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珩觑着他的脸色,斟酌着道:“迟莲对您赤胆忠心,绝无二话,帝君其实不用太执着于弄清他做了什么,只要您今后好好对他,就是对他最大的安慰了。”
帝君莫名其妙:“这话是怎么说,我在凡间时对他很过分吗?”
“……”
归珩心说你那应该不叫过分,叫出格还差不多,然而迫于迟莲淫威,又不敢说实话,艰难地思索了片刻,最后道:“我觉得帝君还可以更过分一点,说不定迟莲就好这口呢。”
帝君:“?”
归珩怕再说下去迟早露馅,紧紧地闭住嘴,夹紧尾巴溜了。
好在帝君本来也没指望从归珩那里挖出多少实情,隔日微服下界,秘密召见了真正的心腹干将显真仙君。他离去的这大半年间,显真一直关注着天帝的动作,向他详细叙说完内情之后,又提到三才印感应到他的魂魄,自己循着指引来到人间,猜测是迟莲设法保存了他的一缕残魂,便以方士身份收他为徒,等到迟莲入世,便将三才印托付给了迟莲。
帝君和他说话不必绕弯子,直接问道:“依你看来,迟莲是用什么手段保住了那一缕残魂?”
“帝君也看见了他的白发,想必您心中已有猜测,只欠实证。”显真道,“我不知道详情,但逆转生死,重塑魂魄,必然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我只说我见到的,帝君转生为人后,迟莲并没有立刻来找帝君,而是在上一世您二十二岁时才出现。我猜他不是不想早来,或许是……”
帝君低声接道:“伤重不支。”
显真默默地点头。
帝君沉默许久,再开口时,竟然有点艰涩的意味:“上一世里,我待他如何?”
显真以扇掩口,狡猾地弯起了一双笑眼,悠然答道:“我答应过他,凡有关于迟莲的私事,一概不便告知帝君。”
帝君微微一顿,意味深长地睨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他要是听了你这话,只怕以后再也不敢把你当兄弟了。”
帝君已经知道上一世迟莲一直在身边辅佐他登基,无论从师徒君臣哪一方面论起都是“公事”,但显真偏绝口不提,说这是迟莲的“私事”,这其中的暗示帝君若再听不懂,他就白活那么多年了。
“帝君无需为此困扰,”显真摇着扇子,唇角勾着一点看好戏的笑意,“您对迟莲的心,无论何时何地,记不记得,都是一样的。”
第72章 问世间(九)
显真仙君八面玲珑, 深谙见好就收的道理,调侃完就把话头拉回到了正题上:“这次假死的细节虽然和计划有些出入,但大体上还是顺利走完了, 帝君觉得, 太虚境预言中的劫难是否已经应验了?”
帝君摇了摇头, 沉吟道:“现在还难下定论,除非再进太虚境推演一次。但天地之劫, 没有那么容易收场,天帝应该还有后手,也许是关系到三界众生的动荡, 唯有彻底平息祸乱的源头, 才算完结此劫。”
“那您打算什么时候告诉迟莲?”显真问, “帝君重归玉京, 迟莲当居首功,我若是天帝,必然不惜动用一切手段铲除迟莲, 他一直蒙在鼓里太危险了。”
帝君没有回答他,显真是聪明人,自行从他的沉默中找到了答案, 不由得微微一叹:“帝君心疼他,可是您有没有想过……倘若这次的事重演, 他那身子骨还能撑得住再救您一回吗?”
“你了解他的心性,这些年他被我教得太好了, 知道真相后他会怎么选, 我闭着眼睛都能猜出来。”
“但我不想让他选那条路。”
“有了这一次的经验, 下次他会听劝的。”帝君淡淡道, “你只要告诉他可以等, 日久年深,总有……那么一天。”
显真仙君跟随帝君几千年,习惯了帝君运筹帷幄,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么没有把握的话。
是“总有重逢的一天”,还是“总有想开了、淡忘了的一天”?
