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拴了马,走进一家名为“郁金坊”的酒楼。伙计一见穿着便知这二位非富即贵,殷勤将他们引入二楼雅间,先送上一壶好茶和各色茶点干果,又托了一盘錾着酒名菜名的水牌来请二人点菜。
等着上菜的工夫,惟明将窗户推开一条缝,让街上清凉的晚风吹进来,迟莲绕过来亲手替他斟了茶:“殿下觉得,那恒方乐手是否就是我们要找的蛇妖案主谋?”
惟明微抬凤眼,目光定在他脸上,心平气和地问:“怎么突然这么问,是觉得哪里不对?”
“我没有感觉到妖气。”迟莲刚才在外人面前话很少,几乎没发表过什么意见,这会儿对着惟明,方才多说了几句:“仇心危的房间里非常干净,没有一丝妖气,要么他的修为已经高到了一定境界,要么……他就只是一个普通人族,掺和到这个案子中纯粹是巧合。”
“妖怪经过的地方一定会留下妖气吗?”惟明托着茶盏好奇地问,“就没有那种不散发妖气的妖怪?”
迟莲哽住,尽量自然地道:“这个说来复杂,原因就不提了,总之妖族的妖气是很难收敛的,除非修为特别高,但如果真那么厉害的话,根本就没必要以原型示人,更不可能连我一剑都接不住。”
惟明非常不给面子地笑了出声:“你心虚什么,到底是原因太复杂,还是当年师父讲课时你走神溜号了?”
迟莲:“……我没有!”
他恼羞成怒,转过脸去以示不屑,惟明怕给他逗炸毛了,于是见好就收:“你这么推断倒也没错,但我们现在不能断言仇心危就是蛇妖本人……本妖,对吧?如果他们是联手行动呢?”
“又或者正是仇心危在背后操控这条蛇妖,那此人可就远比我们想象得更危险,很有可能还会寻找时机再度出手。”
“所以大国师先前说的虽然很不负责任,但确实是眼下我们能采取的上上策。”
迟莲被他夸得懵了:“嗯?我说什么了?”
惟明含笑道:“‘只能等他自己找上门来,到时候生死各听天命’,如此豪言壮语,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忘了呢?”
迟莲:“……”
伙计的敲门声解救了他的无言以对,惟明扬声道“进来”,随手将茶盏搁下:“罢了罢了,先吃饭,今日能挖出一个仇心危就已经是收获喜人,好歹也给鸿胪寺和京兆府的大人留些用功的余地,总不能什么活都让咱们两个包揽了。”
迟莲好笑地摇了摇头,没接话,对他这番官场老油子言论不置可否。
郁金坊菜色不错,虽非山珍海味,但胜在新鲜精致,惟明吃着还算可口,无意间一抬头,却见迟莲碗碟中雪白干净,压根就没动过筷子。
他想起这人一早就到王府,这一天下来连口水都没喝,丝毫不见疲惫饥饿之态,心道果然是餐风饮露的真仙,比敬辉那沽名钓誉的老东西强过百倍,一边顺手抄起放在旁边的干净筷子,给他夹了一块玉渍金桃:“别光看着,吃点东西。”
迟莲“唔”了一声,倒也没见什么勉强之色,慢慢地将那块清甜的桃子夹起来吃掉了。
两人边吃边闲聊,惟明一抬头看他盘子又空了,便拣了个三鲜春卷给他,迟莲果然也吃了。第三回 惟明试着夹了一筷羊肉,第四回盛了碗汤,都没被拒绝,只有中间一次惟明故意没有亲自动手,只示意他尝尝一道珍珠丸子,迟莲象征性地夹了一筷,后来那个丸子就再没动过。
惟明这顿饭吃得比查案还累,心说这到底是挑食还是不挑,难道每顿饭必须要有人给他喂进嘴里才肯吃吗,这厮究竟是怎么长这么大还没有被饿死的?
他在心里偷偷嘀咕人家,手上却很老实地又给迟莲夹了一筷子菜,迟莲用手在碗沿遮了一下,摇头道:“不要了。”
惟明醒过神来,眉梢一挑,迟莲还当他是疑惑,露出了有点为难的神色:“真吃不下了。”
“哦,没事。”惟明筷子一转,落回自己碗里,片刻后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干巴巴地问:“你们修道之人……是不是都得辟谷不食,吃了凡间食物不会影响你的修行吧?”
