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世的凡尘旧事,都已经过去了,倘若日后帝君问起,不必再向他提及。”
承绛十七年九月初十, 帝崩于濯尘宫。在位十七年,时年三十九。
太子与国师相处多年,虽没有血缘关系, 但得他和惟明用心教导, 对他十分尊重, 仍以旧日之礼相待,也知道他与先帝夫妻情深, 不忍放手,只能劝他节哀惜身,不要哀毁过度。
守灵的深夜里, 板栗虎悄悄溜到迟莲身边, 翘着大尾巴绕着他转了一圈, 在他身前温顺地俯卧下来。迟莲摸了一把它毛茸茸的脑袋, 轻声问道:“陛下走了,不久后我也要走了,汐风殿下要回家吗?”
金黄的大猫扭头看向他, 碧绿的眼睛像两丸翡翠,仿佛闪烁着泪光:“我说好了,要陪姐姐一辈子的。”
将近二十年过去, 昔年王府旧人各有归处,留在宫中的唯有春至和易大有。易大有和尚恒师兄弟相互扶持, 如今仍在御前侍奉。春至终身未嫁,反正承绛帝没有后宫, 内廷仆婢也不多, 索性给她封了个尚宫, 派她去当宫女头头。因为她走到哪里都带着一只油光水滑的大猫, 所以被宫女们戏称为“御猫尚宫”, 甚至还凭借着板栗虎过人的姿色,迅速和太子妃混成了养猫搭子,每天都要凑在一起玩猫。
迟莲点了点头,对他作此回答并不意外,又嘱咐道:“昔年陛下曾与蚺龙订下二十年之约,如今他先走一步,此事就只能托付给你了。等蚺龙拿回内丹后,便叫它回尧山去专心修炼,不可再擅入凡间。”
板栗虎嘤嘤地呜咽了一声。
迟莲又揉了一把它的脑袋,回想起当年初识惟明时,还为这小东西闹过别扭。那些闪着光的日子恍如隔世,他曾觉得是自己将帝君拉下云端,可是如今看来,又何尝不是他被惟明扯入红尘?天外异客,袖手之人,此生行至尽头,居然也有了诸般嘱托与牵挂。
承绛十七年,十月,先帝梓宫入葬于玄陵,紫霄院大国师迟莲亲自扶灵柩入地宫,从此绝迹人间。
玄陵地宫是惟明在世之时就动工修建的帝陵,规模中等,仪制从简。因为知道自己死后还得接着轮回,所以惟明对陵墓营建也就没那么多讲究,唯在主墓室中央修建了一方深池,以玉砂填充,中间矗立着汉白玉雕刻的莲台,七重棺椁停放其上,犹如沉眠于莲花深处。
迟莲背靠棺椁,独自坐在莲台上,透过冰凉的木石,仿佛还能感觉到被人拥在怀里的温度。
他抬手放出那团金红交辉的魂魄,殷红的灵光里悬浮着淡金的神魂,经历过几度轮回,又吸取了那具残躯的法力,依稀已成元婴轮廓。迟莲小心地将那神魂从灵光中引出,以自身法力包裹起来,暂且安放在秘境中。剩下那颗灵心所化的赤珠,却没有被他收回体内,而是敛去光芒,放在了那个惟明给他赢回来的琉璃摆件上,刚好让小麒麟严丝合缝地抱在怀里。
迟莲低头看了它一会儿,不自觉地轻轻笑了起来,那笑容里有说不出的伤感与留恋,可是凡人的时光,注定只有那么短暂的几十年。
“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生同衾,死同穴’,连修建寝陵时也特意避开不谈。”他指尖抚过棺椁上起伏的浮雕纹路,低低地说,“你有那么多凡人的愿望,却偏偏不肯提这一个,是怕听我亲口承认帝君比你更重要吗?”
“虽然你每天都在自己吃自己的醋,不过没关系,惟明,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金红的灵光卷起琉璃,穿过七重棺椁,将它安放在了惟明尸首的身边。
迟莲飞身掠向岸边,弹指落下金匮玉锁阵,将整座主墓室笼罩其中,满池玉砂在他的法力下化为碧涛,永远拱卫着长眠于此的人间帝王。
数日之后,樗洲王城外,昭刃山巅。
归珩眼睛瞪得像铜铃,大声嚷嚷:“复活?这就要复活了?我才回玉京几天,殿下已经轮回完几千年了吗?”
