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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玉京(苍梧宾白)


一阵不知从何而起的阴风穿过殿堂,吹熄了烛台上的明火,春夜的寒意陡然刺骨起来。殿外禁军正是最困倦的时候,值房里的宫人也大多双眼朦胧。周围温度的细微变化、半空中腾起淡淡水腥气,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悄悄溜走,化作一尾奇长黑影,顺着蟠龙柱游上了房梁。
乾圣帝年事渐高,精气神远不如从前,晚上睡得轻,也容易惊醒。他在昏沉的梦中感受到冰凉的气息,下意识睁开朦胧的老花眼,在一片难辨的昏暗之中,两团明珠似的黄光亮了起来。
乾圣帝疑心自己还在做梦,喃喃地道:“掌灯。”
帐外无人应答,只有一阵极细微的“沙沙”声响起来。那两点黄光像是活了,在半空游弋,渐渐迫近他床前。乾圣帝起先还糊涂,这时候却逐渐觉察出不对,他想坐起来,身体却动弹不得,只能僵硬地躺在床上,直勾勾地等着那两点光来到他面前。
满殿烛火都熄灭了,四下里静得诡异。乾圣帝急得额上冒出几滴汗,心中警钟大作,却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试图让自己在这片黑暗中隐藏起来。
黄光游移到床榻上方,他一抬手就能碰得到。乾圣帝佯装睡着,鼓起勇气将眼皮掀开一条缝隙,打算看看这东西到底有什么古怪。
时至此刻,他仍然没有特别急迫的恐惧感,还稀里糊涂地以为自己犹在梦中。
长夜里蓦然横过一道天裂似的闪电,雪亮电光透窗而入,一瞬间将整座宫殿照得通明,那两点黄光受惊似地向后一缩,乾圣帝也恰于此时睁开了一只眼——
通身青黑的巨蛇卷在房梁上,身躯比殿中承重的柱子还粗,几乎填满了整片天花,青灰鳞片反射出刀锋般的微光,那对属于野兽的黄色竖瞳正冷冷地注视着他,獠牙遍布的龙口和尖利的爪子就悬在床帐上方。
乾圣帝只觉得一阵寒意自脚底升起,直蹿天灵盖,一瞬间连呼吸都忘了,枯瘦的手指甚至将毫无所觉地将明黄绸缎撕了一个窟窿。
电光消散的下一瞬,滚滚闷雷“轰隆”一声自上空炸开,震得屋瓦簌簌作响,整座宫殿都跟着晃了一晃。
乾圣帝被雷声吓得整个人险些弹起,眼前还残存着方才那鲜明可怖的一幕,然而随着雷声远去,他屏息许久,那庞然大物却始终没有动静。房梁上重归黑暗,那对黄色的蛇瞳仿佛自一开始就并不存在。
“来人……”
皇帝哆嗦起来,扯动老迈衰朽的嗓音,朝殿外厉声喝道:“来人!!”
“传大国师……去,去把迟莲给朕叫来!!”
黄昏时新换的蜡烛已燃去一大半,太子惟晔刚与东宫僚属谈完正事,亲自起身送客到殿外,忽闻雷声大作,众人举头望去,只见茫茫夜色中,乌云蔽月,刹那间电光如雪,照得庭院骤亮,不远处的树下竟盘踞着一条柱子粗的巨蛇,正人立而起,面朝着厅堂门前的众人。
“什么东西!”
太子吓得腿一软,险些跌倒在地,堪堪被身旁臣子合力掺住,踉跄着倒在僚属身上,失声道:“这、这是……”
然而一眨眼工夫,电光隐去,巨蛇随即没入黑暗,有人立刻跑回厅中取来灯盏,然而再掌灯时,院子里已然空无一物。
太子疾喘几口气,心脏狂跳,到底是没能站稳,一屁股跌坐在门槛上。几个心腹幕僚惊疑不定地对视,忽然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怎么了?”太子茫然地问,“你们这是干什么?”
“殿下!”老臣胡子抖得如风中残烛,眼里迸发出难以言表的狂热光彩,压低了嗓门喊道:“真龙现世,这是祥瑞啊!”
皇城东永兴坊,康王府。
二皇子惟时从侍妾床上醒来,总感觉床帐里凉飕飕的,疑心是窗户没关好。他迷迷糊糊地去推身边的人,然而触手只觉冰凉滑腻,似乎还在轻轻颤动,像是无意间住了一尾活鱼。
他悚然睁眼,发现自己手里正攥着一条布满鳞片的尾巴,而尾巴的主人盘踞在榻前,朝他张开了巨口——
“啊——有鬼啊!!”