“不会,”迟莲抿出一点笑意,动手给他续上茶:“殿下放心,无妨的。”
完了,全完了。
惟明心道呜呼哀哉,迟莲不是挑食也不是非要等人伺候,果然只是因为不想拒绝他,所以才肯老老实实地吃掉他亲手送来的食物。
他曾经觉得世上最荒唐的说辞就是“一见钟情”,可现在却不得不开始正视现实——明明除了皮相外对彼此的性情一无所知,怎么会有人才见面一两次就像是认识了八辈子一样情深意重,他的红鸾星难道比强抢民女还霸道吗?
“殿下?”迟莲见他眉心紧蹙,目光沉郁,好像被什么棘手的疑难问题困住了似的,迷惑地唤了他一声,企图让他回魂,“这是怎么了?”
惟明激灵一下,恍恍惚惚地看了他一眼,目光里饱含着无限悲悯与苍凉。他想说我以后不会长留玉京,你我或许一年也见不到一次面,无论有多少情分总归都会被时间和距离消磨干净;又想说京城云波诡谲,皇子们勾心斗角,我身份特殊,你与我走的太近会招来皇帝猜忌,稍不留神就会变成别人拿捏你的把柄,到时候情意成了负累,你我又该如何自处?
然而这些话在他心头转了几转,很快就沉没在迟莲明澈的眼眸里,惟明叹了口气,撂下筷子,托着下巴看向窗外霞光,像闲话家常那么自然地道:“你喜欢什么花?”
迟莲:“啊?”
他想了想,迟疑地道:“喜欢……绛霄花吧,传说‘花叶流金,红云映霄,恍如焰生’,等到初夏盛开的时候,应该会挺好看的。”
“好。”惟明认真记下,不太自在地描补了一句,“刚想起来,管家昨天问我马上开春了,王府的花圃该如何整饬,我对侍弄花草不太在行,所以问问你的意思。”
迟莲莫名其妙,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勉强信了他的说辞。
惟明默默端起杯子喝了口热茶,心说今晚回去就找易大有支银子雇花匠买树苗——虽然前路注定充满艰难坎坷,但王府总归是要两个人一起住的,必须得趁早收拾出来,万万不能耽搁了花期。
第10章 龙夜吟(十)
这头端王府在热火朝天地栽花种树,那头鸿胪寺和京兆府在紧锣密鼓地缉捕逃犯,两位正主倒成了闲人,可以假借查案的名义满京城游玩闲逛。
只可惜这样的逍遥日子没能持续多久,转眼到了三月。按照大周习俗,三月是阳春之始,初一乃是“上阳节”,这一天皇帝要率文武百官到柔河边甘露台上祭神求雨,百姓则携家带口到郊外游玩踏青。以往这时惟明早已离开玉京,今年既然因为案情耽搁,就不得不随众皇子一道出城;而迟莲隶属紫霄院,这正是他的分内之事,虽然叶金檀不怎么敢劳烦他,但该有的面子工夫还是得做足,两人只好各自回归正业,随众出城去祭天。
乾圣帝最近觉得身体不太爽利,兼有心历练太子,因此把主祭的活派给了东宫。上阳节当日,柔河岸边乌压压站满了宗室与百姓,太子着玄衣纁裳,戴九旒珠冕,端方肃穆地在鼓乐声中登上了甘露台。
台中九龙巨鼎内燃起降神香,一道青烟冲天而起,太子至神牌前三跪九拜,接过迟莲递来的祭文,曼声诵读。台下官吏与百姓皆垂手肃立,鸦雀无声,唯余河水川流之声不绝。
随着太子的吟诵之声,原本响晴的天光逐渐暗淡下来,来自四方的水汽在玉京上空汇聚,酝酿成遮蔽半天厚重积云,河面吹来的风夹杂着阴冷的水腥气,起初只有疏疏几点,人群中蓦然响起一声惊呼:“下雨了!”
细碎如针的雨点逐渐变为豆大的雨滴,台下的议论声也越来越大:“真的下雨了!”
“太子殿下福泽深厚,居然真的求到雨了!”
三月虽说的确是下春雨的季节,但是历年春祭,却从未有过这么灵验的求雨。不知道是由谁起的头,百姓们争先恐后跪倒在雨中,不顾地上积水泥泞,全都在磕头祷祝,祈求上天保佑。
台侧的诸皇子与文武官员一时面面相觑。太子借着祭词卷轴遮挡看了一下这万姓跪伏的盛况,心中自得,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将站姿绷得越端正,吟诵得也愈加用心。
锦幄御座之上,乾圣帝神情莫测,沉默地看着潇潇雨幕,隔座的皇后凑近他身边,用夫妻之间才能听见的音量柔柔地道:“这场雨来的及时,太子诚心上达天听,总算没有辜负陛下对他的期许。”
乾圣帝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并没有接她的话。皇后檀口开合,仿佛还想再说点什么,乾圣帝的视野却忽然模糊了一下,仿佛被人倒扣进了一个透明罩子里,甘露台上的人影好像去远了,耳边语声渐息,磅礴雨声却充斥于天地间。
发生了什么?