迟莲一时半会想不到应该怎么跟他解释,关于帝君陨落的真相到底应该说多少留多少,只能简明扼要地道:“情况有变,我找到了三才印,帝君留了点法力在里面,加上这些,应该够他重塑法身了。”
“等会儿,你先等一下。”归珩一头雾水地问,“为什么突然又出来个三才印,你俩不是忙着当皇帝吗?”
“已经当完并且驾崩了,在这十几年里又恰好找到了三才印,所以这一世轮回结束,就可以重归天庭了。”迟莲道,“事关重大,我怕重塑神魂时出差错,所以把你叫过来护法。至于前因后果到底是怎么回事,等帝君回来了你自己问他去。还有别的问题吗?”
归珩:“有。”
迟莲睨了他一眼,直觉不是什么好话。
“就是你和帝君,你们两个的……感情,”归珩尽量让自己显得委婉一点,然而仍然难掩好奇探究之心,鬼鬼祟祟地问,“进展到那一步了?”
迟莲:“……”
他有时候是真想给归珩一剑,但考虑到一会儿还要用到人家,只得忍着脾气,尽量平和地道:“凡人身死,记忆归于天地,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你在帝君面前也不要说漏了嘴,免得干扰了他的修行。”
其实归珩离开王府时,迟莲的态度就已经很明确了,只是那时惟明的情深与爱重只要长了眼睛的人就能看得出来,他以为迟莲或许会因此而改变主意。
不过迟莲既然有这份决心,能干脆地说放手就放手,对帝君来说也是好事。毕竟他在凡间轮回的记忆已经消失了,如果突然告诉他在下界时和迟莲曾有过一段夫妻之情,万一他现在没有那个意思,岂不是会令两人都很尴尬?只怕以后连师徒也难做了。
归珩想清楚这一点,便也自以为理解了迟莲的用意,拍了拍他的肩膀,保证道:“你放心,凡间的事,我一个字也不会告诉他。”
迟莲无情地掸掉他的手:“昙天塔的前情,西海的事,还是得告诉他,你先想想怎么圆。”
趁着归珩思索的工夫,迟莲开始着手准备重塑神魂前的各项布置,试着召出保存在秘境中的三才印与残魂,却突然发现玉佩那端毫无反应。
青玉莲花佩是帝君亲手所赠,他带在身边几千年,还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意外情况。迟莲心中陡然一沉,头也不回地对归珩说“你等我一下”,旋即拨转莲花进入秘境……紧接着转身一头撞进了负手而立的男人怀里。
刹那间迟莲犹如被人施了定身咒,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是茫然地看着那个人,仿佛不认识一般注视着那张熟悉的面容,直到一点凉意落在额头,将他从心神俱震的惊怔之中点醒。
帝君单手稳稳地扶住他,以免他向后摔下去,指尖他的脑门轻轻一点:“回神。”
“怎么,是不认得我了?”
“……”
他的复活就像他的陨落一样突然,丝毫不给人反应的时机。迟莲根本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重逢给打懵了,胡乱抓着帝君的衣袖,简直是语无伦次地问:“怎么回事?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问题?”
“没事,别慌,不算是‘出问题’。”帝君也没想到会把他吓成这样,一下一下地顺着他的后背,温和地安抚道,“你是不是替我养了一缕魂魄?我先前封印在三才印中的神魂感应到另一半魂魄相召,便自动冲开封印苏醒过来,恰好秘境里灵气充裕,用了小半日便融合完全了。”
所以说这些活了上万年的天尊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个个深不可测,普通神仙敢这么搞早就死透了,但对他们来说把自己掰成八瓣可能也不算什么难题。
迟莲完全是下意识捧场,讷讷地道:“原来如此,那还……挺省心的。”
帝君:“……”
“我就当你是高兴傻了。”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指间夹起一缕银发,淡淡地问,“头发是怎么回事?”
