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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玉京(苍梧宾白)


也许他先前猜测的什么明争暗斗、处心积虑都是预估过高,迟莲纯粹就是不愿意动脑子想那些弯弯绕绕,所以干脆找了个擅长此道的人来替他分析推断。
可如果是这样,他对自己的了解和笃信又是从何而来,难不成还真的应了他那些“前世今生”的鬼话?
“殿下?”
迟莲在惟明眼前挥挥手,疑惑:“您想什么呢?”
惟明克制地往后仰了一下,回过神来,颇有深意地打量着他,要笑不笑地说:“本王在想,那天席上和我接触过的就只有你和越王,其中一个还特地送了一块玉佩给我,你觉得罪魁祸首是谁?”
迟莲无言以对地扭过头,懒得搭理他这种没事找事的问题。惟明笑意愈深,指尖点了点桌面:“别以为装傻就可以躲过去,大国师,蛇妖出没的那一晚,你究竟是怎么到的王府,敢不敢再详细跟我说一遍,嗯?”
迟莲在御前含糊带过,听起来好像是他察觉宫中有妖后立刻开始追缉,到端王府才追上蛇妖。但认真回想起来,除了叶金檀通风报信,迟莲那晚根本不知道东宫和康王宁王家里都遭了妖,他分明是仓促应战,才直接在端王府现身截杀蛇妖,否则以他的本事,迟莲要是认真想除妖,那蛇妖早在皇宫就被他立毙于剑下了,最远也跑不出东宫,根本不会有机会在京城内流窜。
眼下来看,八成是那莲花玉佩上有什么符咒阵法,那倒霉蛇妖窥伺惟明时触动了禁制,才招来这么个活阎王,惨遭一刀两截之祸。
“啊,说到标记,臣倒是想到一件事。”迟莲生硬地转移了话题,“那晚宫宴上,恒方使团在献舞时曾经施展过幻术,当时漫天鲜花蝴蝶乱飞,他们借助这些东西,最有可能悄无声息地标记目标。”
“是么。”惟明莞尔,“花瓣差不多人人都碰过,我倒觉得蝴蝶更有可能,但是问题是,那只蝴蝶并没有落在我身上啊,大国师。”
迟莲的声音倏然转冷:“蛇妖既然借助恒方幻术,就说明它与使团里的恒方人是一伙的。落在殿下眼前的蝴蝶被我打散,施术者必然有所感应,在加上使团中的同伙在旁边提醒,他们找到殿下也并非难事。”
惟明方才还在半是试探半是逗弄地逼供,眼看着他动了真火,反倒收住了劲儿,换了一副温和声气,甚至已经有点接近哄人的意思了:“有同伙又能怎么样,还不是连个蛇妖的影子都没见着就被大国师打回去了?这有什么可生气的,好了别跟他们较劲了,来喝口茶消消气。”
迟莲杯中的茶水还在空中飘着,惟明顺手将自己的茶杯推了过去。这纯粹是个自然而然的动作,迟莲看过来他才意识到似乎有点过分亲近了,奈何嘴比脑袋动得快,下意识找补了一句:“没用过。”
说完惟明就想给自己一巴掌,自悔失言,忙道:“稍等,我叫人给你换个杯子。”
迟莲却端起了茶盏,大概心中还是记恨,但面上霜色消散,已恢复了原有的平静:“不必,这样就很好,多谢殿下。”
他绝不是一个体贴耐心、平和温柔的人,这点惟明心里比谁都清楚。但是面对迟莲时,体察对方的情绪变化,适时地安抚或偶尔的逗弄,都仿佛是发自本能一般,甚至不必刻意调动,便自然而然地从相处中生发出来。
他如果不想承认自己中了邪,就只能相信“命定夙缘”那套鬼话,或者干脆破罐子破摔,在自己脑门上刻出“见色起意”四个大字。
再这么相处下去迟早得出事,惟明当机立断:“既然有了头绪,今日就先从东宫开始,沿着蛇妖的路线挨家看看,再顺路去一趟驿馆,会一会恒方使团。”
作者有话说:
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说前世夙缘和见色起意可以兼得……

第8章 龙夜吟(八)
“是父皇派你主持调查蛇妖案?”太子眉稍高高扬起,面上露出了明显得有点做作的诧异之色:“你也到了入朝的年纪,孤原本就说该给你找个差使,尽早回来观政,怎么还跑到紫霄院去了?”