建宁坊,宁王府。
六皇子惟映晚间喝得酩酊大醉,三更天时被活活渴醒,床边没水,叫人也不应,他只好强忍着头疼翻身下床,正骂骂咧咧地要往外走,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
这一下摔得不轻,惟映头昏眼花,险些吐出来。他勉强翻了个身,从趴着变成仰躺,还没完全适应疼痛,便借着床边模糊的烛光看清了绊倒他的“罪魁祸首”。
巨蛇嘶嘶地吐着信子,分叉的猩红舌尖与他的鼻尖相距不过分毫。惟映都没来得及喊,便双眼一翻,悄无声息地晕了过去。
延寿坊,端王府。
夜深人静,天外惊雷隐隐,浓云密布,闷重的空气里渐渐透出浓郁的水腥味,片刻后,阴风骤起,院内花木沙沙作响,池塘水面泛起细鳞般的层层涟漪。
巨蛇庞大的身躯盘桓在王府正房屋顶,青黑丑陋的蛇头自屋檐上方探出,敏捷无声地探向中庭,蛇信随吐随收,眼看就要触及那扇紧锁的门——
一道金红流光冲天而起,如穿云之箭刺破无边夜色,也照亮了屋顶巨蛇青黑的身影,金光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外横扫,登时将蛇头连着一整面瓦片掀飞出去。
沉睡中的惟明骤然惊起,睁眼刹那院中亮如白昼,他看见窗纸上一闪而过的黑影,紧接着听到屋顶上噼里啪啦一通乱响,心说外面是下大雨了?可雨声未免也太响了,听上去倒更像是下冰雹。
他拥衾坐了片刻,从沉沉睡意里清醒过来,终于决定出去一探究竟,于是披衣下床,刚穿好鞋,就听见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和由远及近的呼喊,守夜下人几乎是扑倒在他门前,惊声喊道:“王爷!王爷不好了!有妖怪!”
“吱呀”一声门扉打开,吓软了腿的小厮失去支撑,一头栽向门内,却没有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仿佛有股温和的力道轻轻托了他一把。他在满怀惊恐中迷惑地抬头,只来得及看见春衣轻薄的袍角翩然飞过,那远去的脚步和声音一样沉稳安定:“知道了。回去守夜,叫他们不必惊慌,不要乱跑。”
巨蛇被打飞三丈多远,有一瞬间被这强悍无匹的金光扫懵了,随即暴怒反扑向来处,可这道金光比它更不饶人,在天外盘旋半圈后,长了眼睛似的自行调转方向,凭空拉长三尺,化作一把寒光凛凛的巨剑,当空破风而下,铿地将它从半空直接钉进了王府后院!
青黑蛇身疯狂翻涌挣扎,血盆般的蛇口大张,虽然发不出声音,可显然是痛极怒极,惟明匆匆赶来时正赶上这惊人一幕,他愣了一下,旋即见那巨蛇身形急剧缩小,飞快化成一团黑雾逃之夭夭。
内院的狂风渐渐止息。
插在地上的剑敛去锋芒,化作一道金光飞向荷塘中央,落入遥立水面的人手中。
隔着隐隐绰绰的夜雾和水汽,惟明只能看见那人清瘦修长的背影,他从容地收了剑,似乎是发现了岸边的人,于是主动朝这边走来。
惟明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你……”
迟莲今夜没穿道袍,因为来得太急,只在白衫外松松罩了件黑袍,但显得更好看了,且与他那半黑半银的长发十分合衬,像个踏月而来的天仙。
“参见殿下。”他向惟明俯首见礼,“深夜惊驾,还请殿下恕罪。”
作者有话说:
英雄救美这不就安排上了~

第5章 龙夜吟(五)
惟明沉默的时间太久,已经久到让人怀疑他是在故意给迟莲下马威的程度。跟在他身后的仆从们大气不敢出,都悬着一颗心,生怕王爷把这个比妖怪还凶的美人惹毛了。
迟莲却低眉垂首,惟明不叫起便不动,显出十分驯顺的模样。片刻后忽听惟明问道:“是本人吗?”
迟莲一怔:“什么?”
惟明换了个问法:“这也是你的幻术吗?”
迟莲终于直起腰背,看着他笑了一下,主动伸出手:“殿下不信,可以亲手摸摸看。”
这一笑恍如云破月来,勾魂夺魄。惟明面无表情地睨了他一眼,居然真的抬手握住了。
迟莲的手跟他的人一样,是干燥微凉的,指腹生着剑茧,骨骼坚硬如冷玉,反倒惟明的手比他还热一点,在他手背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暖意。
“既然人是真的,那本王就要请教大国师了,”惟明将他的手按回去,示意他看向仿佛被犁过一遍的王府后院,“这又是怎么回事?”