他像梦游似的站起来,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突然掉进了幻境之中,正疑惑间,身后突然传来皇后惊恐嘶哑的低呼:“陛下!陛下!”
“怎么了?”
乾圣帝愕然回头,只见云端之上,青黑色巨蛇从积云缝隙中探头,像是终于锁定了猎物,拖着长尾自半空游动到甘露台上,明黄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乾圣帝踉跄后退,脚底拌蒜,一屁股坐倒在御座上,险些当场厥过去:“来人……来人!护驾!”
可是不祥的死寂笼罩了甘露台,除了他与皇后,目之所及之处没有一个人动弹,全都僵硬得犹如石俑,天地间只剩下两个活人,与这条比皇城宫殿房梁还要粗的妖蛇对峙。
空气里传来一声细微的风声,是迟莲挣脱了幻术,手中剑锋立现,饶是他早有心理准备,真正见到眼前的场面,也不禁为之一怔。
凭空拔起的一座透明结界笼罩了甘露台,外面是近万百姓与禁军百官皆尽缄默,里面是皇帝一家,太子如同被魇住一般,还在那里无知无觉地念诵着祭文。而他的脑袋正上方便是探身而下的巨大蛇妖,蛇头面朝乾圣帝和皇后。这两位天下至尊的贵人加起来甚至都不够它塞牙缝的,无论如何挣扎求饶也没有人回应,显然已经陷入了恐慌绝望之中。
帝后那边的状况只得到了他的一瞥,迟莲看清后就立刻把目光移向台侧人堆里的惟明,见他那边没出什么纰漏,才放下一半的心,手中剑锋稍稍偏转角度,整个人腾空而起,化为一道青影,挟着烈火般的金红流光,悍然斩向巨蛇。
剑风迫近透明结界,半空中忽然横过一道虚影,“铿”地一声震响,两柄兵器在空中正面交接,这一下绝非凡兵可比,法力相撞激起狂风,横扫出去直接掀掉了附近房屋的屋顶。迟莲在强大冲力下也不得不收势后退,袍袖飞扬,轻飘飘地落在甘露台的石栏顶端。
半路出手架住他这一剑的人落在他对面,身披灰色长斗篷,身形高瘦,手中握着的却并不是长剑,而是一根无锋的冰柱,勉强可以算作冰锏,但非要说的话,其实最像从冬天屋檐下随手折的冰溜子。
“迟莲仙君,不要一上来就喊打喊杀嘛。”他的声音柔和清澈,含着三分笑意,有种蛊惑般的亲昵意味,“事出有因,就算是苍泽帝君在此,也得容我分辩——”
如果说他阻拦迟莲出剑只是稍微惹恼了对方,那么这句话就是彻底点着了炮仗捻子。迟莲脸色蓦然转沉,闪电般的一剑已递到他眼前,那人仓促闪开,迟莲手腕一转,长剑上撩,擦着他的鼻尖削过去,带起的劲风掀掉了兜帽,露出其下满头皑皑新雪般的银发。
白得透明的肌肤上出现一道寸许长的伤口,淡蓝的血顺着面颊缓缓淌下来。
“你既然认得我,就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迟莲斜剑指地,冷然道,“帝君尚且弹压不住我,你又算什么东西,敢在这里跟我讨价还价?!”
那人后退一步,抬手抚过面颊伤口,再放下时,脸上已光洁如新。平心而论,他生得明眸皓齿,俊秀得甚至近于阴柔,其实是万里挑一的好容貌,可总有几分说不上来的邪气,跟迟莲站在一起时格外明显。他眼中杀意闪动,却并不发作,反而维持着表面笑意,道:“也是,我这样籍籍无名之辈,当然不能与仙君相提并论,毕竟你可是以卑贱之身一步登天、又因尊神陨落而被逐出白玉京的丧家之犬呢。”
“如今竟然沦落到被凡人驱使,要是你过去的同僚知道了,必定会对你刮目相看吧,迟莲仙君。”
但这几句话却没有收到预想中的效果,迟莲对他的挑衅不以为意,冷淡地道:“我受谁驱使,不劳你费心。”他瞥向甘露台上方的巨蛇,灵光乍现,忽然念出了一个名字:“仇心危?”