惟明低头安分地道:“多谢太子殿下挂怀,不拘在哪里,都是一样为父皇分忧。”
太子见他面色平和,略无愤懑之色,话音即刻一转,笑道:“你能有这份心境最好,沉住气,务必把这桩差事办漂漂亮亮,不要辜负了父皇期许。”
惟明应道:“殿下教诲得是,眼下臣弟只想着尽快将那妖怪抓捕归案,以免京城再生波澜。”
两人聊了几句闲话,做足了兄友弟恭的姿态,待惟明终于铺垫好前因后果,迟莲立刻单刀直入,开门见山地问道:“太子殿下昨夜遇到蛇妖时,究竟是什么情状,可否详细说说?”
太子略一思量,道:“孤与东宫属官们谈完事,大约亥正时分,从殿里出来就看到有一条巨蟒盘踞在院中树上,但并没有伤人,一眨眼就消失了。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孤只记得天色特别黑,雷声不断,是借着闪电的光才看到了那蛇妖。”
惟明适时地插入疑问:“可是昨晚京城并没有下雨。”
“是吗?”太子不甚在意,“那是奇了,昨天宫里宫外乱成一团,后头怎么样,还真记不清了。”
迟莲道:“康王、宁王如今都卧床不起,殿下昨夜可受惊了?是否请太医来看过?”
太子摆摆手:“孤没什么事,太医也来请过脉,都说好的很。再说皇室血脉自有天道气数庇佑,区区蛇妖,实在无需太过恐惧。”
迟莲垂首不言,极轻地挑了下嘴角,只有惟明离得足够近,捕捉到了那一闪而逝的讥诮。
“殿下。”
东宫总管江怀信从门外走进进来,站在屏风后细声细气地禀告:“延春宫遣人送了好些香料来,说是郑家老太君入宫请安,皇后娘娘请您过去见见。”
太子扬声道:“孤知道了,这就来,你先叫他们去取出门衣裳来。”
这就是送客的意思了,惟明与迟莲对视一眼,识相地起身主动告辞:“太子既有要事,臣弟便不叨扰殿下了。”
“今日实在不巧,你们若还有什么想问的,下回叫人给江怀信传个信,再进宫来细说。”太子随之起身,虚送了几步,又温言勉励惟明:“这案子在父皇那里是挂了名的,你多下些工夫,别怕劳累,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开口。做好眼前,才有往后,记住了?”
“臣弟明白,先谢过殿下了。”惟明道,“臣弟告退。”
迟莲亦随之躬身道:“臣告退。”
太子朝外摆了摆手:“去吧。”
待二人离开东宫,江怀信捧着冠服从屏风后转出来,一边服侍太子穿衣,一边听他吩咐道:“你叫人盯着端王行踪,孤倒要看看,他能从什么地方抓出这个妖怪来。”
江怀信赔笑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端王虽说是在萤山修道,其实就是陛下不想看见他罢了。老奴冷眼看去,倒像是他让着紫霄院那位多些,可见不过是陛下指给紫霄院做添头的,殿下何须为他烦心?”
太子脸上那装出来和蔼声气早就一扫而空,压着眉头道:“宁王之流不足为虑,只有这个四弟,生来孤僻,又早早地送了出去,竟到现在也没摸清他的底细。你说陛下不看重他,当初为什么不直接弄死干净,还要大费周折地将他送走?况且你看他如今,哪有一点被养废了的样子?”