迟莲正沉吟着思索如何措辞解释,忽然自院外飞来一只雪白山雀,扇动着翅膀悬停在他面前,嫩黄鸟喙张合,竟然口吐人言:“宫中有妖,陛下急诏大国师入宫,速归。”
惟明道:“怎么回事,两边一起闹妖怪,难道是早就筹划好的?”
迟莲没急着走,反而道:“今夜于宫中和王府作乱的恐怕是同一种妖物,既然圣上召见,殿下不如同臣一道入宫,尽快理清头绪,免得来回传话,贻误时机。”
惟明虽贵为皇子,但向来非有召不得入宫,摇头道:“这恐怕不合规矩——”
“来不及讲究那些了。”迟莲断然道,“事急从权,请殿下恕臣冒犯。”
他嘴上说得恭谦,实际上根本不给人商量的余地,仗着离得近,上前一把抄起惟明,袍袖舒卷,背后腾起缥缈烟云,二人旋即消失在一片茫茫白雾中。
“等、等等!”
惟明被拦腰一搂,直挺挺地扑入清凉柔软的衣料里,当场就懵了。他长这么大,印象中被人抱起的次数一只手都有富余,迟莲的行动岂止是出乎意料,简直是超出了他的认知,以至于一时之间彻底乱了方寸,根本已经忘记了该怎么使唤手脚。
理智挣扎着提醒他反击防卫,狠狠推开面前这个人,身体的每一寸肌肤神经却背叛了主人的想法,仿佛他们原本就该是一体,却被人为分成两半,冥冥之中相互吸引,甫一靠近,便严丝合缝地揉到了一起,生出莫名其妙却熟悉难言的安定之感。
风声与夜色都被这个人的怀抱阻隔在外,只有一味如梦似幻的莲花香始终缭绕不去。
由于过于震惊,这一刻的感受被无限拉长放大,但其实从王府到皇城只需短短一瞬,下一刻,惟明的脚底踩上了坚实地面,余光已能瞥见宫殿飞檐明黄一角,迟莲扶他站稳后,便主动松开了手。
“你……”
惟明瞪着他,按理说这时候应该骂他点什么,但由于两人一分开,他心底就不由自主地升起莫名的焦躁渴求,所以火还没发出来就哑了。
他梗了片刻,最后气急败坏、实则没什么威慑地低斥道:“放肆!”
“嗯嗯,我放肆。”迟莲虚虚一握,凭空变出一根银青色的发带,仔仔细细地替他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束好,又无比娴熟地抚平衣领,理好层叠袖口,整整齐齐地打扮停当了,才满意地道:“殿下恕罪,臣下次一定注意。”
惟明:“……”
短短一个晚上,他要恕的罪应该已经可以凑一本《大周律例》了。
含风殿内,乾圣帝惊魂未定地坐在榻边,一国之君的尊容跟惟明相比,差不多可以称得上是狼狈了:龙袍衣襟大敞,草草披在寝衣外头,白发蓬乱,目光中满含惊悸,右手虽然扶着床柱,但还是难以自控地不住颤抖。
内殿空旷,宫人侍卫都被屏退在外,二人进来时,殿里只有大内总管太监尚恒和副国师叶金檀。迟莲上前拜见,也没说什么嘘寒问暖的废话,开口先给乾圣帝吃了一剂定心丸,“陛下容禀,臣在端王府内截下了妖物,已与它交过一次手,那妖物被臣刺伤,短时间内应当无力再来侵扰,请陛下暂且安心,不必过于忧虑。”
他的镇定从容极有说服力,像一根定海神针,把乾圣帝吓飞了的三魂七魄牢牢地钉回了躯壳里。皇帝定定地看了他片刻,最终长吁一口气,紧绷的肩背塌了下来:“好……你做得好,多亏了有国师在……依你之见,那妖怪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迟莲道:“现在难下断言,不过观其形貌,应当是蛇妖一类。”
“是么?”乾圣帝若有所思,慢慢地道,“朕看着也像。”
惟明冷眼看去,总觉得他话中有未竟之意。恰好此时乾圣帝目光移向他,才想起这还有个人。他与这个儿子不亲近,怫然道:“端王来做什么?”