情之一字就是这么不讲理,管你是天尊上神还是凡人蝼蚁,纵有移山倒海之能,哪怕天机算尽,也要奢求冥冥中那一分运气,才能侥幸得到圆满。
数日后,降霄宫内。
“帝君。”
从北辰仙君起,降霄宫内每个人都被帝君叫过去深谈了一回,迟莲知道自己早晚也要过这一关,所以并不算慌乱无措。然而直到他坐在帝君对面,第三次按下蠢蠢欲动的手,才意识到自己的异样感究竟来自于何处。
人间二十载,他已经习惯了与惟明如胶似漆的相处,无论是相拥共枕,还是肌肤之亲,曾有过无隙无间的炽热情缠,如今猛地将他重新打回到守礼的距离上,其中的落差立刻水落石出,令他坐卧都觉得不自然。
帝君也注意到了他一瞬间的走神,询问道:“怎么了,不舒服?”
“没事。”迟莲回过神来,摇头笑了一声,“只是感觉很久没有像这样和帝君说过话了。”
对于帝君而言,一死一生不过大半年时间,神仙闭关尚且要十年起算,这点时间无非弹指一挥,再看迟莲还如昔日;可是对于身在尘世的迟莲来说,却是实打实的物是人非、百年长别,个中万般滋味,并不是一句“稍见生疏”就能概括的。
“原本叫你过来,是想听一听你在凡间过得如何,而且我猜你也有不少问题等着问我。”帝君道,“不过在这之前,还有件小事要解决一下。”
“你要不要坐过来?”
迟莲:“……”
作为一个懂事稳重的神仙,此刻他应该客套地表示婉拒,规规矩矩地与帝君相对而坐,按部就班地说起正题。但迟莲实在没有那个定力拒绝向他伸手的帝君,迟疑片刻,还是起身过去,却没有靠着帝君,而是一矮身在脚踏坐下,自暴自弃地伏在了帝君膝头。
帝君忍俊不禁,摸了摸他的长发,广袖自然地垂落下来,笼住迟莲半身:“行吧,你不嫌硌得慌就行。”
“我在人间过得很好,没受过委屈,也没遭什么罪。”迟莲枕着他的腿,轻轻地道,“我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帝君一定要用假死这个方法骗过天帝?”
“以帝君的声望权力,就算是现在直接把天帝拉过来砍了也没人敢说什么。显真师兄说你在太虚境中推演出天地劫难将至,是不是与这件事相关?”
“不枉你在人间历练一回,果然进益了。”帝君耐心地道,“直觉很准。这件事说来话长,要从九天之誓讲起——你知道维持九天之誓运转的灵力本源是什么?”
“天族的法力。”迟莲想了想,试探地道,“还有凡人的记忆?”
帝君道:“准确的说,是天族的神魂,凡人的记忆,以及妖族的灵力。九天之誓是搭建在‘生死’之上的法阵,各族死后,神魂记忆归于天地,化作纯粹的灵力,供应给法阵维持运转。正因如此,天与地、人间与妖族才能分隔开来,方有了如今的三界格局。”
“同时九天之誓还有镇压魔族的功效,一旦被破,魔族就会卷土重来,再度在世间横行肆虐,将各族拖入流血争斗之中。”
“九天之誓最初是人族与天族订下的盟誓,人族为求天族庇护,放弃了此界灵气和长生,以轮回的方式繁衍生息,而天族则肩负起维护九天之誓的责任,防止妖族和魔族祸乱人间。”
“但是上万年过去,如今已经没有多少神仙记得九天之誓的本意,更别说庇护人间了。”帝君冷笑了一声,“如果现在我说九天之誓灵力不足,需要天族贡献修为,你猜会有几个神仙主动站出来?”
白玉京承平日久,神仙们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登上了云端,他们只会说九天之誓掌握在苍泽帝君手中,这是降霄宫的事,为什么不让北辰他们去补天?
“天帝想当真正的三界之主,更想彻底革除九天之誓对天族的制约。他怕被我捏在手里、哪天拿去填窟窿,所以一直在暗中培植笼络自己的心腹,甚至让青阳做出了昙天塔那种法器,试图避开降霄宫,开辟一条掌握在自己手中、可以随意进出人间的通道。”
他说到这里,迟莲已经明白了:“正是因为帝君消失,所以他们才敢肆无忌惮,动作越大,暴露得越彻底……你要对付的不是天帝,还要找出所有起了异心的神仙,对不对?”