江怀信犹疑:“可是当年是敬辉国师亲口断言端王异星入命……”
太子嗤道:“此一时彼一时,要是敬辉还在,当然没有端王什么事。只不过敬辉如今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紫霄院早就变天了,端王恐怕也是从这里看到了可趁之机,所以巴巴地向迟莲一派示好。”他整整衣襟,站了起来:“他这次不管是凑巧还是别的什么,都是正好搔到了父皇的痒处上——与其说父皇相信敬辉,不如说他就是相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仙法道术,谁能唬得住他,谁就能青云直上。”
他望向殿外响晴的天空,不知是说给江怀信,还是喃喃自语:“这天象上的事,归根结底,还是得用天象来解决哪……”
江怀信不明所以,太子也不多说,摆手示意他退下,径自出了东宫,登车往皇后居所延春宫去了,
惟明与迟莲从东宫出来,又一路拜访了康王府、宁王府,得到的答案均是大同小异——主人在睡梦中惊醒,一睁眼看见床头盘绕着巨蛇,一眨眼工夫又不见了,听起来就好像是这蛇纯属闲着没事,专门过来跟他们打个招呼一样。
出了建宁坊,天色还早,惟明便道:“趁热打铁,去恒方人那边看看。”
迟莲顿了一下:“殿下是亲王之尊,不便公然与恒方使团接触,不如改日臣借紫霄院的名义召他们入宫,您再出面,也免的闲杂人等找麻烦。”
惟明一听就笑了:“亏你还记得替我避嫌,怎么不替自己想想?就算你现在是皇帝眼前的大红人,行事也得稍微收敛点,回头被参两本你就知道厉害了。”
迟莲:“……”
惟明眼中还有几分揶揄笑意,安慰地拍了拍他的小臂:“不必顾忌那么多,那天宫宴上,皇帝不是曾亲口许诺过若有余暇,紫霄院可以与恒方人相互切磋道术?咱们是奉旨行事,我派人去知会鸿胪寺一声,让他们出个人跟着咱们就罢了。”
迟莲见他心中早有成算,也就安心地随他上了马车,转道向西城。为了方便迎来送往,驿馆原本就安排在鸿胪寺附近,端王车驾到达时,鸿胪寺主簿刘詹已候在门外,两边上前见礼,寒暄几句,便由馆使引着往恒方使团所在处行去。
恒方使团早接到消息,都在厅中迎候,此刻见惟明到来,纷纷行礼,惟明一面落座,一面笑道:“本王原是一时兴起,向国师大人讨教些道法,论起那日宫宴上贵使施展的幻术,才说过来瞧瞧,不曾想闹得这兴师动众,还要劳动诸位,倒叫本王惭愧了。”
恒方使者忙道不敢,急命两个幻术师上前来给端王请安,惟明环视周遭,忽地来了兴致,问:“那天御前演奏的乐团在何处,本王记得你们配合无间,舞乐相宜,不知可否请出来见一见?”
那恒方使者脸色微妙地一僵,似乎有点犯难,惟明笑吟吟地问:“怎么,不方便?”
刘詹心中也犯嘀咕,不明白端王说着要探讨道术,好端端地非要见人家乐团做什么,难不成是看上那几个舞女了?
恒方使者犹豫着道:“没、没有不便,这就叫他们来面见王爷。”
过了片刻,恒方乐团自外间鱼贯而入,各个怀抱乐器,舞女亦严妆华服出迎,惟明却并没有多看一眼,反而将视线投注在队伍末尾,钉在了一个低垂着头的乐手身上。
迟莲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轻声问道:“殿下,可有什么不妥?”
“那个人,”惟明指给他看,“对,就是你——你是做什么的?”
恒方人中懂汉语的忙对他说了几句话,推他出来,是个二十几岁的青年人,纯然是恒方人的长相,混在一群乐手中并不起眼,他听了别人转述的问话,嗫嚅着答了什么,恒方使者擦了把冷汗,上前替他回道:“端王殿下,他是乐团中的琵琶手。”
“哦,弹琵琶的,”惟明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那好,让他弹一首来听听。”
“这……”
被点到的那人汗如雨下,却迟迟不动,乐团众人都恨不得把头埋进地缝里去,刘詹此时终于看出不对来了,不由得沉下脸来:“如此推三阻四,这人莫非有问题?还是贵使团有什么难言之隐?”
恒方使者面色煞白,支吾道:“这、他……他是有些……”
“他是你们拉来顶锅的,仓促上阵,根本就弹不出来,对么?”惟明一语道破,“原来那个琵琶手呢,总不会无缘无故少一个人吧?”
此话一出,恒方使者的腿当时就软了,那抱琵琶的更是做贼心虚,直接扑通跪下,叫道:“大人饶命!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干!我是冤枉的!”
这口供交代得未免太快了,迟莲替众人问出了心声:“殿下怎么知道他是冒名顶替的?”
“很明显吧,”惟明道,“他的左手指上太干净了,既然是随行出使的皇家乐工,手上怎么会一点茧子都没有?”