“是臣请王爷来的。”迟莲不待惟明回答,先出言替他周全道,“蛇妖夜袭王府,惊动了殿下。陛下,为防万一,请陛下派人到东宫与诸王府邸查看,问问他们是否也见到了蛇妖。”
他是唯一跟妖怪交过手的人,乾圣帝自然无有不依,对一旁侍立的尚恒道:“派几个人。”尚恒低声应是,躬身退了出去。乾圣帝又问道:“你觉得这妖物是冲什么来的?”
迟莲谨慎地道:“臣不敢妄言,现在猜它的目的还为时过早。当务之急是先找到它的藏身之所,免得再生事端。”
没过多久,东宫先来报信;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派出去的内侍回来复旨,果然康王府与宁王府也都上报今夜遇妖。太子倒还镇定,康、宁二王都被吓病了,府中众人正在着急忙慌地请御医调治。
乾圣帝叹了口气,命人去太医院请太医,又对叶金檀道:“叶国师,你去禁军那里帮忙,有什么手段都使出来,加强宫中布防,不要生乱。”
叶金檀躬身:“谨遵圣谕。”
“大国师。”
“臣在。”
乾圣帝道:“此案全权交由你处置,务必尽早将妖物缉捕归案。”
“臣领旨。”迟莲道,“臣还有个不请之情,恳请陛下允准。”
乾圣帝道:“说来听听。”
迟莲道:“事涉宗室,外臣问案或有不便,唯恐冒犯贵人,还请陛下派端王殿下坐镇指挥,许以临机专断之权。”
乾圣帝还没委任过端王什么正经差事,听了迟莲的话,想了一想,觉得他也算是最合适人选,毕竟是个修仙的,可惜是空有身份,想来镇不住那些势大的宗室,遂道:“依你。尚恒,替朕拟一道手谕,着端王主持此案,国师为副使,紫霄院与南衙金吾卫听其调遣,可便宜行事。”
国师思虑周全,天子金口玉言,惟明被这两人安排的明明白白,根本没有反驳的机会,只好道:“儿臣遵旨。”
二人退出殿外,料峭夜风当头扑来,十分提神醒脑。迟莲看了看天色,丝毫没有把人拉下水的自觉,毫无悔愧之意:“臣送王爷回府。”
惟明今夜被他搬来搬去当吉祥物,领了个莫名其妙的麻烦差事,脾气居然还很稳定,平和地道:“正好,本王有几句话想问你。”
尚恒派了个小内侍给他们提灯,两人沿着长长的宫道往外面走去。
“本王初见国师便觉得面善,那日千秋宴上,更蒙国师几度出手相护。”惟明侧首看向他,“本王想请教大国师,你我之间,究竟有什么渊源?”
迟莲神色未改,恍若未闻,恭谨而虚假地道:“殿下折煞臣了,您直呼臣名字就好。”
惟明冷笑道:“国师大人才是折煞本王。你这样的人物,连圣上都要敬你三分,本王何德何能,怎么敢在国师面前拿乔。”
如果说宫宴回护、私赠玉佩都是他自作多情,那么今晚扔着宫里的皇帝不管也要先到王府、不打招呼就随便上手,惟明要是个黄花大闺女,这会儿就应该跟他商量何时下聘礼了。
迟莲的私心都已经到了懒得掩饰的程度,但惟明不可能装作无知无觉的样子享受他的优待,他十几年没走过这种大运,遇见天上掉馅饼不是先想怎么吃,而是先想自己配不配,免得不小心被馅饼砸死。
迟莲立刻正色道:“臣对殿下绝无半点挟恩图报的意思,更不敢轻慢殿下,只是有诸般顾虑在前,怕说出来惹殿下不快,故而不敢妄言。”
惟明被他那些繁文缛节烦得特别想给他一下:“别扯那些有的没的,快说。”
迟莲眉骨高眼窝深,眸光粼粼像水面涟漪,因此看人时有种格外深情的错觉,好像对方说什么都会被他郑重地收进心里,踌躇片刻,他仿佛是思量再三,才慎之又慎地道:“臣与殿下,确有些夙缘。”
“什么夙缘?”
迟莲垂眼,恭顺地道:“前世殿下待臣恩重如山,正因如此,臣自当尽心维护殿下。”
惟明一听就气笑了,微妙地被“前世”戳中肺管子,不无讥嘲地道:“大国师,前世事前世毕,非要攀扯到今生,就差点意思了吧。”
迟莲微微抬起眼皮,自下而上地望着他,把“你看吧我就说了你肯定不信”挂在了眉梢,但神色极其诚恳,口中还在歉然苦笑:“殿下教训的是,臣失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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