迟莲根本没听清他在问什么,用力地攥紧了手中柔滑温凉的锦缎,幻觉般的心跳几乎要震聋他的耳朵,他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这只是自己失心疯了虚构出来的一场梦境。
他在醋缸惟明的错误引导下,一度把“帝君”和“陛下”这两个人分得很开,甚至从人间到樗洲这一路上都在想,倘若再见帝君,他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那位没有人间记忆,重回高天云端的尊神;暌违经年,他在人间沾染了一身俗尘情丝,又该如何摆正自己的身份,再像从前那样与帝君相处——
可是他面前的人并不陌生,一点也不。
他只要站在那里,迟莲就知道他是惟明,是帝君,不管他记不记得,不管分别了多少年,从始至终都只有他。
是几千年来一直陪在他身边的那个人。
“帝君……”
他喃喃地唤道,声音低微,比气音大不了多少,像是怕惊醒了自己,又像是怕打碎了他。
“嗯。”帝君预感到他马上要哭了,只好把问题先放在一边,专心地迎接这位龙王,“我是真的,不是心魔幻觉,也不是你在做梦。”
“让你担心了,是我不好。”
后颈传来掌心柔和的压力,迟莲顺着这股力道,被搂进了熟悉的怀抱里。抱着他的人动作很小心,像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循着某种节奏轻轻地捋着他的脊背,语调永远自带镇定意味,只是此刻更多些温柔:“想哭就哭一会儿,不怕,我在这里。”
迟莲闭上眼睛,把自己藏进了他以身形撑起的一小片昏暗之中。
“帝君,别再吓我了……”
作者有话说:
归珩:等待迟莲
第71章 问世间(八)
久别重逢, 光顾着哭是不行的,虽然帝君宽容,没有催促他赶紧收拾好情绪, 但迟莲在凡尘里辗转过百十年, 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我行我素管他地裂天崩的刺头了。不用人提醒, 他就像自己掐着时辰一样,很快从帝君肩上抬起头来。
“万幸没出岔子, 帝君总算是平安回来了。”他深吸一口气,把翻涌的心绪暂且抛诸脑后,认真地道, “事不宜迟, 降霄宫还等着帝君回去坐镇, 我们先出去吧。”
“不忙。”帝君指腹在他眼下轻轻一抹, 拭去了面上泪痕,“我还有件事要问你——三才印我交给了显真,怎么会在你手上, 这中间出了什么事?”
迟莲已料到他迟早会有此一问,只是事到临头,还是有些心虚, 微微撇过头垂下目光,低声承认道:“帝君出事后, 我设法保存了帝君一缕残魂带入人间,托生在凡人身上, 想借天道之力温养魂魄, 后来显真师兄找到了我, 告知原委, 这才知道帝君早有准备……他将三才印托付给我, 让我冒领救回帝君的功劳,这样他便可以继续在天帝身边潜伏下去,为帝君传递消息。”
“此事归根结底,怪我自作主张,在其中搅局,险些打乱了帝君的布置。”
帝君没有说话,垂眸注视了他片刻,迟莲只觉得在这种目光下无所遁形,平生第一次起了想从他身边逃开的念头,颊边却忽然一暖,是帝君托起了他的脸,强令他抬头相对。神情不似责备,反而有些无从下手的温柔慎重:“你在人间,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
他自己可能感觉不到,但在帝君眼里他这个神情和状态都太熟悉了,活脱脱就是当年刚被帝君捡回降霄宫时的模样,明明已经受了很重的伤,却还怕成为别人的负累。
帝君如珠似宝地捧在手心里养了几千年,才把这朵花养出了原本的光彩,结果辞世了小半年,一下子又回去了。他纵然已经小心再小心,依然还是不可避免地伤透了他。
“没有,”迟莲飞快地眨了下眼,压下了因这句话而陡然涌上的热意,“真的没有……我好歹是个神仙,在人间不横着走就算很收敛了,谁敢给我委屈受?”
他在天上被帝君宠着,在人间被惟明宠着,除了一点皮肉之苦和不敢倾吐的心事,真没觉得自己受过什么大罪。但帝君这么一问,那种熟悉的、有人在背后撑腰的安全感足以粉碎一切苦苦支撑,甚至某一瞬间让他觉得就算是合盘托出,也会被帝君妥帖地接在掌中,不至于令他收不了场。
可是迟莲仙君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自己的一念之私搅乱他的道途。如今天庭里危机四伏,天帝的手已经伸到了帝君身边,显真仙君尚且可以被策反,他又怎么能保证自己不会变成天帝拿来威胁帝君的筹码和软肋?