“不错。”那人笑意加深,甚至有几分赞许的意思,“这一回是我失策了,不过要不是你在旁边帮着他们,那些凡人恐怕想破了头也查不到我身上。”
“那倒也未必。”迟莲道,“且不说这个,天庭万年前定下铁则,神仙妖鬼俱不得擅入人间,你既然不是凡人,身边还带着蛇妖,究竟是怎么进来的?”
仇心危眼波流转,避而不答,反倒玩味地道:“迟莲,你都已经不是天界的仙君了,怎么一开口还是白玉京那副令人生厌的腔调,该不会以为自己有朝一日还能回去吧?”
迟莲:“我跟你很熟吗?你这么在乎我被逐出天界这件事。”
“算了,闲话还是留着以后再说吧。”仇心危不跟他打嘴仗,非常自然地转换了语气,就好像一开始挑衅的人不是他一样:“我们还是回到正题上来。我方才说事出有因并不是诓你,他们之间的确有一段未了恩怨,既然今天你在这里,不如也一起听听,看看我们此番上门到底有没有道理。”
说着,他挥手撤去了甘露台上隔绝乾圣帝的结界。皇后已面无人色,僵硬地看着不断靠近自己的巨蛇,动又不敢动,眼泪簌簌直下,喉间发出濒死般的微弱呜咽,拼命伸手试图抓住乾圣帝的衣袖:“救我……陛下救救我……”
乾圣帝死死抓住御座扶手,老迈身躯颤抖如风中残叶,双目圆睁,却不答一字。
仇心危抬手弹指,射出一点银光没入蛇妖额心,刹那间,随着蛇口张合,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天穹之下回荡着的低沉声音:“还给我……”
“还给我……”
“什么?”
乾圣帝先是怔愣,随后某一刻忽然就不抖了,反而奇异地镇定下来。好像妖怪一旦可以说人话提条件,那他就仍然是君临六合的帝王,天下万物都是他的臣民:“还给你什么?”
“谁欠了你的东西,你与朕分说,朕为你做主。”
可是蛇妖像是没有听见一样,明黄的双眼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身边的皇后,喉咙仍然不断发出低沉而哀伤的声音:“还给我……”
乾圣帝立刻问:“是皇后?皇后拿了你什么?”
皇后面无人色,右手精心养护的指甲因为过度用力而生生崩断。她咬紧了嘴唇内侧的一块软肉,试图藉由疼痛让自己镇定下来。这低沉的声音唤醒了某些回忆,那是她一生的梦魇,是比凡人骤然看见妖物更为强烈的恐惧。
“本宫不知道你要的是什么!”她突然凭空生出一股胆气,厉声呵斥道,“自古人妖殊途,你不安生地待在尧山,反而到人间兴风作浪,就不怕上天降罪吗!”
第11章 龙夜吟(十一)
蛇妖被她吼得一缩,偌大的一只妖怪,竟然委委屈屈地蜷回半身,闭嘴收声,求助般地转头望向仇心危。
银发男人总是带着笑意的嘴角回落下来,喉间发出冷冷一嗤。
迟莲:“……能不能稍微有点出息。”
他又仔细地从头到尾观察了一遍这只蛇妖,这回光天化日之下,终于看清了它是个什么玩意,不由得心中一动,低声自语道:“蚺龙?”
仇心危很不客气地说:“皇后娘娘虽然嘴上不肯承认,可看样子与它是旧识呢——竟然连它是从哪座山头来的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伸出手去,那青色的庞然大物便温顺地收起獠牙,垂头丧气地靠近他,任凭他将手搭在自己头顶。仇心危摸了摸它的脑壳,对这形容凶恶的巨蛇居然意外地有耐心:“它虽然神似巨蟒,却并不是真的蛇妖,而是蚺龙一族。”
“蚺龙是上古八大异兽之一,形似龙而无鬃须,腹生四爪,性情凶悍,鳞甲有剧毒。它们这一族以前生活在北海骊洲,先祖曾是洲主麾下大将,但因为犯下大错,被天庭某位尊神贬入凡境。”仇心危意有所指地看了迟莲一眼,“此后它们便栖居于尧山大泽之中,被瘴疠环绕,凡人难以接近,所以在人间没有什么异闻故事流传下来。皇帝陛下不认得也不稀奇,倒是皇后娘娘博闻多识,令人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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