“九天之誓近年来已经松动,可是天族没有陨落的神仙,灵力不够,又被天帝蓄意破坏,所以你借着假死的时机,散去了自己一半修为用来补天……”
帝君感觉他抱着自己的力道不断收紧,显然是心疼得要命,神情愈见温柔,修长漂亮的手指穿过他的白发,心平气和地道:“都是分内之事,没什么可惜的。”
“接下来帝君要做什么?”迟莲直截了当地问,“杀了这一批神仙,九天之誓能有多少年太平?”
他话中的杀意实在是太直白,帝君蓦然失笑:“这问的是什么话,你还想亲自动手吗?”
迟莲道:“练剑千日,为的就是用剑这一时,反正我都砍过一个平楚了,再来多少个平张平李也是一样。”
“没你的事。”帝君在他脑门上轻轻一拍,没什么威慑力地斥道,“看看你这一脑袋白毛吧迟莲仙君,我不问你,你是不是就觉得我不知道你干的那些好事?”
迟莲:“……”
帝君道:“从明天开始,给我老老实实地闭关养伤,什么时候把头发养回来,什么时候再出门见人。”
迟莲立刻坐直了仰视帝君,皱眉道:“这种时候我怎么能安心闭关?天帝还……”
“后面的事我来处理,”帝君只用一句话就把他所有争辩都堵了回去,“不是让你安心,而是为了安我的心。”
这话为什么听着这么耳熟?
其实帝君这么安排的用意迟莲心里当然最清楚,就是怕被对手抓到把柄和软肋。尤其是他还三番五次地阻挠天帝的计划,说是天帝的眼中钉亦不为过,对方必然卯足了劲要报复他,一旦像当年那样被关进雪牢当人质,只怕会影响帝君的全盘计划,还不如暂且蛰伏起来,以免让帝君分心。
只是道理容易明白,情感上却很难过得去。迟莲闷闷不乐地“哦”了一声,帝君见状捏了捏他的耳垂,忍着笑意哄他:“养伤而已,又不是坐牢,给你找个山清水秀的秘境,我每日过去给你请安,这样总行了?”
迟莲:“……不敢,我怕折寿,还是我每天给帝君请安吧。”
帝君本来打算给他找个新的秘境,但迟莲住惯了青玉莲花里的秘境,觉得还是此处方便,懒得搬动,帝君便也随他去了。这一夜帝君进入秘境,亲手布下了重重禁制,迟莲跟在他身后,无奈道:“这么严丝合缝,帝君到底是怕人进来,还是防着我偷偷跑出去?”
帝君抬手落下最后一重法阵,转过身来,时机拿捏得准确,刚好接住了身形一晃,朝他栽倒的迟莲。
他沉默地凝视着迟莲安宁沉睡的侧脸,许久之后,才万分克制而眷恋地在他头发上轻轻落下一吻,俯身将他打横抱起来,绕过落地画屏,小心地安放到床榻上。
弯腰时,耳边忽然听见清脆细微的“叮铃”一声,帝君低头一看,发现是迟莲颈上挂着的一枚小金球从衣领中滑落,伶伶地悬垂在半空。
他以前没在迟莲身上见过这件东西,应该是从人间带上来的,然而不知为何,那小金球中的东西似乎对他有种熟悉的吸引力。帝君拈起链子,觉察到其上有迟莲的法力封印,略一犹豫,最终没有贸然乱动,只是轻轻地将它推回了迟莲衣领内,妥帖地贴身放好。
迟莲才刚刚沉入睡梦中,尚未完全失去对外界的感知,感觉到胸口被碰得很痒,环抱着他的气息温度又无比熟悉,昏昏沉沉之中,便如从前无数次那样伸手胡乱抱住对方,嘀咕求饶道:“惟明陛下,别闹我了……”
“……”
帝君被他扑了个满怀,刹那间还以为法术失效了,然而僵坐许久,什么也没有发生,满室清香静谧之中,只闻怀中人绵长匀净的呼吸。
原来他托生于人间的名字,还是叫做惟明……
窗外天光黯淡下来,在仙力导引下从白昼化为长夜。帝君扶着迟莲在枕上躺平,握着他的手俯身下去,长发如瀑滑落,遮住了留在唇畔、无人知晓的最后一吻。
“睡吧。”
迟莲以为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梦见了玄涧阁的冰心池, 一朵含苞待放的红莲孤零零地生在桥边,俊美威仪的尊神没有垂眸驻足,听由青阳仙尊施法折断花茎, 投入熔炉之中炼作法器;梦见了被蚺龙重伤的仙侍跌落天河, 直到鲜血流干也无人发现, 躯体消散于漆黑的水底;梦见自己在山巅海隅、雪牢绝域里无声呼救,却一次又一次粉身碎骨……那些安稳现世里与他擦肩而过的危险在梦中化作真实, 犹如黑暗之中伸出无数触手,每一支都蠢蠢欲动地试图将他卷入命定的死局。
