靠着休息,我开车,带你去医院。”牧长觉把自己的衣服也给他盖上,“我马上上车,就在你旁边。”
“我不用去医院,”燕知皱眉,“这大晚上的去医院干什么?”
他要下车,但是车门从里面打不开。
是上了儿童锁。
“牧老师,别麻烦了真的。”燕知对自己的身体有数,他过去也不是没发过烧,“我明天上午跟学生有讨论,你早点回去休……”
牧长觉的一只手压在他额头上,声音还是温和的,“你听话,靠好休息,到了我喊你。”
本来燕知觉得什么事儿都没有,只是个头疼脑热的,多喝点热水捂着睡一觉就熬过去了。
在斯大的时候,他同学感冒发烧去诊所,医生都不会给开抗生素,发两粒泰诺就让回去休息。
燕知听人家讲了几回,亲自去诊所的钱都省了。
在国外那几年过下来,他也只有两次急救是因为发烧,是小概率事件。
幻象也从来不劝他去医院。
燕知说难受不想动,幻象就会哄他好好睡。
因为燕知用来刻画幻象的素材就是这样的:他要什么牧长觉都会给,他做什么牧长觉都纵容。
而不是像现在正在开车的那一位,让他觉得身上尖锐地疼了起来。
原本燕知觉得可以忍一忍的疼从骨头缝里钻出来,酸液一样地腐蚀着他的肌肉。
他的眼睛看不见,两侧的太阳穴像是各插了一根针,断断续续地通过跳跃的电流。
眼泪从眼角滑出来的时候,燕知觉得太夸张了。
他被撞裂肋骨的时候没哭,胃疼得站不起来的时候没哭,现在只是有点着凉居然值得他掉眼泪。
燕知在高烧中思考着过去为什么没有这么难受。
有一次赶上大流感,燕知打了疫苗也没能躲过去。
从学校坐车回出租屋的路上,他难受得站不住。
赶上夜间高峰,公交车上没座位,燕知只能坐在车厢的台阶上。
他旁边坐着一位年轻的母亲,在给一个小朋友讲童话故事。
燕知听了两句,发现是《卖火柴的小女孩》。
这个故事在他很小的时候,牧长觉也给他讲过。
“小女孩划亮火柴,她看见了温暖的火炉和香喷喷的烤鸡……”
“……太冷了,她又划亮第三支火柴。‘外婆!’她惊喜地叫了出来……”
“为了不让这一切消失,她点燃了手中所有的火柴……”
燕知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是什么。
当时他是为自己庆幸的。
因为他不需要火柴。
他只要闭上眼,就可以把身边冰冷的扶杆想象成温柔的肩膀。
那个时候燕知也没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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