外国使团在京城走动是要跟驿馆和鸿胪寺打招呼的,毕竟是京畿重地,天子脚下,最忌讳私自外出。刘詹一听就知道坏了,厉声质问道:“可是确有此事?那人现在何处?还望贵使如实相告,以免酿成大祸!”
恒方使者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豆大汗珠顺着鬓边往下淌。他当然知道其中利害,否则不会急急忙忙找个人来顶替,谁成想惟明眼睛这么毒,竟然当场揭破此事,这下再怎么遮掩都是徒劳,说不定还要祸及整个使团。
他擦了一把汗,前行两步,低声下气地说:“不瞒王爷和两位大人,使团自入京以来,一直都恪守规矩,从无逾越之举。那琵琶手是出使前临时换上来的乐工,与乐团中其他人都不相熟,昨日却突然失踪,我们不敢声张,已将乐团挨个盘问了一遍,也趁外出的机会私下寻访过,实在是找不到人。今日王爷指明要见乐团,我们也是一时糊涂,才出此下策……”
惟明与迟莲对了一下目光,转头对刘詹道:“刘主簿,此人恐怕还在京中盘桓,还请鸿胪寺跟京兆尹立即发令通缉,尽快将此人缉捕归案。”
刘詹低声应承:“下官省得,这便叫人去办。”
乐手消失,蛇妖现世,两桩事撞在一起的时机太凑巧了,由不得人不起疑心。惟明看向那些乐工,问道:“那失踪的琵琶手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跟他一起住的人是谁?”
恒方使团中一名吏员忙上前答道:“回王爷,那人名叫仇心危,住在驿馆丙字四号房,因为分配房间时余出他一个,所以是与驿馆的杂役们混住。”
惟明霍然起身:“这么多巧合叠在一块儿,恐怕不是天时地利,倒像是处心积虑了。走,我们去看看。”

第9章 龙夜吟(九)
杂役的房间在驿馆西面角落,为了方便进出,紧邻着后院和后门。迟莲站在最前头,谨慎地将惟明半挡在身后,道:“我开门了。”
老旧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房门应声而开,屋内昏暗而空荡,因为地势光照都不好,有股淡淡的阴冷潮气。房中摆着三张破木板搭的床,两张被褥凌乱,只有一张收拾得还算整齐,看上去像是从来没人住过。
惟明过去四下看了看,别说一件私人的东西,连根头发丝也没见到,可见是早有准备。他抬眼望向迟莲,那边也摇了摇头,示意没有发现。惟明叹了口气,掸掸袖口,对刘主簿道:“对方心思缜密,没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寻人的事,只得请鸿胪寺多费些心了。”
若不是端王突然来访,外邦乐工出逃这么大的事他们得猴年马月才知道。刘詹满口应承,又道:“王爷,此事干系重大,下官需得先行一步,回去向上官详细禀报,安排后续诸事,若有什么消息进展,必定及时向王府禀报。”
“有劳了,去吧。”惟明道,“回头画工画出人像来,记得给本王留一份。”
刘詹一揖到底:“下官告退。”
这一趟从上午跑到黄昏,直到夕阳西下时分,二人才从驿馆中脱身出来。迟莲是世外之人,并不以劳累为苦,但考虑到惟明这柔弱的凡人,便主动提议:“天色不早,殿下辛苦奔波一整日,想必累了,不如今日就先到这里,还有什么未尽的事,明天再说也不迟。”
烈火般的暮色倒映在惟明深邃英隽的眉目中,显现出与平日冷静自持截然不同的神采来。惟明活动了一下肩膀,轻巧地道:“不妨,就是坐了一天的车,蜷得难受。叫他们换两匹马来,这离西市不远,我们现在过去,刚好能清清静静地吃顿晚饭。”
他既然这样说,迟莲当然不会违拗他的意思,两人便换了马往西市来。
自前代以来,王都京城内设东西二市已成惯例,城内虽还有大大小小的集市,总不如这二者繁华喧盛。其中西市又以异邦商人云集、汇聚天下风物为特色,每到夜间,勾栏瓦肆灯火通明,歌舞欢声自宵达旦,游人如织,俨然为一座不夜之城。
两人到达的时间说早不早,说晚不晚,花楼赌坊还没开张,白日经营的店铺正收摊下板,远方夕阳尚且挂在城楼檐角,金绡一般的薄暮笼罩着游人寥寥的长街,竟然是一天之中难得安静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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