如果不是这样抽离出来、从头到尾看过平生,迟莲很难直观地意识到自己原来经历过这么多生死一线的险境, 这么多年来, 帝君把他平平安安、完好无损地拉扯大, 也是够不容易的。
这个念头刚在心头转过, 梦境随即变化,这回却不是他记忆中的任何场景,而是在无尽狂风与浓云之中, 黑气滔天,到处都是殿阁倾颓留下的断壁残垣,他跪坐在帝君面前, 身周萦绕着红莲般的冲天烈火,在煌煌雷光中化为灰烬。
片刻后, 定格的影像如同水面般散开淡去,万千色彩流转, 勾勒凝聚成新的起点, 仍旧还是同一段故事, 然后再散再聚、周而复始……重复了不知道多少遍, 直到迟莲都要看得腻味了, 才终于等到最后一次场景破碎,在虚空中化作无数光影闪烁的琉璃残片。
阴影里伫立的人影不动如山,迟莲从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过这么凝重的神情。
他的声音很轻,每个字却仿佛有千钧之重,慢慢地道:“天庭安稳了几万年,注定要迎来一场劫难,破旧立新浴火重生,可是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应劫而生的命数,竟然会落在迟莲头上。”
“难怪这么多年来,偏偏他的运气总比别人差一点,道途也坎坷许多。”落在他身后半步的显真仙君低声道,“天命非要拉着他做靶子,若不是帝君一直看着,早在进入降霄宫前,他就该对天庭生怨、由仙堕魔,开始应劫了。”
“此事如果被其他神仙知晓,尤其是天帝一派,必然会借机削弱降霄宫,万一迟莲因此被逼入魔,甚至丢了性命……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帝君到底见惯了大风大浪,此刻纵然心中震动,语气却一如既往地平静无波,直白地答道:“太虚境中上百件推问过去未来的法器,每一件我都试过,每一件的结局都是一样。”
那些反复上演的烈火加身,雷霆万钧,灰飞烟灭,就是迟莲不可磨灭、不可更改的宿命。
“是天命要他因劫而生,应劫而死。”
“帝君……”
显真叫了他一声,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此事已经是板上钉钉,天地大劫都系于迟莲一身,他们纵然提前知晓未来、纵有千年情分,可在三界安危面前连帝君都要让步,又怎么可能会为了区区一个迟莲更改天命?
帝君转头看向他,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不容置疑地道:“今日你在这里看到的一切,全部忘掉,无论何时,一个字也不要对迟莲提起。”
“我明白。”显真点了点头,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么……帝君打算如何处置迟莲?”
“和他没关系,以前是什么样,以后还是什么样。”帝君带着一点讥诮意味,冷冷地道,“天道要杀我的人,难道我还得双手奉上任它宰割?凭什么?”
显真蓦地一怔。
帝君信手一挥,将浮于半空的所有残片幻影打碎,无数法宝光芒熄灭,重新归于淡蓝的封印之中。他转身朝外走去,姿态从容,轻描淡写得仿佛不是在说生死大事,而是同显真讨论明天的天气:“正好天帝磨刀霍霍,一直想对我下手,既然未来是魔族引发白玉京动荡,那就遂了他的心愿,让他在九天之誓上动手脚,到时候你在旁边帮忙,就说我在修补法阵时被反噬身陨。我先散去一半修为,假死一次,看看这个分量能不能骗过天道。”
显真被他这番话震得久久不能言语,走出很远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一时觉得十分荒唐苦涩,可不知为何,竟然又生出一点“果然如此”的安心之意。
“帝君,”他苦笑着问,“您这是打算用自己的命,来替迟莲逆天改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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