迟莲反握住帝君的手,轻快而坚定地道:“帝君不必挂心我,你回来了,就是降霄宫的脊梁骨回来了,能守得云开见月明,我做什么都是值得的。归珩还在外面等着,回宫后诸多事宜,都得由帝君处置定夺,等忙完了公务,我再向帝君一一回禀这百年来的琐事。”
他在人间走了一遭,确实显得沉稳懂事了很多,都学会拿正事当挡箭牌了。帝君也不打算逼问他,反正日久天长,有的是时间慢慢推敲,于是点头道:“复活的事就按显真的说法来,他还活着这件事,暂且不要朝旁人提起,自己人也先瞒着。”
迟莲估计他已经打好了腹稿,回去后势必要在天庭大刀阔斧地整治天帝一系,自然听命行事:“我明白,帝君放心。”
帝君还像从前那样,习惯性地替他理了下头发和衣襟,才道:“出去吧。”
迟莲转动青玉莲花,流光一闪,二人身影重新出现在昭刃山巅。
呼啸的山风里夹杂着归珩崩溃的咆哮声:“迟莲你是不是玩儿我呢?千里迢迢地把我叫过来,结果撂下一句话就跑没影了!你知道我的时间……殿下?”
“嗯?”帝君眉梢轻轻一挑,玩味地问,“叫我什么?”
迟莲:“……”
他是失心疯了才会指望归珩替他保密,这大傻子其实是个筛子修炼成精了吧……
归珩被山风吹乱了头发,像个炸了毛的狮子,愣愣地望着他:“帝……帝君?是帝君吗?”
看在他夺眶而出的眼泪的份上,迟莲决定原谅他一回。帝君眉眼柔和下来,过去摸了摸他的脑袋,温声道:“没事了,我回来了。”
苍泽帝君重回天庭那一日,天音响彻,神光万里,龙跃于渊,凤舞九天,白玉京三十三重天无不为之震动,十洲首领皆闻风而出,朝着天庭的方向遥遥叩拜。因帝君离去而封闭的降霄宫外仙雾缭绕,整座仙宫地面隐约浮现阵法纹路,散发出耀眼夺目的银光,时隔半年,两扇沉重的朱红正门再度缓缓敞开,迎接天尊的归来。
不管天帝天后和诸天仙神心里怎么想,至少面上都是一派情真意切的欣悦之色。天帝甚至下令在白玉京内大宴七天,广邀十洲各族赴宴拜见,以庆贺太微天尊重归神位。
而迟莲作为救回苍泽帝君的最大功臣,理所当然地被抬上了流言的风口浪尖。昔年他以仙侍之身一步登天拜入降霄宫时,所有人都觉得他不配,现在却纷纷恭喜帝君收了个可心的徒弟;当日他叛逃天庭时犯下的种种罪过,曾被无数天神诟病的偏激与疯狂,如今都成了忠心耿耿的证明,就算迟莲不提,也有的是人在帝君面前替他宣扬
帝君回到降霄宫后,和座下每个仙君都单独聊过一遍,既是抚慰人心,也是为了了解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天庭的动向。在大大小小的事件之中,迟莲的行动轨迹像是被拂去尘灰的壁画,逐渐清晰起来,只差最为关键的一部分,就是他离开天庭去往人间时,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才能让一缕残魂化为完整的生人魂魄,得以进入尘世轮回。
归珩被迟莲多次威胁,面对帝君垂询,也只能含糊其辞:“我问过,他只说是在外求访到的法术,没说具体是什么,但看他的样子,猜也能猜到一定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那片沉在西海海底的镜子似乎可以照出前生,您在当凡人时应该知道了是怎么回事,所以此后对他……呃,信任有加。再后面的事我就不知道了,要不然您还是努力回想一下,万一就想起来了呢?”
帝君:“……”
他捏了捏鼻梁,尽量和缓地问:“镜子是什么来头,查出来了吗,如今放在何处?”
归珩羞愧地道:“我拿去玉清宫和青冥宫问过,都说不是他们的东西。给长生天尊看过后,他说此物可能是上古混战时期打碎的法器残片,所以一直遗落在人间。由于它能强行把神仙拉进过往记忆之中,威力太强,天尊恐怕有人拿它生事,便将镜子封进了太虚境中。”
太虚境是三十三重天上的秘境,里面封印着自白玉京建立以来所有与时间相关的法器,每开启一次要耗费大量修为,防的就是神仙随意窥看过去与未来、妄图篡改天命。帝君不久前刚进去过一次,如今刚刚恢复法身,正是元气大伤之时,再来一次恐怕力有不逮,只得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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